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他又回到了人世间。】
千钧犹记得读本科的时候，有一节课老师问他们为什么要学医。
窗帘挡住了外面投进来的阳光，投影的幕布上老师的PPT却依旧不怎么清晰。
那时他静静坐在后排，看着他的同学。每个声音或不相同，但是都有着或张扬或含蓄的少年意气。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无论是什么理由，最终选择了这条道路的人，或多或少带了一些这样的心思。
他暗暗攥紧了手，指甲在手心留下来深深的红印。中间下课的时间到了，有人一把拉开了窗帘，教室一下亮堂起来，他抬起头，阳光透过窗玻璃反射进来，他猝不及防被晃了眼。
每个人眼中的未来都像外头的日光一样，明亮而纯粹。
高考结束后他们三个人窝在弋痕夕家里研究怎么报志愿。客厅茶几上留下了两个瓜的残骸——它们被劈成了两半，其中三份进了肚皮消了暑气，最后一份留给大热天依旧在外面辛苦打官司的弋痕夕。千钧手里抱着学校发的报志愿的参考书，拨开辗迟犹沾着点西瓜汁的手使其免受荼毒。辗迟毫不介意地接过辰月递给他的纸巾，擦干净手之后乐呵呵抱着他心爱的笔记本电脑去翻学校的资料。
“你们想好要学什么专业了没有？”
“医生……吧……”千钧声音有点犹疑，尾音偏轻。这丝轻如羽毛的犹疑被辗迟自然地忽视了过去，亮晶晶的眼睛转向了辰月。
“你先说，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们。”
“估计是游戏相关的吧。这样的专业好学校也有，看你怎么选。”
“千钧你怎么猜到的！我可从来没跟你们提起过！”
“你对游戏的狂热超出了我对正常游戏爱好者的认知。”千钧快速在跟辗迟成绩水平差不多的学校里翻出一个有相关专业的，把书扔进辗迟怀里，“所以随便猜猜。”
“这个啊……我看一眼。”辗迟麻利的在电脑上输入搜索，“对了辰月，轮到你了。”
坐在一旁观战的姑娘突然被点了名字，“嗯？我啊……”
看着两个男生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目光转向她。辰月嘴角抿起一个秀气的弧度，“我大概……会报护理吧。”
“怎么想到要学护理？”这个答案是两个男生都没有预料到的。辰月此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对这方面的兴趣。女孩子天性里有浪漫的情怀，偏爱中国古典的唐诗宋词，也感动于西方诗人炽热的情怀。若不是高中学了理科，他们都觉得辰月有很大的可能性成为哪个学校文学院里头一朵婷婷的系花。
“护理分低，我成绩特别好的学校去不了，护理可以报的高一些。”辰月看着被她的说辞唬的一愣一愣的辗迟和明显没有被打动的千钧，只好又补充：“白衣天使也很浪漫啊。而且这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职业。读的学校好，出来工作也好找一些，也稳定。我爸爸也一直想让我学医呢。”她看着明显还想说点什么的千钧，果断用最后一句堵了他的嘴。
果然，看着最后千钧没再多说什么但是绝对有话没说的表情，她低下头偷偷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千钧曾经疯狂的迷恋着那身白色。
他的父亲在他尚小时就去了山中做行脚医生，每日只背着医药箱子和一个水壶翻山越岭，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鞋子。那身有些破旧的白大褂是千钧印象中关于父亲最清晰的回忆。
年纪大了些他就拉着父亲的衣摆不愿松手，要跟他一起翻山越岭。父亲原要送他去镇子里的寄宿小学，他头一回抱着父亲的腿哭的像是村里那些撒泼打滚要东西的孩子。他有谈判的本钱，那些小学里的知识尚不如他在家里翻的那些中医典籍来的困难。那一回父亲难得笨拙地学旁人家哄孩子那样同他讲和。父子两个约法三章，他留在这里，但是等到了年纪，就要乖乖被送进城里读初中。
他跟在父亲身边，见过大山深处那些村子里的很多人家，山路上留下他们父子俩年复一年的足迹。父亲在屋里诊病的时候，有老人家在屋子外面，给他塞几颗糖果，和蔼地问他读书了没有，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长大后会成为医生。那身白色烙在他的脑海里，几乎熔铸进他的生命。
直到他看着那把菜刀迎面砍下来，父亲并不宽厚的身躯护住他，血染红了那身白大衣。前几日那家人发丧的时候，父亲还有些感慨的告诉他，阿伯本来是能救回来的，只可惜耽搁了。他赶在路上听症状的时候就知道那个病他治不了，跟他家人说要去大医院里，可惜最后还是迟了。那个阿伯总是慈眉善目的，小孩子都喜欢他，大人都尊敬他。阿伯家的大叔叔也是爱笑的，还给过他糖吃。小叔叔脾气不好，却也没对他们说过重话。那样的一户人家，千钧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对他举起菜刀。隔壁的叔伯冲过来夺下菜刀，几个婶子把他和父亲从菜刀下抢出来。他吓得发抖，感到通体的冰凉。
他最终失去了父亲。穿着警服的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几个婶子轮流看着他。那家的小叔叔判了刑，大叔叔在他家门口站了好几次，始终没有进来。弋痕夕从遥远的城市跑来接他，那时候他的老师还在读大学，眉眼还不像之后他在律师中有了赫赫威名时一般浸了刀剑风霜。他遇见了辗迟辰月，还有归海碧婷游不动。他像当初承诺的一样，读了初中，又去念高中。白大衣的梦想随着沾了血的往事被他封存在深山之中，他以为自己忘记了，但是辗迟问起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医生。
他们三个如愿以偿遵循开始的诺言去了同一个城市。千钧和辰月在同一所学校，一个学临床医学，一个学护理。辗迟在城市的另一边，每到周末空闲就跨越半个城跑来找他们吃饭。准确来讲，是由千钧请吃饭。按照他的话说，就是他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翻山过水来找他们，怎么说也要让他们尽尽地主之谊。辰月被两个发小理所当然的剥夺了请客的权利，但笑不语的看着两个人争论不休最后达成共识每次猜拳决定谁付款。
辗迟最后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投入了计算机的怀抱。红发的男孩仍是少年人的模样，却已经有了一个成年男人担当的觉悟。
“辣妈供我不容易，家里人希望我能选个热门有前途的专业。游戏之类我虽然喜欢，还是要考虑一下家里的意见。总归计算机也是学电脑，也是我感兴趣的。”
那头红发的生命力出乎意料的顽强，辗迟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吐槽他的室友对他头发茂盛顶礼膜拜的行为，语气带了点小小的夸耀，又被千钧怼的说不出话。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好要留在这座城市，最后又不约而同被这座城市的美丽折服。
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时候辰月给千钧打电话，说她拿到了机会同千钧在一家医院里实习。闻言千钧从手边厚厚的一摞书中抬起头，跑下楼去。他的女朋友在楼门口等他，见了他的面就笑眯眯地塞给了他一杯鲜榨果汁，并向他保证，自己手上剩下的这杯绝对没有加冰。
他不知道辰月什么时候去争取了跟自己同一家医院的工作机会。女孩挽着他的手，跟他说这就是女朋友爱的魔法。
正在代码中挣扎的辗迟就这么被叫了出来，理由是辰月请客。辗迟已经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码农，那头红发在自身顽强生命里的加持和千钧的看顾下依旧顽强的茂盛着。

