露草攒席，寫履下的山径尚湿润，踏足时有微陷之感。我观群山，难窥纵横全貌，群山观我，亦不过一颗露草，向下坠落，可轻易为沃壤涵没，成就新生的林木。
“石相，我与马帅在代州略有所得。”
山巅遽然变冷，足畔浪涌的云雾，沾上襟摆后颇不为人所亲近，即迅速地卷走。我与石遐一掌之隔，并肩也可一览群山小。
“战时所向披靡者，如今未免矜功负胜。虽然为国朝将命都拴在腰上，战后却不容许这样折腾。”

赵钺华服肩线上尚且有少年人的清朗在，一举手一动作间，都是彼时的我所不能企及的。
此行为赵钺铺设的路，不论其后推手是谁，他都走的很稳。
“有的是聪明人，知道官家终究是官家，有的人却看不明白。”
皇权之下，容忍的除却绝对臣服，并无其他。
抬眼瞧去，少年人只低我半头。 “殿下此行，实则与臣并不同，想必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垂松碧霄，长虹坠流。此接天揽日处，亦得不胜寒。世人的心已眇盲，他们仅凭双眼去妄断一个人的秉性，徽以贤则垂范帝嗣，秩郡王则匡明朝纲，廉价唱颂，谄媚阿谀，像陈汤上凝结的油脂，令人发腻。我栖身李静的壳中，有获片刻的新生。
“只是现下，朝局未稳，北有辽窥伺中原，南有临安颉颃掣肘，仍不能动摇人心。”
石隐为庙堂之柱石，得以佐弼君王，实可堪为镜鉴。因是我与他同处，仍留存一份谦谨。
“此番北行，经太原、沂州、代州，略有所得，观得国朝西北防线抗辽拒夏，实为固疆锁钥。”

稍作颔首，对其之所言无不赞同。
群雄辽阔，有阳拨云，恩赐洒下神州的每一分有力的光线，落在我们身上时都是同等量的。
“河东河北一线架连三国，此一关卡，必是倾入旁的数倍之能力、精力。” 山峦云雾渐渐散开，茂然的连绵树冠上腾起一层薄厚不定的白雾，是无声的呻吟。
“臣来之前，石休曾言边关要地、各路关卡、堡寨皆是这条防线上关键的铆钉。先前太原府城防有损，大都也是这些关隘之地。”

沉吟，“也即是说，不止太原的关卡、山隘、堡寨需要修缮，整个河东河北毗邻辽境沿线，都应以内防之规格加以修固。”
既为人臣且为人子，要领在于，悄无声息地将功在千秋的利国要事锁入囊中，且不惊动他如今的主人。我和赵延祯总在抢东西，目前我抢不过他，毕竟山巅之人要与山腰之人辩日之大小、云之远近，是很不公平的。且他占理，论忠论孝，他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除非他晚节不保，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正当理由堂而皇之地骂他。
“但此事需暗中筹备，这些隘口所处地势，极易惊动辽庭。”

“旁得虽也不急，但总该一并虑及，免得日后有差，不至于手中无物可循。”
未雨绸缪，为君者秉承之，为臣者亦然。我曾见赵昀眉势如剑，孑然立于英眸之上，本是千恩万贵的骄子红紫官服之下，他仍然要谦着一颗滚烫且有力的心脏与我叙一叙血亲之缘。白驹过隙、世道早换了一番，如今却是他的儿子，用着他当年的姿态与我坐论。帝王臣将非一立一跪之别，而是对坐楚汉，分庭抗礼。
今日，我为赵钺步棋。
“殿下此行，当集众人之厚望，在这千万双眼里，你知道哪一双最重要吗？”
君臣父子，便如此间。

“我知道。”
话尾不咸不淡地落下，似乎除了这三个字的表面，发言人再不想展露任何情绪。我立于危崖，并非单指眼下，而是指长久地，从亘古至不可及之将来，千万流言聚集而成的云气，正潮涌于足畔。
佩兰熏麝，是拦不住臣僚以极恶揣度他人的。所幸我并不惧，源自用极恶形容我，倒并无不妥。
“言寡尤，行寡悔。”
早烙在心里了。只是赵延祯未必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早在齐州，株连并坐，他很难一无所察，因而我更清楚，他这人颇会衡量名声与实绩的轻重。
坦然道，“我信您。”

“殿下且随心而行吧。”
——这本就是你的征途。
汴京风云予我们滋养，为血肉筑建甲胄，为野心修葺伪装。我并不知道他眼下的万里江山是何种模样，而我吹过最暖的风在京畿往西，名叫青州城的地方。土居少阳，其色为青。山河无恙，煮鹤焚琴，是我永远也不会重访的故地。
圣人也需一步一步踩着万民眼中的臣服登上神邸，我还有许多时间来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