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岁三月三。因着病体初愈，业已于宫中沉浮躲懒太久的我终赴了一回年节例行的宫宴。分明这番光景于我已是久别再晤，只我浑然惊觉，宫中妃嫱们或佯或实的满面笑色依旧十载如一，似独我不复最初的闻玉。过眼无数莺燕的戏班自元年堆筑起便再未散去，我亦曾从流作了其中巧心斗讼的唱角，却已随日久岁长的抱恙孑然落寂——甘于沉澹的苦果即是无人相顾，但也无妨了：孤身的烂柯人本也无须过问，何年何月、今下何时，因为时序除却候终，再无甚意义了。】
【因而众人俱散、我别过这一方沸反盈天后，又择以徒步踱行，归储秀去。膺中所记，匪是哪位宫妃宴上出尽风头的簪钗或笑语，而惦记着膝下幼女——闻见她因心疾告恙的讯息后，宣静府的车马应已半岁不曾踏及宫门了。惦念起曾许诺半月一至、出降了也离不开额娘的阿情，时下音信竟难得地杳然，如是一时忧心，步履也缓上些许。】

【春光从梦壑中抽眼，伐下月桂，折断露津，替阖宫筑起新一岁的原乡。我抽出豆红釉团螭纹太白樽中的三月山桃，樽下所压的那张尚未鉴评的笔练，也被掸落的桃露洇出一团满是怅色的墨泪。摘下绿鬓上繁复的珠钗，别进这枝干干净净的山桃——我又想起那位挑枝婉转，吟唱《长生殿》的玉郎，不知他是否还在佛山的金楼里为千年杨妃落尽泪水。】
【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仰首眺进曦影里，笑叹无缘见兰亭，亦错过曲江宴，好在彤闱设下春筵，久居深庭的妃媵，能在这个时节为春尾祭一樽清酒。冬夷还在说着趣事儿，眄她一眼，笑道】
“年年都有这样的筵席，但似乎年年的心境都不相同。”
【云气素净的青穹掠过两只幼燕，再回神时，竟遇上大病初愈的闻玉。她尚且苍白的面容却透出久未见过的神采，自己的眸子都亮了起来，琅音轻快】
“好啊，出来也不告诉我，是不想与我同行么？”

【身后却传来很是熟悉的清音，虽然因久病沉疴而暗无天日的岁月里，竟如同这场宴席般有三分久别再晤的兀然。只这份兀然与方才的沸反盈天很是不同，它更类一个重逢的惊喜】
归善。【如是与她同行，眉间攒起笑色，也不掩因病根落下的稍许气虚】这不是尚未好得完全，怕再过些病气与你么。【话落，又一句极轻的笑叹】怕是我病得太久，连赴宴也不惯了…

