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是苍白的天空。
　　城市的天空，总是覆盖着浓云，而见不到半点青蓝。
　　一如……这个苍白的世界。
“最新消息：截至10月7日晚18时，本地已有4529人感染JCO……”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世界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瘟疫。那些科学家们，给这种瘟疫命名为JCO，但是在民间，这种病被俗称为“白色瘟疫”，或者直接叫做“丧尸病”。之所以被这么叫，是因为感染者会变得肤色苍白，思维迟缓，像是僵尸。这种疾病不会直接杀死人，但是却会让人们的行为变得怪异而富有攻击性。
　　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几乎世界各地都出现了被传染的丧尸。据说，有一些国家的政府已经崩溃了。而我所在的城市，也已经完全失去了秩序。很多人流离失所，食物和净水短缺，大街上可以看到有零星的丧尸在游荡。而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在城市里流浪。当我因求生而不得不亲手杀死我的妻儿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我至今记忆犹新。
　　收音机里，广播仍然在继续，继续播报着这座城市里，以及这个灰暗的世界的消息。坏消息总是多于好消息，丧尸的数目总是不断增加。这些数字，似乎关乎到我的生命，又似乎没有一点意义。那个小白脸似的播音员，扯着嗓子，发出难听的声音。我不耐烦地想关掉那台聒噪的收音机，却一不小心，把粗制滥造的电源线扯断了。我懊恼地把那已经不会发出声音的黑色小玩意儿丢在地上。不过也没什么，这又不是我家。我现在正坐在一间不知道属于谁的空屋子里。刚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看着手臂上的伤痕，那是被一群拿着武器的丧尸留下的。
“还好我手快，如果那些怪物把那种毒液弄进我的身体……该死的家伙。”回想着刚刚惊险的经历，我咒骂着。
　　咬着牙，我把从房子里搜到的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在了手臂上。腿部的伤口已经痊愈了，我又扯下了那些带着血渍的陈旧绷带，丢在地上。
　　在这样的城市中流浪，伤人与被伤是时常的事情。和丧尸电影里不一样，那些被感染了的家伙，并不是力大无穷的怪物。相反，它们的行动比起正常人要缓慢得多，力气也不大，甚至被它们抓伤或者咬伤，也并不会被传染。但是，它们会制造一些奇怪的像毒刺一样的武器来和人类搏斗，而武器常常可以放出一种有着刺鼻气味的毒液。只要被毒液伤到，就会被传染。因此，和丧尸搏斗时，需要格外小心。不持有武器的僵尸，一般不会攻击人类，但如果僵尸的数量很多，或是有武器，那么与它们相遇将会极端危险。
　　收拾好了伤口，斜靠在沙发上，我喘着粗气，觉得身体都要被抽干了。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无比疲惫。刚刚的搏斗消耗了我太多的体力，我需要休息一下才能继续。继续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漫无目的地漫游在城市里，试图找到一些幸存者，或者弄些食物和水，维持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就像……那些染病的家伙一样。
　　说起食物，我才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上次吃饭已经是早上的事情了。望着窗外渐渐黑下去的天空，我感到有些绝望。
“要下楼去找点食物吗？”我想着。这样说可能很恶心，但其实在这个食物短缺的世界，丧尸身上的肉，反而是最好的食物。虽然他们被俗称为“丧尸”，但毕竟是病人，而不是尸体。他们的血液仍然在流淌，心脏仍然在跳动。有很多幸存者，都会去猎取它们来当做食物。除非被毒液伤到，否则是不会被感染瘟疫的。甚至曾经有一次搏斗时，我为了制服一个强壮的丧尸而压在了他的身上，当时我身上带着血，当我身上新鲜的血蹭到了它的伤口时，似乎是有一些血进到了它的身体，而它的神志居然清醒了些。当然，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或许足够多的干净的人血，可以治疗这种瘟疫吧。
“咚，咚。”就在我沉思时，轻轻的敲门声传进了我的耳蜗。
　　我惊醒了，用最快的速度跳起，面对着门。不管是丧尸，还是不怀好意的人类，在这个世界，都极端危险。
“有人吗……？”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女孩子。但是她……哦，不对，是它。它的嗓音很嘶哑，带着丧尸特有的那种咕噜声。如果我的经验没错，此时站在门外的，一定是一只伪装成人类的丧尸。
　　我的嘴角露出了冷笑。“想骗我，除非你已经修炼成精了。”我低声说着。谁知道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丧尸也并不是毫无危险。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走向了门口，甚至带着一丝庆幸。毕竟，食物非常短缺，即使是新鲜的丧尸肉，也是拿来充饥的好东西；而我确信，杀死那个家伙，不会出太多岔子。送上门来的晚餐，没必要不去享用——只是丧尸罢了，杀掉也不会有问题的。
　　猫眼里看出去，外面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没有武器。
　　干脆利落地杀死吧……不要拖泥带水的，也不要让它太痛苦，万一发出的叫声吸引到其他丧尸，那可就麻烦了。我心中盘算着。
