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觉我与紫闱的缘分实在有趣，她曾沉默地见证过我的矜贵、宠遇，如今也一般沉默着见证我的贬谪。过往十载，虽为侍读、为侍从，也总是过着云端之上的生活——我从未怀疑过，我与那些普通的鬟娥是不同的，对于她们，我甚至怀着自以为是的悲悯。直至今日方知，原我们并无半分不同，原来……脚踏实地的生活亦并非不可接受）
（花房中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纷争，唯有各异色泽的花朵，而他们从不会辜负你的苦心，耕耘几分，便有几分秾丽）
（“如果就这样未尝不好——”，正如是想着，却被人阻住去路。自怀中一盆茉莉中抬眸，穿过翠绿的枝叶，我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庆妃娘娘。

【盛夏时节，宫道两侧内的浓荫逾过墙，细掩琉璃金瓦，间或有雀鸟栖停其中，只听得几声啁啾。辇驾穿过长街，皂靴踏过青石板的动静惊飞。日光正浓，熏得人昏沉欲睡，耳中闻得翙翙声，微微仰首望去：天际一丝流云也不见，惊鸟掠空如一点墨痕，转瞬业便拂去了。收回目光，正巧望见宫道中央行来一位捧花宫鬟】
【倒也不能说是宫鬟了，倒是个老熟人】是你啊——
【甫饮了些果子酒，醺然欲醉，原是慵倚着辇背，这会儿丹阳在下首站着，面孔掩在茉莉之后有些模糊不清。便半支起身，垂颈向她】怎么？娴妃什么时候舍得让你这恰春堂的大宫女离身，竟做起花房宫女的活儿了？

（庆妃的姿态愈发闲适了——恍然间，识海中先闪过这无谓的念头。与她相识时，她是一株盛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又带着尖锐的刺，明艳得总仿佛即刻便能伤人。而今却大有不同，正观十四年的夏天，她似乎已提前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像猎食饱餐后慵懒的豹）
（可这是紫禁城啊，胜负垂成，又有谁说得准？）
问您安。（不咸不淡的一句。如今身处低位，反愈发不吝显露真实的性情）花房的差事很好，与草木相伴，哲尔德心静得很，不劳您挂心。
（但或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任性，是否因潜意识中笃定着一点：她不会罚我）

是心静？
【此前饮冰递来书信，言语中提及早前与她所谈之事。兼听闻白禅福晋前日进宫请安，今日丹阳便离了娴妃，反到花房里侍弄草木，想必是已然与白禅氏挑明了。可惜，如果当年她不曾坚持，又如何会落得今天的局面。哂笑道】还是心死？
【大丧已过，再度议储已是弦上之箭，弗论朝堂还是后宫，关于此事的非议甚嚣尘上。而秦朗的功绩有目共睹，任谁也不能指摘。明妃等人的投诚，愈发是在锦上添花，烈火烹油。我虽并未明示心意，但旁人眼见着风向递来的好却是明明白白的。顾虑虽多，娴妃主仆便占了一半。若延迨不理，终究是心头大患】是你自个儿愿意到花房来，还是娴妃遣了你，你自个儿心中明白。本宫只问你一句，当日在宁寿宫与你所提之事——
【目光带笑看她】你现在愿意吗？
【见她欲当即便答，伸手在虚空中一顿，阻了她的答话】你先不要急着答复本宫，自个儿好好想想。哲尔德氏送你入宫的缘由是什么，你多年来侍奉娴妃又得到了什么？本宫所要做的事情，是否于娴妃有性命之忧？
【朱唇微抿，轻嗤】本宫不是要杀了她，只是提防。只要她不动手，便不会像惠妃一般落得那般下场。她还是贵妃，做她“清清白白”的贵妃。至于你，若真的无法面对娴妃，本宫可以调你离开永寿宫，到景仁宫做掌事大宫女。如何？

5
（庆妃话语如针尖一般，犀利地直指心头，手上动作不由因此而一滞，旋才拂落一朵垂下的茉莉，仰首望去，竟很澹静地问）心静如何，心死又如何？总归与娘娘并无干系。
（她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景仁宫的正殿，从前来往时，曾遥遥探见过里头那一方宫匾，与庆妃对视片刻，才突兀地一笑）尚且未向您道句恭贺。赞德宫闱的牌匾可要擦得干净些，不然怎能照亮您的心呢？
（我与娴妃道不同、终不相为谋，可到底主仆一场，事到如今，已然失去了计较的必要。但庆妃却不同——我厌恶她的威胁，更厌恶一朵花盛极之后必然要走向的糜烂。深吸一口气）不必。（作势便欲离）

7
（本欲离去的脚步终为其所阻，而“哲尔德”三字落入耳中，更觉分外刺耳。是了，少年时分不知愁，心中唯有一方明月鉴，映照着爱人、挚友与光风霁月的梦想。而今兜兜转转皆成空，掌心仅剩的，竟只有沉重的姓氏。两位叔伯相继致仕，兄长亦大业未成，我当真能够抛却所有、避世不闻吗？）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幼时读来的诗词尚在耳畔，眼下竟成了遥可相见的未来）
（心口滞涩地一痛，仿佛在那瞬间有什么东西破碎后消失不见，淹没在空洞的欲望中。半晌方垂着眸问）你想要什么？

【见她顿足，便知戳到她心中痛处。氏族大姓的格格选入宫中，如她这个年纪的，早该指了皇子、宗亲当主母，不济也是侧福晋。她当日拒了端王，如今又侍奉在盛节身侧。昔年盛节得宠倒还算个不错的去处，而今永寿成妃薨逝，盛节迟迟不曾晋位，哪里算是哲尔德的好归宿】
【想必现下她族中即便不施压，往日业未必容得她在宫中蹉跎岁月。再加上端王那件事推波助澜，业免不得她灰心至此。轻笑道】不难，就如本宫之前所说，你只要帮本宫留意娴妃的动静
【黛眉微扬】你知道，她此前并非诚于中宫，而是淑妃一系。她那时转投中宫，本宫始终不信她有此心。所以你只要找出这样证据，证明娴妃用心，本宫便调你离开永寿。

（娴妃是否诚于中宫？刻下听得这样的疑问，一时只觉哑然。身为恰春堂最受宠惯的内侍，我自然深深知晓娴妃同成、钦、甚至于容妃的交往游来，可……那终究是缘于盛节对我的信任，旧日形影不离时，有过太多的好时光。纵已然物是人非，我仍不能以之为矛，将往日情分化作攻击她的武器）
（这未免太过残忍）
（心思念转间，抬眸对上庆妃审视的目光。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在彼此的眼神中透露了太多）好，皇贵妃千金之诺，奴才没有不应之理。
（我只是有些疲倦于永寿的海棠。她一直劝我不要耽溺于旧事，便从这一刻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