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枢密院

广备攻城作的细作纠察出来之后，石遐的机宜司所掌握宋辽两国情报网愈发强大，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他似一只蹲伏在网上的蜘蛛，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立刻知悉。
枢密院在南渡的仕宦衣冠归来之前，仍然稍显空寂，但并不清闲，北伐的战鼓密集，将所有人都如置鼎瓮，忙碌得抬不起头。我在石遐身旁饮茶，用的是上次答应他送来的茶叶，在沈昳的叮嘱下一丝不苟地监督石遐提高生活水平。
我翻过通州的战报，忽而问他
“你在掌握机宜司情报的时候，对辽军那边的人想必了如指掌？”

广备作一事须快准狠，打击过后稳固军心又是一件大事。漫漫回来之后，明显我在西府呆着的时候便少了，赵昀是块砖，哪用往哪搬，我们这些尾随者，自该如此。此外便是回府同她一道待着，——有时却也总觉得过于许久。
眸光掀来往前头扫一眼，又垂向他掌中不甚清明的物什，“你想查些什么？”

我往他身侧又坐了坐，自从对妹夫的日常了如指掌过之后，交流就变得更加轻松容易。将通州军报塞到他手里，转手继续击拂茶汤，不疾不徐道
“我想知道，我们在辽人里的'针'。”
受命来得匆忙又紧迫，但我确非苏秦，得要有底牌。此去出师，惟有将计划稳妥执行一途。瞥着他手中“通州辽军已被截击”的字样，扬颌
“石相搭把手？”

文书入掌，不薄不厚一搭压在掌间，隐隐有贴合肉身之感，茶香再沸，抬眸从军报上撤下眼来偷看一眼，心下自有底数。大舅子这是要以茶谋‘私’，偏我还挺吃这一套。
“你要我自然给你，不过。”
军报寥寥翻过，探一句。“机宜司才志之人甚多，你要什么样的？”

石隐多上道，怪不得沈漫漫喜欢他。将茶汤筛出来盛好，推到他面前。
“要在南下这一支里，离主帅最近的。当然，除此之外多多益善。”
石隐应当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既然是和谈，最基本的就是摸清对面的底细，是否值得谈，值得付出什么样的筹码，能够承担多大的施压，都是谈判需要考虑的基本因素。
“茶好喝吗？下回还给你煮。”

沈拂明煮的茶颇讲究技巧，小焰慢热，就连每一叶茶浸入壶底都显得精心安排，至于火熬几分，水沸几分，那便不是我能明白的事了。
“我接手机宜司日浅，诸多才士之中知道的少，但自然挑信得过的人给你。”
一手放下军报，一手探下案底取出名册，送至人案沿。“此一干人底子清白，埋伏亦深，所奉之职恰折中，你用着顺手。”
雾气氤氲，透过去也瞧不清窗外翠幕。
“等着你煮第二盏呢，待会子你走了，我得省着喝。”

我撂了茶具，已是罢手的架势，小炉熄火，余温尚冉冉，水汽氲蒸之下，一切都让人看不透。
“还可以这样？”
翻着他递来的名笺，漫不经心从左到右，竖列的，银钩虿尾，密密麻麻排列着，像在铡刀外候斩的罪囚。他们的命并不轻贱，但却悬在发丝细的钢线上，稍错手，就会划破皮肉，深至森白的骨骼。
“都是在赌。”
我说他们，也是在说自己。我在赌辽人知进退，不会像个疯子一样拼死一搏。

魏王一党始于奉嘉盛年，从魏鲁夺嫡，到如今神州大乱，无一不在蛰伏，无一不在豪赌。今日我赌的，便是这盏茶，喝不喝得到辽人的肚子里。
“或者你把漫漫接来，日日与我温茶数年华？——羡慕死你。”
“咱们一脚踏上开封城的城墙，位列赵昀左右时，便已是天下最大的豪赌了。”
“如今，我不信你会输。”

“这是你对大舅哥的盲目自信吗？”
赵昀于东阁反诘我，是否不堪此任， 我无以答他，祗今亦不敢说胜券在握。顺手将壶中余茶匀给自己，也不过半盏的深度，藏不住任何机关或者遐思。
“行啦，下回想喝茶来府里做做，别指望着我天天往你这儿跑。”
站起来，做了个掸灰的假动作，蹀躞带累在腰后，缀出金玉颜色，但我行将卸掉华铠，轻装奔赴前程。摆了摆手中名册
“这个我带走了，有需要再来叨扰。”

待人走出值房的门，探出身子去看了看尚在氤氲婀娜的清茶，人是走得干净，茶也煮得干净。
舌尖细细研磨，轻笑一句：“都到这份上了——” 通州之谈他吃不下，赵昀也不会将这个担子压在他身上。
回身提起我的小茶壶，委身窝进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