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这天的黑云压着江南，盈目是一层厚重的雾，这样的天气在北京城，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有泰半是如此，故而并不觉不适，反倒是元符念了一路的怪哉——也是，南方的冬天，这是少见的】
【曹懿文在总制衙门忙着，我想躲一日闲，遂让他分了两员行走我身边，另带了小卿和还珠一道儿，由元符引路，坐车到徐州的云龙山行宫。视察只是个说辞罢了，无非想让女儿们见见世面】
季晦，去岁江宁织造出钱，要修的内座龙王庙，如今修到哪儿了，这本账怎么还没报到广储司去。
【立在北麓行宫仪门内，让二女由侧门绕到园中去顽，我俩则檐口六根蟠龙石柱下站着，视野极好】自打接了织造的口，我听庸月嫂子说，你连年节也不回趟密云，这犯不上罢。

【曩昔执笠的手，直至握起公案上的毫锥，方才发觉原来作这刀笔吏，也未必有诸般阻碍，从市野走到廉堂的路，元来不过是那样轻易的寥寥数语。虽是翻覆骤然，但历经几桩交迭后，裁行批复、铺排迂曲云云尔，如今业已堪得半句得心应手，惟独在君儒面前，仍要揣着几分踯躅。】
【后生不可不畏。】
【车驾劳顿，未免失周之嫌，总是要说几句应景的话儿，才好叫久违的故人有所寒暄活泛的起首。车毂徐止，清见衙门面目，两位千金另择去处，是故口头的来往辞令，也一应更新。】
差不离了，预备着入夏前落成，账目早就递上去了，想是如今前方战事吃紧，便耽搁下了，估摸着这后头的行宫，得往后稍稍了。
【既提家事，不免微微笑过。局势之下，若是家中融融其乐，反倒要有所畏忌了。】
【稍一拱手】万岁爷都未能得个安稳觉，我等又如何能不殚精竭虑呢。

【挑眉一笑】当了三年织造郎中，这拿腔拿调的话术，说得愈发顺溜了。
【他现今的官位，是正观十年英王拱手让我，令在族中择选可用一人补上，未在曹家本支选人，是为着避嫌，曹季晦的谱籍落在密云，近不近远也不远，恰恰能担此任。且他行事的手腕，也正合我意。】
云龙山的行宫，年年都在修，已砸了不少钱，总都是三织造要摊的，如今这局势，也不急这一时了。
【我二人的这分关系，亲疏摆在明面上自然已躲不掉，可我们一向将虚表做足，在陛下眼中，我与江宁织造，是他在江南安插的眼线，在同僚看来，织造署的银子尽其所用，修行宫，助学堂，一条黄鱼也没游进曹家的池子里。】
【可是，这本帐只有我俩清楚，不必翻在桌上给人瞧。】
这程子西面要开战，京城还指不准要闹什么风，咱的账——【一顿，状作无意地转了转颈，目风业已扫了一圈】要比先前做得更明白，我相信凭你那管笔，能做好的。

【承下他这句顽笑】
总该有些进益【声调也拿得平稳。】
【实则不止官腔话术，亦各有方面。与之交辅左右的这几年，我更像是他的臣佐，至于无上陛座，照旧如同密云榛芜中的林涛，确然是山呼海啸，然而也一样咫尺天涯。】
自然，往常既做得好，日后断没有做不好的理由。
【朝中诸曹已是风声飘摇，不乏自相惊扰，那些言语里勾勒过甚的秘辛，如未绝的东江水一路迢迢，等流过我这一处，早是层层累叠，已不知水有多深了。而今战事方兴，直觉或是即将为某位嗣王除道，可所谓雾失楼台，一双庸碌的眼睛，本就难辨官场的迷雾，即便对此有再多的剖判，都显得太过喑哑。】
这些笔墨上的功夫，出和入，原就难以考见，何况眼下极战在前……【话锋适时而转】但你应当明白，我向来不愿负人，不论是你，抑或是英王殿下。
【负手张袂垂于身后，澹然而自定】所以你尽且安心，我手下绝不会出来玩意账。

【他是最擅长拨算盘珠的人。他一开口，纵是说着忠心无二的话，仍减不掉身上的铜钱味，让我忍不住要发笑。】
【踏入而立之年，有一日我照见湖面中的自己，颊权已不似少年时的流畅，是利欲使然的微微凸显——三年前，我见比我年长的曹季晦，还嘲他一脑门子生意，将贪字写在了脸上，而今我虽不至于如此昭彰，但相由心生是难以掩藏的。自我成为英王的弼佐，策谋之心日愈变重，这是我没法不认的。】
用人不疑，这是上士臣驭之法，我周圜庙堂十数载，苦心孤诣地做了很久的纯臣，才明白这纯字，是相对的。
【我与爱新觉罗的交情，细数并不十分繁密，裕王骞，睿王京，英王朗，敦王猷，这些天家贵胄的名字，都曾停在我这本廊庙的箭杆杨上，有人为我镌下极重的情义，有人警醒我，也有予了我难求索的信任。】
殿下信我，我亦信你，故而交予你的东西，我无不安心的。
【同他骈行过了小门，远见小卿和还珠在池边嬉笑，抬指与身侧兄长笑道】眨眼的工夫，我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我现膝下，有嫡庶女儿四人，你乍瞧着这俩姑娘，哪个更聪明些。

