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7月28日 星期四 多云
约莫日出前后,我踏过细碎的沙滩来到码头。风低低略过,不带一丝声息。今日的晨光并不十分明媚,染上了几许雨季的迷离。
整个孟买还未完全苏醒,偌大的海滩只听得见大海的呼吸。
一排渔船整齐地停靠在码头。我找到了事先租好的那艘木制渔船,轻轻跳上甲板,解开绳索。我将渔船一推,它便跌入了海波中。执起船桨,我的心情有些忐忑——今天,我就要靠着它去探索这片属于阿拉伯海的海湾,当然,也是为了找到那尾橙色的人鱼。
小船在海涛中跌宕起伏。船尾延伸着粼粼的波纹,转眼离海岸线已有一段距离。我重新将视线转向前方,海面上依旧弥漫着稀薄的晨雾,远方的小岛变得若隐若现。
渐渐地,我已看不到海岸线。小船被淡淡的雾气包围,如同置身蓬莱仙境一般不可思议。我将手浅探入水波中,微凉的触感在我的掌心中蔓延开来。
我用力划动船桨,大海渺远得让我看不到尽头。
耳畔传来了似有若无的歌声,空灵而婉约,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将船向前划去,歌声渐渐清晰,如灵蛇一般钻入我的耳中,我不由得警觉了起来,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
我想起了海妖赛壬的传说。海妖们常游曳在海岛附近,用曼妙的歌声蛊惑经过的水手,使他们迷失心智,船也因此而撞礁沉没。无数个岁月过去,海妖们的岛上便堆满了遇难者的森森白骨。
我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暗的天空。今天,我会像那些水手一样,葬身海底吗?
在水雾迷蒙的前方,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橙色光芒,仿佛是坠入海中的一轮太阳,竟有些刺痛我的双眼。
于是我立刻明白了这奇异歌声的来源。我悄声划动船桨,慢慢地前进。我也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尾明丽的人鱼,静坐在海中的礁石上。她长长的橙发在身后垂下,散铺在礁石上,如同一朵明艳的生石花;那优美的鱼尾在水中划动,掀起了一阵阵涟漪。
我从礁石背后,渐渐向她靠近,停在了仅距她一两米远的地方。如此近的距离,令我害怕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泡沫一样美好却随时可能消逝。
伴随着距离的缩短,我甚至可以异常清晰地听见她吟唱的旋律:
…………
听 幸福的钟声响起
七片大海闪耀光芒
想要和最喜欢的你
一起欣赏爱的奇迹
…………
刹那间,歌声戛然而止。她突然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眸子,仿佛是蜜色的琥珀,历经了时光的层层沉淀,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窥见她的容颜。仅仅是几秒钟,她便纵身跃入海中。
我用尽全力向前倾去,迅速拉住她的手,一时之间,小船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动荡,近乎要被海浪吞噬。
灼热的温度从我的掌心蔓延开来,我望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她,有些愣神。察觉到异样后,我迅速松开手:“对不起……”然而我十分害怕她就此从我眼前消失。
“你究竟是谁……人鱼真的存在吗……”
她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回答我,盯着不远处的海面,似是陷入沉思。
我突然想起应先自我介绍,否则不太礼貌:“我……我是海月太郎,是日本音乐学院的学生,来印度旅行,顺便……寻找作曲的灵感。”
“……沙罗。”
“什么?”
“沙罗,我的名字。”她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眼中还盛着些许的戒备,“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总是出现在你身边,在你发现的时候,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你的琴声,有种吸引人鱼的力量,让我抑制不住地向前,”她闭了闭眼,继续说道,“然而,人类很危险,特别是当我们化作人类的时候,一旦说出自己的身份,就会变成没有生命的泡沫……虽然,变成自由自在的泡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能随风而去……”
她有些奇怪地添上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起那些混乱的节奏,有些悲凉地一笑:“那天我不成形的旋律,你也听到了吧……如果连我这种水平的演奏都能够充满”力量“的话,那世界上早就堆满音乐家了。”
“不,至今我只听到你的琴声有这种力量,如果我没猜错,它将来一定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她轻轻转身,漾起一片涟漪,“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美丽也好,诡异也罢,请你……就把我当做一个秘密吧。”
说完,她向大海远处游曳而去。
“沙罗——”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喊出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未转过身,却也停了下来。
“你的歌……很好听,真的很好听。”我闭上双眼,空灵的旋律在我的心底浮现,竟令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它。
“如果可以,请你到无人知晓的海岸边来,”我对她喊道,“我要……纠正我的错误,我要将我心中的旋律真正传递给你!”
她未曾有一句答语,举身潜入深海,缥缈得像一个神话。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望着空无一物的海面,微笑着想道。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泰姬陵、恒河……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只有那片美丽的海洋,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