上一次辰月请客是他们俩顺理成章在一起的时候。女孩难得那样强硬的要买单。辗迟坐在他们对面，看看千钧再看看辰月。颇有种“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发小和我的发小在一起了”的辛酸。
“所以你们两个学医秃头的时候居然还有空闲谈恋爱吗？不对，千钧你这个只懂学习不懂风月的家伙是怎么把辰月追到手的？”
“约莫是泡图书馆的时候我给她送饭捎带了不少烤红薯和鲜榨果汁。”
辗迟看向辰月，辰月诚恳地点了点头。
辗迟还没来得及悲愤，就听辰月说：“其实我不太想喝鲜榨果汁，你下次就不能给我带奶茶吗？”
“不行，奶茶糖分太多，而且影响睡眠你又不是不知道。”
辗迟毫无波动，决定好好吃饭，不再理会对面正状似老夫老妻其实打得火热的小两口。
这一回他们又坐到了上次那家餐厅里。
辗迟说：“你们两个计划好的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辰月你当初报志愿的时候是不是就计划好了，高中的时候千钧身边除了你和碧婷我就没见过其他姑娘，你们俩是不是那时候就隔层纱了来着。”
辗迟说：“哎呦辰月你别踩我了，是我满嘴胡言乱语。你就当我啥都没说。……千钧你再瞪我，你再瞪我我就要起义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知不知道！小爷我忍你这个冰块很久了！”
最后起义被对面小夫妻联手镇压的辗迟耷拉着脑袋，了无生趣的窝进椅子里。
“我就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啊。”辗迟比出一根中指，“辰月得了机会没错，但是千钧你身为男朋友不是应该你来买单吗？”
短时间内被数次调侃的辰月恼羞成怒，一筷子把菜里的小饼怼进辗迟嘴里，“吃你的吧。再贫下次不帮你要微信了。”千钧默默把脸埋进碗里，挡住了脸上下不去的弧度，免得殃及池鱼。
工作之后他们搬进了一开始就找好的房子。两室一厅，房子不大倒也温馨，是辰月一眼便相中了的。搬进来那天他们在厨房简单开了个火，商量着彻底稳定下来就去想看房子，找一个大一点又合适的地方作为以后的家。工作刚开始忙的昏天黑地，两个人分属不同的科室，见面的时间都变少了许多，算下来，最经常的便是每天在医院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捏捏手指，表达一点安慰和爱意，倒也生出了几分相濡以沫的浪漫来。
辗迟一边打零工一边创业，他不肯让家里接济，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靠着方便面过活。可是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没在生活的磋磨中磨平了少年志气，变得更加坚定和自信。他们第一次去辗迟租的房子找他，千钧看着小出租屋里的方便面盒子皱眉头。辰月心疼辗迟，刚发下来的工资全要塞进他的腰包里。辗迟不同意，只收了一部分，说等他以后成功了这些钱全算他们入的股。
回了家两个人一合计，干脆决定谁休息谁就把辗迟拽出去吃饭。就怕他方便面吃多了营养不良或者熬夜熬多了容易猝死。三五天就要去捞他一趟。
“我姐姐要结婚了。”夏季已经过了，他们三个愣是找了个地方喝啤酒吃小龙虾。难得凑在一起的休息日，辗迟一边熟练的剥着小龙虾壳一边同他们讲：“我姐姐先前出事，耽搁了这么多年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辣妈经营个饺子馆也不容易，这么多年积蓄都供我上学读书了，总不能我毕业了还要顾着我生活。给我姐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最好。我姐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可要提前把假请好，一个都不许跑。辰月，我姐姐还叫你回去给她做伴娘呢。”
“那我可一定得请好假了。”辰月的眼睛亮了起来，”也不知道墨夷姐姐选好婚纱了没有，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千钧说：“放心好了，看在你姐的面子上，红包绝对不会少。”
“怎么叫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千钧到底谁是你发小啊。”
“辰月啊。”
“辰月你都拐到手了怎么能叫发小呢！”
“辗迟！”
冬日新雪的时候千钧正好在值班。为了去参加墨夷的婚礼，他愣是在医院里连了好几天没回去。晚饭趴在桌子上补觉的时候，感觉有人摸他的头发。迷迷糊糊抬起头，就看见辰月围着厚围巾，手里抱着个保温饭盒，似是没想到他就这么醒了，一时手指还搭在他后脑勺上。
千钧瞬间清醒了，他接过饭盒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暖辰月还有点冰凉的手指。
“怎么过来了。”
“我今天休息，就想着做饭给你送过来，不然你晚饭略过去了回家还要胃疼。到这一看，我不来，你果然要把晚饭睡过去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英明？”
“对了，刚才归海在屋里，让我跟你说一声，病人他先替你看着，让你好好吃了这顿饭再说。”
“……他跟你告状了？”
“什么告状，分明是关心挚友身体健康。得亏还有个归海帮我盯着，不然你现在指不定胃疼成什么样呢。”
千钧哑然，无奈的给她拖了把椅子，“一起来吧。”
“我在家里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带的。”辰月掀开饭盒，“看，小米粥。还有你最喜欢的菜。”
“千钧，外面下雪了。”女孩嘴角笑出两个梨涡。
墨夷的婚礼选在了圣诞节。新郎是个有着妙思的人，在婚礼现场装饰了不少槲寄生。
辰月在化妆间陪着新娘，千钧跟着辗迟站在门口迎宾。辗迟难得这样正式，还在头发上摸了发胶做了个造型。千钧难得没有呛他，甚至在辗迟也把他拉去抹发胶的时候，生生忍住了他折腾。