　　我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地打开门。门外，那个孩子生前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但此刻……她已经只是一具丧尸了。我告诫着自己，不让自己手软。
　　那个孩子的眼神里竟然有些惊恐。她果然没有带武器。已经是秋天了，但她还穿着单薄的夏装，小小的身子冻得有些发抖……不，它是一具丧尸。我不能怜悯，不然死去的就是我了。即使没有武器，但是谁知道它为什么明知道会死，却仍然来敲一个人类的门。如果因为疏忽而被害，那就麻烦了。
　　门外的女丧尸，低着头盯着脚尖，声音打着颤，小声说：“我好冷，看见这间屋子开着灯就来了，请问……”
　　但当它抬起头看着我时，却轻声“啊”了一下，然后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身体发着抖，看起来是想站起逃跑，却做不到。
“终于装不下去了吗？还是个孩子啊，果然骗人这种事情，即使变成了丧尸，也还是做不到的吧。”我心想，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可怜。
　　但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在这个世界，心软就意味着很难生存，这一点不论是谁都明白。
　　我下定了决心，果断地扑上前去，双手扼住了它的咽喉。它看起来很痛苦，细弱的双臂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想要挣开。但最终，它却只是身体抖了两下，就停止了呼吸。
　　我一声不响地抓起它的双脚，拖着它的尸体进了屋，关上了门。
　　今晚的晚餐有了，我在心中宽慰着自己。这只是个丧尸，没必要因为杀了它而懊悔。

二
“本地已有31592人感染JCO，政府计划采取措施抑制瘟疫传播……”
　　不知是不是错觉，苍白的天空中，闪过了一丝阳光。
　　走在末世的街道上，眼前的景象是如此荒芜黯淡。天空总是覆盖着一层惨白的云，阳光模模糊糊，令人头昏脑涨。因为丧尸数量的增多，而且持有武器的丧尸也在增加，出行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路边随处可见尸体与血迹，着火的垃圾箱、废弃的汽车，杂乱地堆放在路边，喷吐着刺鼻的滚滚黑烟。身边的高楼，窗户玻璃已经碎了大半，有些门也已经被毁坏，很难再找到什么暂时的避难所。即使是原来人烟最为稠密的大街上，没走几步，也会看到不远处有丧尸在游荡，或惊恐地逃走，或拿着武器冲来。
　　可能是因为那种东西增多的原因吧，无家可归的人们也越来越多了。今天，我在外面见到了好几个幸存者，都是衣衫褴褛，在城市里苟活着，无谓地延续着终将结束的生命。我干脆和他们一起找了些食物，躲在某个地下室里，开了个小小的集会。
“我说啊，政府那帮**，终于打算来救我们了吗？”某个幸存者忿忿不平地骂着，抱怨这份似乎是天赐的福音来得太晚。显然，广播中的好消息，已经在群众中散播开了。
“开玩笑，你觉得那帮只认钱的家伙，会好心到花钱派人来救咱们一个小城？怕不是只是他们的安慰罢了。”有人不怀好意地冷笑着说。
“听说，他们正在向灾区群众发放特殊的可以注射疫苗的武器，但是到现在我连根武器毛也没见到。”有人胡乱猜测着，“他们该不会是想用这种借口来忽悠我们，然后让我们自生自灭吧？”他越说越气，索性一拳打到桌面上，震得桌子上的水杯都在摇晃。
“那些伪善的家伙，居然还提出了个什么‘治愈多于击杀’的方针，我猜吧，这瘟疫就是那些恶魔的阴谋！”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讨论也愈来愈激烈。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抱怨着这场瘟疫，抱怨着这个政府，抱怨着这个世界，抱怨着……这打乱了他们人生的一切。
　　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失去理智了。无数不着边际的猜测，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疯狂。一些在和平时期，本会被当做空想的话，在现在，却被人们视若真理。命运的不公，政府的残暴，甚至是外星生物的实验、神魔的诅咒……人们渐渐达成了奇怪的共识，疯狂地辱骂着存在的一切。
　　他们的表情因极度的激动而扭曲得像是野兽。在我的脑海中，却觉得他们的脸，和丧尸的脸，渐渐地重合了。这样在沉重压力下濒临崩溃的行尸走肉，和丧尸，又有什么不同呢？
　　巨大的压力折磨着每个人。或许如果某些人不这样疯狂，他们就会被压垮，自寻短见，或者与同类自相残杀了。
“但是……这只是猜测啊。再说了……既然那些丧尸明明都是可以治愈的，我们却不仅杀害了他们，还吃了他们的肉，这是不是有点……？”疯狂的席间，某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却小声地反驳着。
　　人群蓦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盯着那个孩子。
　　沉默。
　　可怕的沉寂在人群中蔓延着，令人不安。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道利箭，而箭矢的目标，正是那个小小的孩子。
“哈？你居然向着他们说话？你是不是政府的奸细？或者……是一个伪装的丧尸？”突然，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杀了她！我们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不能再容忍一个丧尸混进来！”另一个声音，尖声和应着。
“杀了她！”“杀了她！”人们的情绪再一次被调动了，愤慨地叫嚷着，似乎已经定论了那个孩子是个丧尸，而他们的表情，却像野兽一样滑稽可笑。
