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哪好？

【北风吹雪，浩浩荡荡在北京城飘了一夜，白日醒时，睇往牅外，入目只有一片煞白。昨儿守夜，悄摸吃了半盏屠苏，不知何时睡着，这屋是额涅苑里的偏阁，尚在襁褓时所居之地，此时此刻，除了我，不曾见半个人影，都往前院去了】
【初一这日最快活，没有宗学的束缚，任由我顽。故而更衣迅疾，再指使了人往额涅处知会了声，便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然而，我有些漫无目的。千条胡同编织着偌大的北京城，四处挂着红灯笼，雪路上有才炸完的鞭炮。难以分辨自己所在何处，由着路人的指点，才勉强来到了什刹海。逢年，大多铺面紧闭，都庆改岁之喜去了，而什刹海的人依旧不少，烟袋斜街的摊铺大敞着，引人起欲去凑个热闹】
【只不过在我尚且徘徊时，约莫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迎着我这头款款走来，只是今日难得裹成个球儿，她泰半是认不出我来的。那我便先杵着罢】

（开岁辰光总是格外忙碌，每一刻都被嬷嬷吝啬掐在掌心里仔细掰算，何时妆扮、何时赴宴，何时甜蜜蜜地道一声吉祥话，能从朝霞未起折腾到月上梢头。）
（——倘不是有装在锦囊里的压岁金锞勉力撑着脊粱骨，我早同暖炉上烤久的年糕般软塌塌泄了气。）
（小讨债鬼自宫中转遍，便大摇大摆往宫外来，挨着宫城的几条胡同住户都是王侯望族，皇兄挨着皇姐、姻亲连着姻亲，落我眼里金光熠熠：皆是压岁钱的万丈光芒。）
（斗志昂扬地来了，车马至烟袋斜街附近遇见人潮难行，索性弃之步行，且往前走着，忽闻身旁言娥提醒“道旁的好像是恪王府的大阿哥"。）
（狐疑地望，那一团棉花里当真裹得是我侄儿？将信将疑走近，咳了一声。）怎么见着我也不上前问安来？

【兀自杵在道边不动，一双圆目挪也未挪，瞧着人愈发地近了，甫开言便知是认出我来了。皇玛法的嗣胤多，眼前的这一位小皇姑，年岁与我相仿，贴近一处便是玩伴似的人物，虚礼都是叫禁中的黄门宫娥瞧的，以免传出甚么不知礼数的话来】
眼下在宫外呐......【言下之意，不必拘着俗礼。然而灵台忽地闪过一丝念头，忙又改口】礼数还是得周全的，只是才方见姑姑打扮得好看，一时没认出来。这就——
【深深作了个揖，一壁道】请姑姑新岁安。前头的街市热闹，怎么着，侄儿领你逛逛去？
【入目可见烟袋斜街熙攘的人丛，扎堆地流连于摊铺前头。平日里，如何也比不过前门、王府井热闹，眼下却是人头攒动。兼而大伙穿红戴绿，裹着年关赶制的新衣，更添几分庆喜，我怎能不去凑一凑这道繁华，顺势再朝小皇姑讨点吉利去花。瞥着她一眼，暗自窃喜】

（雪是新雪，冠以十三年头雪的名号，昭示海清河晏的丰年吉兆，心系耕田的农人喜爱它、急于吹捧圣宸的都宪老爷也喜爱它，唯独我除外。）
（雪后道路被人清扫出窄窄的一条通途，行人将它踩踏愈宽，积雪化水，又逢鞋底，变作恼人泥泞，恨不能踮着脚从雪地里走过，同司雪神祇一再祷告，千万别弄脏了我的新绣鞋，哪还有心思去喜欢它呢。）
（这般不讲究的地方，竟能碰着熟人？试图拿视线剥掉六合帽翻开厚氅衣，去辨认这团人影，未果，只能先试探叫了一声，打定主意若是认错了人，一定好好惩罚宫娥不可。）
还真是你呀——嗬，我瞧着不像，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去处，同天桥底下的杂耍班子一样腌臜，不肯带我去？
你再乱跑，我就告诉你阿玛去。
（狐假虎威地如是道，辈分是“虎”，稚龄是“狐”，让年龄相近的二人偏分出来个姑侄来，但他乖觉极了，不等我问便恳切的发出同行邀约。）
（心满意足的笑。）这还差不多。咱们这次去哪儿呀？

【她总以为一句“阿玛”能将我唬住，却不知王邸中的剑拔弩张，我那自幼娇养在公主府的额涅，断不允准阿玛肆意责罚我。只不过瞧着小皇姑面露骄矜，一派得意之色，我不好直截拂了她的面子，便故作出委屈恐惧。大年节下，二人由此而舒心】
【闻说街市肖似个大烟袋，一根杆儿，一处嘴，西处再添个烟袋锅儿，为了名副其实，里头也不乏烟袋铺子。我琢磨着小皇姑是厌恶这股呛味的，可装裱字画、风味佳肴、茶庄听戏，大抵她不排斥】
【引她前行，踢开碍人的红爆竹，履尖儿沾着泥雪与炮红，浑不在意】里头什么好玩意儿没有？姑姑难得出来，街市的铺子瞧一瞧，饿了咱吃些东西，渴了累了，便吃盏茶听听曲儿。
【拍了拍前头阻着路顽摔炮的小子，他不解，我也不答，顺手把人搡到一边儿去，给小皇姑开了一条阔道，再道】您瞧如何？