仪式最后，新郎新娘在槲寄生下接吻。辰月和碧婷站在边上，两个人都穿着伴娘的白纱裙礼服，都是好模样，引人注意的很。隔着人群，辰月遥遥同千钧对视了一眼。
宴席开场，新娘新郎敬酒。千钧被灌了好几杯，干脆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辰月在等他，看到他出来，赶紧拉了他躲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刚才有人跟辗迟打听你们两个。”
“怎么，你吃醋了？”辰月笑着扯扯他的领带。
“你们穿的太好看了，什么人都来惦记。”两个人挤在一起，鼻息打在颈侧。
“那你们怎么回答的呀。”
“我说，那是我老婆。辗迟说，红发的姑娘也有男朋友了。”
“净瞎说，碧婷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
“迟早会有的。反正不会是那几个来问的。”千钧把辰月圈在怀里，他身上沾染了红酒的香气，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嘘，别问了。你看头顶是什么？”
“……槲寄生。”
辰月话音刚落，男人已经俯下身来，唇齿间也沾上了红酒的味道。她看着他从男孩长为男人，他也看着她从女孩变成女人。岁月流逝翻天覆地，那种安心的味道依旧熟悉没有变化。
“我当初报志愿的时候，你总跟我讲，情怀不能当饭吃。”辰月环住他的腰，“可是你这个人坏得很，嘴上这么说，自己又是一个凭着情怀和信仰就能往前冲的人。”
“报志愿的时候我就想，可以一直站在你身边。”

七夕狗粮吃饱了，没遗憾了

暖暖

终于磕到了糖，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