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师我肚子饿了。」
太阳下山了，钟上的时针都已经指向七。
季宇时很想要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刚刚为尚扬擦好药包扎完后，就跟他说可以回去了吧？没料到尚扬撇撇嘴说待会就回去。这一「回去」到现在那个金发怪物还倒在沙发里死不肯起来。
他佯装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般地打扫起来，也不管电视里传来的笑声多么刺耳难听，他只当背景音乐忍住了。
等拖地拖完一个段落，他看着比刚才更干净的地板露出一丝丝的骄傲。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尚扬突然开口。而这一开口，就是喊饿。
「喔。」季宇时应了一声，随即道：「所以你要回家了吗？」
「……」尚扬没有动作。
反而是季宇时用毛巾擦了擦手，匆匆来到门边，说：「我送你下去。」
「我想吃披萨，你可以叫外送吧？」
季宇时霎时脸上充满疑惑，并有点恼怒地想：我为什么要叫外送？你肚子饿，关我什么事？
「你可以回到家再叫外送。」
尚扬喔了一声，就擅自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拨打起来。
这一看还得了，季宇时连跑带跳地冲到沙发边抢过尚扬手中的电话。
「你干什么！」充满怒气地。
突然，尚扬勾起了唇边的微笑，苍白的脸色跟朱红的唇色怎么也搭不上，却又如此微合，像个天真的小孩般撒娇回答：「老师，我肚子饿，所以要叫外送。」
「这是我的电话！」说完，季宇时成功地抢回电话，但也同时了解到自己的小气。
不，这并不是小气，他只想赶快把他的学生赶出他的住处。不过心中一旦认为自己是个大人却做出跟小孩子抢夺的举动，一时也觉得挺愧疚的。
但，这些愧疚根本不需存在。他一点也不想管这个叫尚扬的学生，一点也不想……
半小时过后，尚扬喜孜孜地吃着热腾腾的披萨，而披萨的钱当然不是他付的。
季宇时则站在电视前，啃着并不觉得美味的食物，一点也不想理会尚扬般地盯着电视，也不去管那头金发怪物嚷嚷地说「老师你人真好」，「你不觉得披萨很好吃吗」、「我还想喝饮料你想不想喝」等等对他而言是废话的问句。
渐渐地，他也没察觉身边的声音慢慢变小了，到最后，客厅里只剩下电视的吵杂声。等到他终于发现为什么尚扬会这么安静时，他的脸皮随即麻了起来。
没错，尚扬睡着了，眼睛闭得很紧，呼吸也很均匀。
而他，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地叫了一声：「喂。」
状似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喂！」季宇时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他走到尚扬身边想要摇醒他，却被尚扬一个挥拳擦到脸颊，吓得他退后几步，却不敢再靠前。
「尚扬？」说服自己这并不是胆小，季宇时这下连怒气也没有了，仍是不死心地叫着尚扬这个名字。
「嗯……」仿佛季宇时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蚊子，尚扬意思意思地哼了两声改成侧躺，这时一个扁小的东西从他裤子的口袋中掉出来。
季宇时一看，有些开心地捡起那个东西，是手机。但是手机中的电话簿只有一个储存电话，取名为「空无一人的地方」。拨打了几次，好像就是要印证「空无一人」这四个字一样，电话的彼端并没有人接听。
「不会吧？」皱起眉头，季宇时明天要约会，他并不想让这个小鬼破坏一切。
他能假装不理会沙发上的那坨东西吗？
事实上，他可以。关掉电视后，无视尚扬在沙发上睡觉会不会感冒。他收拾完茶几上的垃圾、洗完澡、接着安心地进到被窝，看杂志看到十点半的时候总算有点睡意。
他很快就睡着了。但睡梦间，他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感觉：被子实在是太热了，盖得他实在是太紧了……
还顺便做了个恶梦，梦里只有一张白纸，纸上是一堆乱糟糟的曲线，而这些曲线不知道是谁画的，越画越糟越来越多……
早上起床的时候，季宇时其实是被热醒的。同时，也觉得呼吸并不太顺畅。
睁开眼睛，就有一张放大的睡脸摆在他面前。他大叫一声，把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的尚扬给踢下床。