　　那个孩子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说话，只是发着抖，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那副神情，却有点像是个没有武器的受惊的丧尸。
　　有几个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女孩，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用双手扼住她的脖子。
　　女孩子也站了起来。她的双腿已经因为颤抖而走不稳了，似乎还受了伤，只是用手扶着墙，缓缓地一瘸一拐地后退着。她的脸色已经说得上是“惨白”了，眉头皱着，似乎在因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懊恼，又好像是在畏惧着。她只是小声地颤抖地辩解着：“我不是丧尸……我真的不是丧尸……”
　　人群逼近着。那个孩子已经退到了墙角。大概再过个几分钟，我们就能吃到新鲜的肉吧。
　　但是……
“妈的！够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却已经站了起来，拳头狠狠地捶在了桌面。
“都已经处境这么艰难了，你们却还在自相残杀？还在伤害一个软弱无助的小孩？”可能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吧，我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如果真的精力过剩，外面有一大堆丧尸等着你们去杀！去啊，去啊！”
　　人群再一次寂静下来，不过这次，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也因为丧尸而失去了家庭，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如果怜悯，就只能被害！我们确实是不得不为了求生而杀死他们，但是他们本来不该死啊！”我不觉得我是个心软的人。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这样说，可能是我的内心深处，也会有愧疚吧。
“我不反对你们去伤害那些丧尸。我也会杀死他们，毫不留情——在无法拯救的情况下。但是我不想看着我的亲人和朋友被杀害，更不想让你们伤害这些幸存的无辜者！”
　　人们沉默了。我知道，我的话很愚蠢。这种空想，在危险的末世，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如果让我冷静下来，我不会说这种话第二遍。但我在当时，就是做了愚蠢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那些已经疯狂了的人们，他们的行为，在我的眼中，比说这种傻话，还要愚蠢。
　　这次沉默，比上次更久。
“散了吧。”我突然觉得很累，瘫坐在椅子上。
　　人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说真的，我觉得他们这样做，已经与野兽、与丧尸无异了。而他们低头撒气，面黄肌瘦的样子，也让我想起了街道上的丧尸。
　　或许，像我们这样苟活，而不惜伤害他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吧。或许，我们这样还不如丧尸吧——至少，丧尸不会去残杀同伴。我想。
　　人们都离开了。那个孩子却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突然想到前些天猎杀的那个小丧尸，年龄和她比起来，差不了多少。
　　突然，我感到心底的某一处，抽动了一下。
“回去吧。”我对那个孩子说。
　　她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很清澈。我看到她的目光中，有某种动人的温度。
“哦，对了……外面很危险。”我突然意识到，把这样一个孩子丢下，是不负责的。
“那，一起走吧。”我笑了笑，站起身来。

三
“最新消息，本地已有45022人感染JCO，政府已派遣军队控制疫情传播……”
　　天空仍然是一片惨白。淡灰色的云日渐厚重，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自从带上那个女孩子开始，我的处境变得有些艰难。那个孩子年纪不大，身体也很弱，而且似乎带着伤。那么小的孩子，自然无法去找食物或者捕猎，只能让我一个人来负责两个人的吃喝。本来只是负责一个人的生计，还可以不愁吃穿；但现在又添了一张嘴，生活的担子自然重了几分。还好，那个孩子吃得不多，我还可以勉强养活她。
　　从那次和那群幸存者的争论到现在，我们总共只吃过一次丧尸肉。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我和她已经一天没有找到食物了。天气很冷，她披着我的外套，我们躲在一条巷子里，打算就这样过夜。
　　那时，那个孩子已经睡着了，我也昏昏欲睡。突然，巷子外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我探出半个头，发现那是一只没有武器的僵尸，正经过小巷的拐角。
　　周围没有其他人。我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扑上去，掐死了那个僵尸。
　　我把尸体拖进巷子，用牙咬住，狠狠地撕下了一条肉。血溅了我一脸一身。我一边咀嚼着那块来之不易的肉，一边伸手，推醒了那个女孩子：
“喂，你饿吗？”
　　然后。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与我的双眼相接。
　　就在那一瞬，她看清了我的嘴里是什么。
　　巷子外的灯光照不进小巷，狭窄的两面高墙之间，是一片昏暗。