（唔了一声，且先朝前走着，道旁小儿被人一把推开，颔首露出一枚骄矜笑意，丝毫不以为意：这算什么？若是在宫里，道旁宫人内侍看到我还得行礼问安呐。）
（姑侄两个便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螃蟹似的张牙舞爪。朱红大氅往前一拂，借来冬风轻巧使力，便裏着里头纤细的影子一路朝前，镶边上的免绒趁机裹乱招摇，将它招安一拨， 张嘴时不留神，唇上胭脂又被它赖上。）
就这？就这？
（抬手去揪他六安帽上嵌的红宝——因身量不够高，还悄悄踮了踮脚。）我不去，听曲逛铺子都是旧把戏，无趣极了。
没个新的？（斜眼睇， 手下使劲，从揪变敲，奉送一个毫不客气的脑瓜崩儿。）我可不信。

【帽子一斜，赶忙理好来，生怕由她一拽，新戴的帽儿坠地，沾上几色杂陈的泥泞，可真不好看。然而那厢倒好，变本加厉，我只得回以龇牙咧嘴，苦苦求饶】
别呀——咱们总不该是去买烟袋的。【总算挣脱了出来，挪了个位子，添了两步距离】这不过年嘛，我也头回逢年节来这处，有甚么新鲜玩意儿，咱们不去瞧，也不晓得不是？
【红墙内娇养的帝姬果然挑剔，寻常玩意儿入不了眼。哪似我，便是道旁的小石子，堆垒在一处，业能成为我与金鸟对搏的工具。再不济，端盆沙和着水塑泥也是带趣儿的。怎能理解她所谓的无趣？】
走罢，探探去。【有些急不可耐。脖颈仰朝前头，我总觉着前头扎堆处，有好东西候着我，稍迟一步许久没了】

（身是正观帝幺女之一，排行靠前些的皇兄皇姐比我多见识了不知多少春秋轮回，如隋娇皇姐般将我娇宠似小辈的不在少数，遂是颐气指使惯了，以为全天下没有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纵是三月的风、腊月的雪，只消登上堆秀山亦或东角楼，也尽可以听我号令地纳入怀中来。）
（瞧，这一片不知从哪枚屋檐悄然飘来、缀上我衣襟的残雪既是最好的证明，连它也仰慕阅己小公主呐。）
那……现在还有卖蝈蝈的没有？
（还记得头回碰见柏风时的光景，手捧锅锅罐子的半大小子阴差阳错被小皇姑看见，还没捂热乎的新鲜玩物不得不委委屈屈充了公，打那以后我便爱寻他瞧新鲜，这玩乐行家今次也指定有留后手。）

【足底踏着风雪而来，自不能毫无收获，三步并作两步走，朝着围拢的人群里去，只是人群太密，始终难探究竟。难不成叫小皇姑说中了，这是卖蝈蝈的？】
【民间奇货可居，闻说有人饲养冬蝈蝈，再借以谋获高额的利益。试问，哪家闲来无事的公子爷，能躲过蝈蝈的诱惑，我也毫不例外。只是她怎还不改往日，净是惦记这个】
原来那只没了？侄儿倒听说了，蝈蝈命大的，能活几十年呐。【言语中不乏些许怨怼之意。我那捧在怀里视若爱物的第一只蝈蝈，就这样碍于尊卑礼数，拱手相让。指了指前头】没准呢，许那就是个蝈蝈贩子，要不怎地围了这么多人！
【话罢，亟又添几步，全然不顾溅起的雪泥侵吞了缺裤。仗着人小瘦弱，拨开人群，果真有好东西】

（他同我一样心心念念那只体格“精壮”的蝈蝈，同样是草丛孕育出的鸣虫，偏偏它的背板油亮宽大，触角又细又长，翅膀摩擦发出的咕咕声格外嘹亮。它大抵也知道自己天赋异禀，走路姿势都显得更霸道些，理当是斗虫场里的一方霸主、常胜将军。）
（可惜叫我抢了去，拿回宫里又不会养，只得中道崩殂，在青史上留不下名了。听出话音外的埋怨，讪笑摸了摸鼻尖，抖掉身上粘的雪花，岔开话题去也，免他哀思如潮扑面、窒人鼻息。）
听谁混说的？几十年？我可不信，这命数岂不是比有的人还要长。
（还未来及再为自己狡辩几句，他已泥鳅似的钻进前面人群里去了，我待要跟上，却被宫娥一把拦下，套上一把帝姬礼数的枷锁，将人牢牢桎梏原地。）
（没法子，只好吊起嗓门儿喊他。）瞧见没有——？是不是呀——？

【凛冬大寒，群人这般围聚，团团绕起，里间竟似个火炉般，我险些喘不过气来。里头几只壮硕的冬蝈蝈叫得很欢，却始终拗不过鼎沸人声，他们正左一句，右一句，同贩子讨价还价，而那贩子捋着长须，不肯让步半分】
【我仔细打量了四众，布衣百姓，即便添了新年新裳，仍掩盖不住周身的穷酸气，竟划算三五两拿下冬蝈蝈。而我就不同了，我身边可有个金主儿——】
诶，人呐？【兀自念叨着。她竟没同我一道挤进来，而是隔着人山朝我高喊，惹我头皮发麻。难不成，我还得自掏腰包，谋只冬蝈蝈赠人？要知道，身为长辈的小皇姑，合该甫见我便塞个大红封才是】
【外间的高声不止，我以有些丢人为由，将为数不多的蝈蝈，拿下两只，于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挤了出来，很不情愿地递与她。长街之上，只见一个华裳少女梨腮带笑，一个锦衣少年愁眉不展，暗道，这都是我的命不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