惊吓过后，他连忙爬坐起来，看到尚扬以奇怪的姿势仰躺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背脊，发出几声痛呼。
「你、你干么？」他急急忙忙问着，只见尚扬一句话也不说地瞪着他。
「我的腰……老师，你干么啊……」
「应、应该是我要问你才对吧！你干么爬到我床上来！」
问完，两人都安静了几秒。
季宇时的脸突然热得不像话，不用照镜子大概也能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多么奇怪的话，凭什么爬到床上……就像是良家妇女对着要非礼的小混混说的话一样。
尚扬脸上倒是没有红晕，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被憋到说不出话。
接着，尚扬乱没形象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老师，你很白痴耶，你不会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吧？你还不足以引起我的胃口好吗？光是你的性别跟身分，就让我连这么一点点……」尚扬伸出手，将食指跟大拇指的距离缩到最小，小到几乎相碰，「这么一咪咪的兴趣也没有。」
「咳。」假装咳了一下，他不理会尚扬在他面前摆弄着手势，「你在外面睡得好好的，何必跟我挤？」
「有脑袋的人也知道，床比沙发好睡多了。」
这倒是不可反驳的硬道理。
突然之间，季宇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你该回去了吧？你爸妈一定很担心吧？」
尚扬原本还嘻皮笑脸的，听到爸妈这两个字，整个白脸都几乎变黑了。
「哼。」不屑地出声，尚扬站起来拍了拍裤子，随即又道：「老师，我肚子饿了。」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开收容所的，何必为学生把屎把尿？
「可是我肚子饿了。」
「那是你的事。」
「肚子饿了！」
「……」看尚扬坚持的模样，他也懒得再回什么话，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瞪着好像随时会咬人的金发野兽。
「……算了！」得不到回应，尚扬也自讨没趣地转身出门。
好一阵，他才听到大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同时也松了很大一口气。
这天中午，美真来到公寓找他，整个心情被捣得不能再乱，却还是得静下心来陪她出门。
一路上，笑容并不多，甚至有点做作过头，好好的约会行程在不愉快的情况下就结束了。就连隔天本来说好要见面，却在她朋友临时约出来喝茶的电话中完全泡汤。
丢下男朋友也不是美真的错，季宇时只得将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尚杨身上。
一个礼拜的第一天每个人看起来都懒洋洋的，专家常说这就是周一症侯群。过了舒服的周休二日，很多学生的脸上都一脸疲态，连平常时爱跷课的学生，也宁愿待在教室里睡觉。
不只是学生，就连老师也有这样的症状。
「季老师，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好像没睡饱。」
季宇时一边用手指按压太阳穴，一边应付着最近实在关心他关心到快越线的实习女老师，忍不住笑着说：「昨天我女朋友在闹脾气，我想了一整夜怎么让她开心起来。」
特别强调着「女朋友」这三个字，果然实习老师的脸色突然微黯地叮咛「别想太多」就回自己的位置上了。
早知道供出美真这招会这么有效，他就应该趁早拿出来用。
魔王班在周一的早晨，就排了两堂的数学课。
进到标示着二年丙班的教室的时候，季宇时毫不意外地看着几乎全部都趴在桌上的学生们……还不错，出席人数起码有三十个人。而坐在教室最后面，那头拥有耀眼凌乱金发的野兽就贴在桌面上，一动也不动。
真难得，周一的话，尚扬都是到下午才会在教室出现。
不过，看见尚扬埋头睡得这么安稳，季宇时突然冒出一股火气，没来由的就是觉得他上个周末过得凄惨全是尚扬害的。
还有，虽然尚扬已经解释过了，但他仍不能接受……
就算尚扬那天在他家睡觉，想睡在柔软的床上，但也不可能抱着他吧？
越想，只会让鸡皮疙瘩冒更多而已。
季宇时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求着魏老师养好病能早点回来学校，以及尽量在尚扬身边设好雷达，只要尚扬靠近，他负责闪得远远的就好。
