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总说，我只随了他这后半生的恬淡性子。整日吃喝不愁，就观花遛鸟的，也少有什么事儿能叫我上了头。今日，大抵是小爷我这辈子二十余年来火气最旺的一天。】
【仍是哭闹不止的小魏，并着不知受了她什么恩惠一直来求情的李婶，还有拼死拦着我的李二......在二宫门前闹做一团，浑顾不得会不会传到老头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找人，立马给我把她送庙里去做姑子！一刻也甭耽误！立马就去！......怎么着，现下我连个自个儿房里的事都做不了主了是不是？不用再禀额娘商量什么了，我一人说了算！额娘要是问起，就叫她直接找我！

（平日里这时辰，魏氏总会凑到正院来寻着由头给赫舍里按肩捶腿，因着手艺不错便久而久之容许了她伺候在一旁。然而虽说赫舍里瞧着她不温不火，可其见了自己倒永远似是属了黄花鱼般大气不敢喘的溜边走）
（这日正嘬着碗西瓜酪，半欲打盹儿，挑了帘子知世有人来了，却一抬眼不是魏氏，这诧异还未出口就见李贵儿家老大火急火燎的凑来耳边道是大少爷要将屋里的魏姨娘发配去庵里做姑子）
真的？他可算是想通了——
（登即脱口而出此话，却是后以轻咳掩饰，正了正身子先下了吩咐道）
胡闹，头前儿要留下的是他，现在要赶走的也是他，真是反了！让大爷现在到这来。

【伏天助着火气，再瞧着跪着那张还故作委屈的脸，若不是李叔来的及时，差点儿忍不住又要照着那倒霉样儿再来一脚。再是油盐不进，听见“王爷”俩字儿，也得先暂压下火气。甩了袖子方要往正苑去，没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心疼地把那散落在地的几块黄花木拾起抱在怀里，再剜了魏氏一眼】
【不等人通传便直往屋里去，丫鬟递来的冰帕子也不接，更顾不得什么别的，没头苍蝇似的直往内间闯】
额娘？额娘！她就是个灾星！可不能留了！您要是心疼儿子，可赶紧把她给遣出去！

（年岁大了被称声老人瑞，实则脾气秉性和过去已全然不同，无须说旁人需得揣摩，就算是自己都有时难以预料下一刻是喜是怒。水檀香未下一半，正拿玉挑子拨弄着那烬处看着明灭，保晖便呼哧带喘的进了屋，一副玳瑁花镜未架在面上，便只看他抱了个囫囵物进了来，再听其言，自然嗤一声劈头盖脸道）
你听他的？当时捏不住裤腰的就是他，这会要给人送走的还是他，咱俩别理他那份闲，总归也是成家立业了，让他媳妇去经管。
（盘在罗汉床上，和赫舍里二人一人端着个牛舌酥饼，自己吃的满嘴边渣子，仍秉旧习，食不语状。直待吃咽得了，才又压了一勺西瓜酪，略略有些上了年岁泛黄发浊的眼微一转，方冲保晖道）
忘和你讲，你媳妇陪小姑子往平谷去了，得等上几天才能回来人。

施盈......！【脑后一阵抽抽，倒是头一回体会到当年老头子抽我之前为什么都先捂着自个儿后脖颈子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没法儿过了！
【到底不似当年，如今撒泼打赖跺脚嚷嚷起来，连额娘都不多匀半个眼色给我，眼观鼻鼻观心，只低头瞅着自个儿碗里的酪子不言语。我也算是看明白了，有老头子坐镇，别人说什么也都不顶用。顾不得他方才那几句风凉话，绕到矮桌这头，也不管他手里捏着的筷箸点心。手一松，将怀里搂着的几块粗细各一的木条都摔在了人身边】
您先瞅瞅！几百两银子事小，回头我那凤头百灵还用着去年的旧笼子，到时候丢的可是咱爷儿俩的人！