【琴鹤清廉之名，不如青紫绶印更让人看得见，而所谓燕许文章流世，也只是身后独称，狷介的诸士未必亲尝过管板银子的好处，那么口诛笔伐的铜臭，也自然是流于求而不得的妒火——人到底，不能靠清高过活。】
【曹氏一门颠沛几朝，轮到我这一辈，已然成了不问枢干的闲散旁宗，眼看着高楼平地起，焉能淡泊置身事外。也曾有所经营，却不得关窍，而今一朝得势，却诚然得的是旁人的附庸，但这并不打紧。如烟的薄雾，总要被新阳蒸融，我若将走得太急，未免无所凭依。前路和后路，我总要把握住一个。】
臣敬君为恭，尽心曰忠【天边流云散又复聚，千百次的离合，却到底是兜兜转转】你做了那么多年的纯臣，是为的忠于己，想必如今，亦然。
【君儒之心昭昭，自正观十年后，我觉察更甚，然而欷歔也恰在此处。膝下无嗣子所出，其一身的本事心计，时至今日所营络的地位，便无人堪继。至于四位千金，虽各有千秋，亦为人中龙凤，却无奈到底要打一个折扣。】
侄女四个，谁不是经你教养出落得超逸非常？你常携衔卿与还珠，想是要更偏爱，论衔卿的不忧不惧、还珠的机警果敢，此二女俱堪调教。

女儿再超群，来日也要嫁作人家妇，可惜啊，**君儒这一肚子的谋术，竟连个承继的儿子也没有。
【悬音和小宋氏，是我房中皆可贴心的女人，为我诞下的四个女儿，也都伶俐十分。但无子这点，我始终隐着些忧心，我而今步步为营地求进着，万一他日有个闪失，岂不全都白瞎。】
【所以，我才半笑半真地问说，要将女儿当儿子养。且将此谬谈当作真，四女中小卿和还珠开窍得算早，嫡女随了她母亲，是个软心肠十分温良的脾性，还珠倒是有几分影子肖我，只是女儿家到底没法有庙臣的心计。】
衔卿与她母亲太像，日后是能做她夫君贤内之人，还珠尚未到开蒙的年岁，虽然有些肖我，但也不知长成以后会不会落得个寻常。
【此趟携二人南下始末原本十五日，因京中局势不稳，我虽能躲过这小半月，终归得要回去，此一瞬与季晦恰好聊到，倏生一念】我还有不到十日就要启程返京，我在想，不若将她二人托在你织造府，跟着你长长眼。
待帝都风声平静些，你回去述职，再领她们一起回京。

【以君儒心性，断不会就如他言中所明示的寻常二字，重裀列鼎间的秦晋，向来是谋篇里的一卷要题，除此之外，更有鸾扃高台的万人之上，值当父亲们将女儿送入其中。他不会如此休罢，儿郎的金銮殿，他已然受赐入港投机的一杯茶，遐陟高升的青云梯，亦有他曹君儒的片盏，自来圣人的青眼加身，他便不再有机会中途出局了。】
【于是我笑，云淡风轻地道破这心照不宣的一桩】
这世上，不止有男人们的朝堂，亦有她们的。倘若身衔机敏，承袭你一身的谋术，那便不愁无可施展，天地之阔，霄壤之旷，总还有她用得上的地方，不可轻敲结局。
【门户内的胭脂席上，也曾耳闻几言片语，不外乎是寻常的正嫡旁庶。他如今既堪分论二女，向来那些兰幄之事，已然不大教他垂心，而为小女的前路铺陈，是他当下的索向之处。】
自然无何不可，我虽寻常衙门官司多，未必能镇日陪着她们，但总归是与京都迥异之地，她们能多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贪小的人，总是暗笑旁人贪大，然其己身，亦有自餍的圆满。身珮纡绂的富贵日子并不好过，再不意让膝下的子娇，亦无謇谔直言的机会。】
你且安心，除却这一桩，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今一别，又不知几时再见了。

【季晦是同昭穆者之中，最能解我意的兄长，迨他浮云淡薄的这席话讲完，两目颇为赞同地阖了阖，诚如他所言，棋罫不可一时敲出定章，我更不是那样听天命的人】
【我非是今朝御前第一人，既过而立，有人说我已错失了最好的机会，我却愈发觉得，我不过三十而已。】她们的廊庙，未来我做不了执棋人，分黑拨白，全靠她们自己——若真能将我的谋术学去，也算是曹君儒后继有人了。
【冷热我知，他或也知，再换旁人就难以同甘共涩了，我俩人偕步向更深处的园子里走，抄过一条儿幽静的鹅石小径，在竹密的一隅停下】旁的，倒也没什么了，江宁有你和曹懿文在，我能嘱咐的也无非那些话，你都明白。【揣袖的手缓伸出，指那竹屋】茶室造得很有魏风，郎中大人不请我喝一盏？
【抬手拍拍他的肩，迂弯的话不多，秘辛的话不避】等西面的战事缓和了，我们再见时，我琢磨着在江宁抑或苏州，咱们给自己修座园子罢，老为爱新觉罗修砖补瓦，自个儿没间像样的别院。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老套，但却实在。
【说给他听，也不乏是慰藉自己。自己的前途尚且明灭，便急着安置儿女，未必不会越轨，至少水到渠成的机缘，才最为人宽心泰然。】
江南气候养人，确实比北师要更宜居。
【比之京都的刀剑横戟，傍水的谲计，更似富贵乡里的锦衣醉衾，抑或维扬江上的澹波水烟，温柔绵软得越发亘久。】
我先留意着风水，待再见时，你来挑地儿。【自拳石上徐徐起身，仿佛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寻常家事——也确然是曹氏的门内事。】静候多时了，走罢。
【抬步与之并肩，朝林蕤更深处的所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