回住处的路上，季宇时买了最喜欢吃的章鱼烧，顺便到便利商店里把这个月该缴的帐单缴掉。回到公寓，天气仍然很好，都六点天色却还没有变黑。


这期间，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爆血管，只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有点想揍人而已。这个时候，他完全没有料到往后一连串的恐怖生活。
从这天开始的往后，尚扬就变成公寓里的常客。
不论季宇时怎么挣扎怎么想办法，尚扬就是有办法跟着他回到住处。
从学校得知尚扬家人的联络方式也没有太大帮助。
从电话里头，当他听见尚扬的爸爸冷淡地说着「真是麻烦老师了」之类的推托话语，但是当天尚扬依然毫不客气地占用他租赁公寓的沙发后，他就知道这小孩是家长管不动的类型。
岂止家长管不动？就连季宇时，用软的硬的生气的相应不理的请求的态度，尚扬都将他的话当耳边风，放学后就是会在他的住处待到晚上九点。
比较值得庆幸的，那头野兽会乖乖地九点一到离开这里，而不是更不要脸地留宿。
好几次，美真来公寓找他，连一些亲密的举止也不能做，而某人却白目得不会看人脸色。
尚扬对他无礼得要命，对美真却像吃了一嘴的糖、抹了蜜的双唇，好话说不尽笑脸给不完，弄得美真也觉得那真是个可爱的大男生。
全部都是放屁！
有一次，季宇时真的忍无可忍地问：「你就这么喜欢折磨我？啊？我看你不顺眼我想你也讨厌我吧？那么——何苦天天往我家跑！」
连老师的身分也几乎忘掉了，连「不顺眼」这样的字句都被拿出来倾泄怨气。
然而，尚扬没被这样的言语伤到一根毛发，一派轻松地回答：「因为啊……嗯……大概是我觉得你苦恼的表情很有趣吧？」
苍白的睑蛋上镶着一抹英俊的笑容。
季宇时却觉得那是魔鬼之笑。
日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往前推进，终于来到十一月份，而学校也因为校庆联合运动会的活动开始热闹起来。
这样大型的活动，除了学生开始忙碌起来之外，老师也渐渐没有空闲的时间。
连续几个礼拜的班会，似乎主题都围绕在运动会参加人的名单，以及校庆每个班级的游行主题。
「季老师，你们班的游行决定好要用什么了吗？」
从批改作业的工作中抬起头，季宇时看到隔壁桌的老师眼神发亮地注视着他。
「啊，我们班的学生似乎要用『吸血鬼』做主题。」不过，季宇时在心里想，二年丙班不用化妆就够可怕了吧？光是那几个染得五颜六色头发的男生们就够吓人。
「果然很适合你们班的风格呢。」
「不过，今年运动会的大赢家一定『又』是魔王班了吧？」
突然，另一个老师加入话题，看到季宇时脸上的疑惑，那位有着暴牙的老师细心地说着：「季老师你刚来不久，所以不知道吧。去年运动会的时候，丙班几乎把同年级的冠军都拿到手了。」
「啊，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去年呀……最精彩的大概就是接力赛吧？」
「没错，你还记得吧？那个尚扬，跑得还真快。」
「对对，确实是个叫尚扬的学生。如何？季老师，尚扬的实力不错吧？」
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季宇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以满足各位老师的好奇心。
「这个……可能要问他们的体育老师比较清楚吧？」
听到这样的回答，人家的脸色就表现出无聊的样子。
尴尬的同时，就听见门口传来「你们都在这里啊」的声音。
是自从知道季宇时有女朋友之后，就突然变得更漂亮的女实习老师，她走过来跟大伙打招呼。
「对了，你们有没有报名老师的接力赛呀？」
听实习老师挑起另外的话题，大家似乎又振奋起来。
季宇时低下头，重新批改起他的作业。
对于大家的话题，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有点无法融人的感觉。
「……季老师，我也帮你报名喔？」
「啊？」
实习老师看着他调皮地一笑，似乎在某个表格上填了什么。
「我帮你报名了喔，大家一起参加接力赛才好玩嘛。」
于是，季宇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报名了他最不擅长的项目。
距离运动会还剩下半个月的时间，学生们忙成一团，就连尚扬到他公寓的时间也从原本的「每天」到现在两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