（往日在这月份里，定然是左边挂一溜鸟笼子，右面排着一溜蝉笼蝈蝈罐，最得心意的是那乌身鹩哥儿，这会也半眯瞪着眼箍在金丝架上。猛被一摊木落地的噼啪声惊到的不止是笼中物，自然还有我们老两口子，一时间本万籁俱寂，忽变得嘈嘈杂杂，不乏虫鸣鸟叫以及自己的啐骂）
一摊烂木头，什么东西！老大，赶紧把东西清了，屋里杂乱坏风水，我是顶讲求这个的。
（诚然，此刻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想着莫非是果真邪门如自己所想，那摊木条板底和定下的鸟笼有些什么关系？却仍硬着嘴悻悻道）
这和你要送她去做姑子有什么干系？

【叫那丧门星气得上了头，也没空同老头子掰扯耍嘴皮子。拣起两块还算成型的木头，直接塞到人那厚玳瑁片跟前儿，让他看个明白】您瞧仔细了，这可是从琼州运来的黄花梨，几百根里才挑出这么几十跟纹路粗细差不多的新做的笼子，连木头带师傅，等了我足足小一年！今儿早上才送到府里，我就这么捧在手心里瞧，还没个两炷香的功夫，都还没捂热乎！
【说着也将那半截木头哆嗦捧在手里，忆起这一个时辰前的事儿，竟生出种悲喜不过须臾间，人生自有苦行处的大彻大悟。胳膊一横，将将扫过老头子眼前，直指向二门处那杀千刀的罪魁祸首】
——就那！就那丧门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屋，悄么声儿地从后面给我来一下子！吓得我...吓得这，直接，就这么直挺挺，就给摔了！！让她去当姑子已经是小爷宽宏大量了，就该把她卖到人牙子那儿去，兴许都不够赔我笼子钱！

（啪嗒一声，是踮在脚尖上的鞋掉在了地上，而后只觉得自后脖颈发麻发僵，往后一仰就顺着罗汉床直往下出溜，心里头想的不是别的，皆是跟老哥们儿间炫耀只相，当初说廿二日来府上瞧笼子逗鸟的话还言犹在耳，那副让人瞻抬的样还历历在目，只良久瞠目结舌）
（最终一个憋在心口窝的嗝打出了腔子，似是一口恶气般得以疏解，只是这一时间四下弥漫着股牛舌饼的荤味。不等自己说话，赫舍里便已尖着嗓斥着保晖，边说边搡着自己，边骂一句她便顺手在自己大腿上拍一巴掌，及至骂到了兴头上，再也忍不住，只得往边上一挪）
我这腿都让你拍红了！托你儿的福，魏氏过去是面过客的，也是有头脸的姨娘了，没法子随便发落。老大，替我盘盘，周围有哪些个姑子庙，寻蹩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捐上笔钱，就让她搁那呆着去。

【老头子年事已高，若搁平常瞧见他这样，我肯定早替他去传了太医来。可今日......扶住人往下出溜的身体，拎着他后颈的领子一提溜，将人拎了起来。横不能只有我这一大早生了这么一肚子气，总得拉上个人跟我一块儿才好受些】
【杵在人身边儿只对额娘的斥责充耳不闻，就瞪大俩眼睛瞧着阿玛。末了，终归是如了我的意。生怕人反悔似的，赶忙又凑上前去交代清楚】我前两日听媳妇提起过，南山那边来了个云游的住持，好像姓马来着。一行北上途中，收了好些家中养不起，或是丢了的丫头片子做姑子。村里头要是有家里揭不开锅的，也去那儿做点儿粗活换个口粮。您看，不如......？

（心思此刻全然不在他这事上，姓魏的生杀大权非在己手，往近了说有赫舍里，往远了说也应由他自己的媳妇去经管，只这般一想便眉头拧了结，只觉自己可谓悲凄，一辈子没图什么好什么，只单单喜欢些蝈蝈罐画眉笼，偏都不能如意）
（越发觉得自己可怜见儿的，一时又觉得免不得跌了面子，便对保晖由衷的难以施以温言。最后自是不欢而散，然当日下午仍是一顶小轿，自后门溜出了府，将那魏氏远远的送离了己院）
（当日虽是未和保晖一同用膳，却莫名多用了两碗羹汤，只觉着心头一边发堵之时，另一方倒似被疏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