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先逝于子正，梦魂里犹记车马如龙。
旧唐已是故事，此身纵想续缘，也再投不得一个造化的胎。
我与骄阳说时，他劝我何妨夜话一二，聊遣孤寂。
是时，南风过窗约我同去，我便来了。

既是夜话，便少不得一柄红烛，傻呆呆铸在铜照前的一滩烛泪上。没有飞蛾来扑，连焰芯晃动也是无趣，唯有镜中的一对儿人影对坐，侧颜笑得生动：“你来了？”我朝前探探，将身子倾的更近些，盯着他细细看，看清了他的鼻梁上极细的纹理，也看清了睫的影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触他的眉眼，笑吟吟的，这笑里有打趣，更有认真的爱怜：“眼睛里的光，是烛火吗？还是你本就眼睛亮？”

窗扉半合，一两声蟋蟀淹没在漫撒的蝉鸣里，衬得她的语气极轻忽，像是我们昨夜才并头长谈般熟稔。
离那时分别，已经两纪，此刻虽然早就备好两盏酒，知她需来一会，毕竟堪堪隔世，只觉得当下半点不真。
回手牵住对方试探的柔荑，交握十指，拢住人肩头将她揽入怀中，喉结上上下下地动了一动，止住了眼里泪意。
片刻，将下颌轻轻抵在人发顶上，低声道：
“休笑我，见到你不知怎么是好。”
又想了想，更用力些地抱紧了她，局促地小声说道：
“我并没有在哭。”

这怀抱，我从没躺过。
“是我记错了吗？”不待他回答，自己摇摇头，不会的，可这个陌生的抱，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抬头，却看不见他的脸，只有挑起他的一绺发，用发稍轻轻挠了挠他的喉结：“不是聊天吗？”本不想饶过他，可他的颌抵了上来，我只有顺从的又低下头：“我知道，是外面下雨了，”拥紧他的腰：“你屋子又漏了。”

回首已是百年身，谁也不记得过去许些事了。
独带着过往来此，本身便是不合时宜。
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匆匆松了手，眼见她将椅子往外挪了挪，心里不由得一苦。
“方才，是我冒失了。并非我有意轻薄，只是娘子身形，颇似故人，深夜乍见便错认了。还望你原谅。”
稍一正形，按桌站起，欠身一礼。
“我是初搬到此处的秣陵姜晋九，当初收到一封手信，嘱托我夜来置酒，候故人闲叙，因字迹熟识便妄自揣度了来者。如今见姑娘形容，并非旧雨，还未请教？”

鼓起嘴，朝他肋下轻轻拧了一把，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瞧见自己满面赧赧的模样，谁让我自己棋输一招，一时忘情，搂了这登徒浪子的腰，倒叫人家反过来说认错了人呢？不过瘾似的，接着捅刀子：“你将才哭了，”指甲抠着老木桌上深深的裂痕，“哭的好厉害，泪珠子砸的我头都疼了！”偷偷瞅了他一眼，又去抠缝缝，嘴里碎碎念，确是有意让人听见的：“把人抱了，再说认错了；呿…大丈夫净拿眼泪骗人，再说什么旧雨…呿，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

方要坐下便被拧得一缩，接着便挨了连珠炮式的数落，心下生了不服气，只是确实抱了她在先，落泪于男子又的确是丢人的事，反驳的话梗在舌上，又悄无声息地默了下去。
耳根发红，嗫嚅了两句对不住，眼觑着她耳朵尖也一片朱色，突然醍醐灌顶地发觉——莫不是她比我更臊三分。
思及至此，男子汉的自恋之心陡然膨胀，又想着方才那娇软软麻酥酥的一搂，忍不住轻飘飘起来。
听她越是性急埋怨，耳里倒似如霖音般助长了风流气焰。便压着笑，把那椅子搬得离她近些，慢慢道：
“既如此不便请教，又非旧雨，你且走了便是。”
掸了掸长衫前摆，偏是斟了杯两杯酒，只执一杯嘬得山响，全不提那丢人的眼泪如何，只待她下文。