4
【我曾听过无数人说出无数声“不甘心呐”，曩昔种种悬石砸向空濛的识海时，想的最多的却不是再为这些已然落款的文供翻案。嗣子也好，内眷也罢，我无意再使膝下的一子一女遭受任何来自血缘蛮横无理的干预和逼迫，更不愿宁妃的语剑破我心上旧疤，如此，便合乎“放手”二字。】
【闻玉亦是将此理解透彻的人，或者说，她比我更早看透兰闱那令人无比厌恶的定式与规则。】
“你从前从不会与我说这样的话，怎么病了许久，倒像是生分了？”【眉枝曼莞】“你病中时，宣和还曾请我多多探望呢。”
6
【山桃伏在鬓上，打着盹，东来的清飔借珊瑚持芝婴步摇的手敲醒了尾春模糊的梦境，我与闻玉两相立足，好似回到了角楼那个风雪日，那是正观几年……我竟也记不真切了。】
【先时她病中恹恹，鲜理宫事，宁妃于储秀宫正殿议事时，分毫未留情面，拿着她这软柿恣意揉捏，借两位打架的小皇女立威肃风，彼时我亦势单力薄，维护起来力不从心。而今闻玉大好了，更没了争夺之心，使我大感遗憾。】
“即使你不理世事，宁妃也不曾忘记治你莫须有的罪名，从前你在病中，我护着你，而今你大好了，也该为你的宣和着想着想，她尚未出阁，宁妃也不是你偏安一隅，就会放过你的人。”
8
【从我、宁妃、、闻玉、文妃一同踏入储秀宫那一日算起，十数载年岁展眼便去，仿佛一位含着怨，飘游人世的女鬼，用雨槌不断煽动着我们彼此之间的恼恨与猜忌，从来不诉说真正的冤屈，而是乐于在误解的阴差阳错里嬉笑。】
【在储秀宫的夏宴里，举箸噙莞向黄香萱熝豆腐的小美食客。在兰闱角楼的细雪里，拾玉展颦向我的冬妻。我知道，在楼兰叠叠的声喃里无数次提及的小杭津，或许无法再见她一面了。】
【原来那道春瑛烂漫的小径上，我所遇的山茶丛，是一方遗恨而释然的小墓碑。】
“好好护着宣和便是。旁的……不想管便不管了，你们母女相安便好。”【我似乎还将她当作宠而纵任的小妹】“今日是上巳节，愿意同我一块儿去采些兰蕙么？”
10
【还在等春光老去么？】
【曾经绚烂过的短暂绮梦抵消了沉浮岁月里的风霜雨露，曾经深知挚交的了无鸿爪的雪墓却十数载长存于宇内。知交似水，冬融奔涌里，仍是水，春泓暖潺时，仍是水。四时不改的是旧人心，还在等春光老去，我们也一并老去。她亲手捻熄眼里的灯火，但我仍存在于她心里的光影角落，如此，已甚足，已甚慰。】
【眉峦聚笑，同她说了些宫中的趣闻，摘花不提。】

5：
有所不同吗？【话音落得极轻，是再顺不过的承接，后话却又似长喟】说来，我自个儿也觉着病愈后，像是换了个人呢…【也换了一双纵览兰阙的眼睛。身处名利场、踏足深泥淖，从前的点滴欲求、勤力攀附，换来病榻前常有的孤孑，我便心知，所谓勤勉争权，不过也只一场空。与其衔怨抱恨，不若云淡风轻，至此，也可赠自己一回，与己身的和解】
这宫里的一切，竟都觉着有些陌生。【但我纵忘却一切，也应会记得她的。同处一宫本也是缘，病中她的来访，也不止一回。这份谊切苔岑，我自然感念】但于归善，我可是从不曾忘的，又如何称得上生分呢。
7：
【只不想她提及“故人”。从前我抱恙守静，那位端坐储秀正殿的妙人不改的“杀伐”之态，仍教我记忆犹新。格佛贺与阿情的争执似也非小事，只那时成日以汤药续之，又如何能分得劳心？】宁妃啊……之前那回是多亏了你。
【我这般落入无欲之境，于眼前人，实也算得一场亏欠罢？我再不敢细想——此刻灵台间所余的，俱是久萦的旧恨，我纵无心解之，一旦念及，仍觉心口虚疼、横生眩意。我又何时可真正逃之、避之】也是，此前我都病成这样了，她也还不肯放过。只是她小小储秀里，还能翻出天来不成？
【鸦睫一低，摒去赘思。无奈的反问而后，膺间有什么熄灭了】不过我到底是累了，现下，是什么也懒怠争了，便也只盼着格佛贺能顺利出降，寻个不曾亏待她的好人家了。
9：
【那竟也是十载前的事了——与姊姊上巳游春，应她“百年相伴”，曾因所赴殊异而生龃龉，终也因我的一言“罢了”，佯作尽数忘却，落得最终的谅解、温柔与善意。能在云波诡谲的兰闱间，守住譬如同姊姊、同归善、同般娆的寥寥几份真心，我业已颇感至幸。除此之外，我还要再求些什么呢？】
【自然爽快相应。如是，身入流芳，去拾取以前从不曾认真细赏的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