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骨，画师亦有骨，画骨不长在人的身上，而潜在画的脉络之中。很不巧，我摸骨寻筋，心中已隐有答案。
但此事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显然口说无凭，遵照母亲指引，持上《雪景寒林图》画卷，拜谒内都知郑钤。

年纪越大，记性就越不好了，我年轻时没能记住名字改的儿子们，如今就更记不住他的孙子了。
门口有个小太监说：五皇子来了，我坐在摇椅上仰面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五皇子是哪个。但并不耽误的张罗：
”啊，进来吧，他有啥事儿啊。”

“郑都知，”
我拱手，尊敬地低一低头前，很好奇地瞥了一眼屋中的陈饰。因在父亲面前也见过几回郑都知随侍，又因父亲待其与众不同的态度，我亦很难得地与众不同起来，规矩地见了个长辈礼。
“有人盗窃御藏画作，以假替真。”我如是直白地开场，概因实在找不到寒暄的话。

慢吞吞从椅子上起来，人老了腿脚就是不好使，当年我一个鲤鱼打挺就能立柱。
眼前站着的小孩和小时候的魏王很像——开玩笑，我不记得魏王小时候什么样，但只觉得小孩子都是一样的。
“啊？"
听他少年老成的口气，先很是疑惑一声，然后开始考虑：这事儿我没干过吧。
我没干过，听起来还是桩挺挣钱的买卖，我怎么没干过呢?
”是谁这么大胆？“
敢抢在我面前搞钱。

我为他平静的语气，如笼伏虎的态势所慑，只依稀觉明白了幼年时宫内老人所绘声绘色描述的——关于郑都知的恐怖故事。四寂便格外阴沉起来了。
可我到底还是胆子大：“是画苑的画工吴勉，我认得他的笔法。”
口说无凭。
“宫中御藏的画作经鉴，已经是一幅假的了。崇文馆的直学士嵇爻之在宫外见到了它。”

这一连串的人名儿，我是一个也记不住。因为我知道他们全部是我人生中的沧海一粟，今日过耳，来日定不会相见，因此叫什么都是不打紧的。
吩咐一旁的小太监：“传人来吧。”
近几步，缓缓扶上他的肩，将他扳转过身，对着门那侧，候人来。
“小殿下，您来历练历练。”
虽然我不知道审问犯人这种事会对他的将来有什么帮助。

春生，正是天渐暖、冻未消的时节。汴梁的銮宫没有积雪，那将会使勤勉的宫人牵连过咎。我走向郑都知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他的笑中获知了某些人间无常。
我循他望向门处，直到吴勉被仓皇带来，熟人相见，竟有些避让。
如果说为亲者讳，这也算一种背叛么？可他始终不是我的亲者，纵使教授一些丹青笔法，也不堪为半个皇子师。我又坚定下来，将目光投向郑都知，待他施为。

等了半天，也不见这孩子说话，暗自摇了摇头，这也不行啊。
我不认识底下的人，自然也没有跟他客气的必要，只吩咐下头人，“带去皇城司吧，等他交代了、按下手印，再回来答复我。”
眼睛半闭，这回也替小孩挡了挡眼睛，对叫怨声充耳不闻。皇城司是什么地界，我从陈肃手里接过来时就不太平，而今自然更不太平了。

“郑都知。”
吴勉的背影有些踉跄，因而显得模糊起来；冤声远去，又如隔山与水，推舟与车。
“我年岁尚小，可资善院的先生们已教我圣贤书，懂做人的道理；演武堂的师傅们亦讲：‘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为什么总有人要做坏事呢？”
我并不冀求立即得到回答，缄默地获悉侍御报禀、告解，回望郑钤：
“谢谢您，”
认真地，“你是个好人。”

那些书我没读过，那些话我也没听过，但对于人为什么做坏事，我有一箩筐的答案。
听他竟然夸我是好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慈爱的摸摸他的头。小孩子看人还不透彻，真可爱。
“等你再大一些，也许就明白人为什么要做坏事了。”
白纸太干净了，正因为如此，才很容易被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