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后信步行走，太原城的断壁残垣处在半新不旧的状态，腐烂的骨骼，新鲜的皮肉，抚摸上去似乎还能听到旧日惨烈的回想，我不能不动容。好在春日的柳芽与这一切并起发生。
太原城从立国之初便命途多舛，这可能是险要关隘的特性，战争的锋头瞄准它们。
“裴先生，知道太原府出事后，我立刻检查了真定城建，查出些小问题，都在可控范围内，正考虑如何追责上报，就接到调令，真定太原重镇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待如何，情势不好。”

初到太原时，黄昏给整个太原城蒙上一层沧桑气韵，教人一时陷入怀古式的沉思中，实则多加分辨即会发觉，那些所谓的“斑驳旧痕”，其本就源自于城墙自身的吃力。经历过战火燎烤、铁骑冲击、油锤云梯……种种围绕城池的攻防都给它留以难消的伤痕。改元至今，虽经常规修葺，仍未能粉饰出太平模样——验看多时，与石休的看法不谋而合。
“恐怕多是如此。我几处验看下来，不知是重建标准设得过低，又或当初验收敷衍，太原地处关键，如此城防，着实不成样子。”

太原城还有番渊源，不可说。
“兼有之，原本防御薄弱，不是修缮敷衍的理由，”不是理由但是借口，州府官员大可以以此为名目推脱，“如果能比对州志就好了，可惜——”
话不说尽，一振袖，转过街角正迎萍起之风。武毅公刚烈，将太原府的印信、户籍、城志、地理志均付之一炬，不知有没有想到收复失地这一日，前志难续存的光景。
“拿不住这证据了。”

可惜如今并非太平盛世——这样的念头，自从盘桓太原，总于茫茫四顾之时，不期萦于脑海。谁不津津于赤壁赋，百姓兴与苦，难匹一时气概。他讲可惜，自然使人想起太原战时，武毅公慷慨英烈、何其动容。只是不免会于感慨时，猜测换作自己，会否另择他路。罢了，总归残垣在前，不使人多生遐思。 循望去，
“州志既无，当年重建督查之人，若是潜心索骥，可还能寻到？”

风中话也轻飘，“已然致仕了。”
我在外行商也好任职也罢，所见官吏十分之三如此蠢，另外十分之三坏，还有十分之三既蠢又坏。鉴于裴铣在另外十分之一，下面的话我讲出来，免得他再做无用功。“也不必找了，这等追责之事，意义不大。”
走到城墙上，远处视野开阔，青山与天际相接。
“先生也比对过新城志吧，北伐收复太原后，一应的人事布置便有问题。”
如今都显露出来，与我们为难。“先生看，被修葺成这样的防御，有没有城志比对意义不大，你觉得全部翻修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讲无处追责，而我想却是，对昔日修缮事知情者已无从寻回，要我凭空于这不入流的成果上敲敲补补，妄图禁得起风吹雨打、敌袭侵扰……无异做场白日梦。工部事，有造物创新，有收拾残局，后者我近年已少涉。无他，不愿平白为秋湖无波的生活再多添堵。此行太原，虽应请志真，但经手这一遭，如何不使人心头阴翳浮增。
“人事布置非我擅长之务，不便置喙。至于翻修之事……”
沉吟稍顿，斟酌回道，
“很是棘手。”

我追问，“翻修棘手，先生又待如何。”
我是就近急调来太原，裴工部则不同，他来这里有明确的目的。背倚长风，省得它再以砂石打人的脸。城志丢失的麻烦处，他稍有体会，我体会至深。双手交握揣进袖中，继续追问，“若要修也该出个章程，这个季度结束，要给开封回禀，修缮的批答需要在秋日前要下来，这样才好跟进款项。”
与他相比，我是十足的俗人了。

若在蚁园，遇天大难题，无人会讲“棘手”云云。蚁园是为民生而立，自当迎难而上，没有难题便创造难题，视无解之问为毕生追求，津津乐道。但太原不同。
“城防修缮，经手者皆是当地用工，质量参差。如若监管疏漏，恐将工夫白费，又成今日景象。更何况，反复修缮，根基亦反复损耗。内里情况，还需仔细探明。“
惯先摆开负面形势，而后才缓缓道，
“至于章程，既要伤筋动骨大干一场，我自会出个详细章程。回禀开封、催发款项等事，便须辛苦你了——那要比埋头做工难得多。”

侧拱手，互相让着，“先生才是辛苦。”
春风吹得人鼻头发酸，太阳穴砸着疼，转身一起往城墙下面去，落后他半步，巾帕捂着嘴咳嗽一声，把黄昏越走越深，该到回去的时候，这事儿经我俩一说，基本便是定了。——总不能当着六叔的面说因为城志丢失导致诸多麻烦，理由和借口总是一线之隔。
走到城墙下，跺跺脚。
“回去说予右丞，便可以正式实施了。”

满目疮痍不因背身离去便消失于脑海，眼前总有重叠的城墙影障，几处缺口无声昭显昔日战事之烈。回首望，城内城外，如出一辙的衰败。战争一打响，民生倒退百年不得兴复元气。只是这些年来养气功夫愈深，已知事不可为，那便不为。即便再费心力，不过粉饰太平——怀以这等认知，与人同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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