急呵一声：“你！”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对他生不起气来，满心满腔的怒气尽随着这一个字泼洒出去，落地生烟，腾起的只是幽怨。
细眉轻蹙，不再说话，只哀戚戚看着他，将嘴瘪了起来，捧起他的手，那手中的酒杯已空，徒被烛镜映出浅浅一汪柔和的光亮，与红泪客鲛珠频谪相比又如何？
依上前去：“你，当真要我走？”眼睛追着他的目光，“你说真的？这是你的真心话？”
起先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一对红腊，却好似把自己送进了几个轮回。他那双聪明狡黠的眼睛中又有另一双潋滟和煦的眼睛，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定是烛火摇晃带我入了魇！

那红蜡的泪一滴一滴蓄满莲托，夜深得虫也眠去，独她女儿家的娇嗔在微光里摇曳。
待要说什么，却被她捉住了手，下一刻已是贴近了，玉坠子乱晃折射一点子火光，那芙蓉面微微仰起，望着自己。
两人之间，不过一掌的距离，吐息快了，便有甜香扑在颊上。
这比预期里还要耳鬓厮磨，又是深夜，脑子里突然一嗡，小腹也热起来。就不敢再看她，就着她的手蓄满了那空杯，递至她唇边。
“我要你走——只是，先与我饮完这盅酒。”
我亦是寻常男子，此时情动不已，再过了子时，不知会有什么**行径。
可想叫她走，却又不舍她走。

“那就是不想我走，对不对？”没有去接那酒盅，却一手扶住了他的胳臂，倾身颔首去轻轻衔住了杯沿。
不看我便不看，他骗自己罢了，进到心里去了，闭上眼睛就能看不见了吗？男人是狼，是狼，便没有不夜嗥的。粉唇微勾，仰面将酒倾尽口中，又将空杯递回他的手中，唇边酒痕不理、衣襟上也淋湿一片：“你不老实，你不说实话，”二指钳住他的下颌，迫他对着我，“喝完了，我现在走吗？”

任她两指钳住，四目对住。
不知是喝得急了些，被那酒气涌上来支使，亦或仅仅是她的孤勇作祟，那点红从耳根蔓延到双颊，偏偏眼睛像星子似的亮，直盯进人心里。
伸出手抚上臻首，遮住那双眼，低头吻住了她。
怀里的人像被明瓦灯照懵了的兔子一样，竟然难得乖巧地一动不动，那两指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像小兔的耳朵一般，便将那手握在手里，交缠指缝，细细爱抚。
唇上的一点酒渍清甜，润得唇纹也冰凉。
渴求般加重了力道，辗转研磨着，尝着那唇上的酒，像是索饮杯底的佳酿一样，反反复复征求她的许可。
放在她眼上的手也滑下来，揽住了她的后背，将人拉得更近。
那双眼闭着，睫毛轻轻地颤动，烛光描绘了她的轮廓，柔和了那倔强的颧骨，但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罢。
不愿想得太多，我也闭上了眼，此刻交叠的双唇就是天地唯一的存在。

指缝间流露出的光是破碎的，影子戏一样在眼前映射出一幕幕混乱的景象，以及曳动的人影憧憧。
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蛾，振袖朝他飞过去，后来尝得了朝花晓露，天光亦是在此时大亮。
红纱披帛缠倒了残烛，连带着铜镜扣倒在桌上，静夜里发出一声锵鸣。
月儿攀上窗棂，探头来瞧是谁扰了这场梦，却只见着了烛芯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天光大亮，伏案落枕，宿醉头痛，满室的酒气被晨风渐渐吹散，一并消逝的，还有梦里那淡淡的熟识感，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下便一空。
可桌上不过一只独泪的红烛，并一方小盏而已，门户紧闭，断无消息。果然，并没有谁来过，自然没有谁来访我。
只是那小盏一侧仿佛有淡淡的胭脂色，若有若无，焉知是烧窑时便留下的红痕。
慢慢起身揉了揉后颈，在铜盆里净了净手，胡乱洗漱一番，收拾了残盏剩烛，拿了一吊钱，径自去西市买些家用去了。

【寄信】
不好意思俺爽约了，昨夜皖皖夜啼，滟儿一人实在照顾不过来。
神都来人捎了一篮孟津梨，已经软了，不禁放，就没给你留。味道极好，吃完之前寻了权画匠给画了一幅图留念，也附于信中，别忘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