　　但是，我从她蓦地睁大的双眼中，却看到了惊恐。那种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只有武器的强壮丧尸。
　　我愣住了。
　　后来，我没有吃那只丧尸。那个孩子让我把它拖到了巷子的深处，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它鞠了一躬。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学着那个孩子的样子，向那具尸体鞠躬。
　　或许，就算是在末日这种局面下，我的心里还残存着软弱吧。后来，我想。或许，我会因为这一丝软弱，而最终死掉吧。
　　那件事之后，我和她一直拣没有太多丧尸的路走。
　　由于在这座濒临毁灭的城市里，已经生活了许久了，我们总能避开那些可怜的病人，也总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填饱自己的肚子。虽然这座城市里的每个角落，都总有那些家伙在游荡，但我们却一直没有和他们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只是相安无事地生活着，似乎存在于两个世界。
　　大概我们就会这样苟活着，无谓地延续着生命，然后在某一天，不知不觉地加入这群游荡的大军中吧。我想。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这样无谓地苟活呢？在这个终将结束的世界，这个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世界，这个……天空终将被惨白的云覆盖的世界……
　　我用力摇摇头，把这种想法从脑海里驱除。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仍然痴心妄想着某一天醒来，这个苍白的世界，就会恢复原来的色彩吧。
　　不过……即使我就此放弃了，那个孩子……也不能就这样年纪轻轻地死掉吧。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那个孩子就站在我的身边，牵着我的衣角。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很安心。
　　我们正躲在一个巷子里，像往常那样。我探头探脑地看着巷子外面，盯着那几只逐渐逼近的丧尸。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手里也拿着看起来很精密的武器。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城市里见到这样的丧尸。他们的行动，看起来和那些神志不清、四处游荡的丧尸完全不同，而是迅速而有目的。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那些家伙好像没有发现我们，但却确实是在靠近我们。
　　我缩回头，拉住那个孩子：“我们走吧，离这里远点。”
　　我不想和那些家伙发生正面冲突。毕竟，他们看起来有些可疑，如果靠近，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不想因为不够谨慎，而葬身在这个阴暗的巷子里。
　　对于这座城市的无比熟悉，在逃跑的过程中再次帮助了我。这座小巷并不是死胡同，相反，可以七绕八拐地，到达好几条街。我选了一个距离稍微远一些，而且路线也有些绕的街道，防止被这边的这些丧尸轻易地发现。我先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一段距离，估摸着那些丧尸已经没法我的脚步声了，就拉着那个女孩，快步奔向目的地。
　　路很远。我都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更别说那个瘦弱的孩子。她的脚步已经渐渐跟不上我的步伐，可以从背后听见她细弱的喘息声。
“以他们的速度，大概不可能追上我们了。走慢点吧。”我对那个孩子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像往常那样清澈。在她的眼底，我似乎看见了什么明亮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突然间，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暖暖的，发着微弱的光，像是星星。或许，那就是“希望”吧。或许，只有孩子的眼中，才会有这样的希望吧。
　　这座苍白的城市，能否恢复往日的色彩？我不知道。但是，我从那个孩子的眼中，看到了不同于苍白的颜色。

四
“政府军已介入本市疫情，已有大量患者被治愈……”
　　天空，苍白依然。
　　左绕右绕地，我们穿过建筑的丛林，来到了另一条街。
　　为了防止外面有丧尸，会伤害到那个孩子，我像往常那样地，让那个孩子躲在我后面，从巷子的墙后，悄悄探出头，四处张望。
　　视线刚刚脱离了墙的阻挡，我却看见了令人心惊的东西——这条街上，也有那些有着精良装备的丧尸在游荡。它们很聪明地隐藏在难以发现的地方，但却躲不过我的眼睛。我赶忙缩回头，让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小巷的阴影中，只是脸正对着巷口，紧绷着神经，监视着外面的风吹草动。那个孩子有些害怕，紧紧靠在我的身边。我牵住了她的手，准备着当那些家伙稍微离远些时，就拉着她逃走。
　　屏着呼息，我期望着不会有任何变故。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似乎失去了兴趣，提着武器，缓缓地转过身。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
　　但是，在这时——
　　街道上，居然有一个幸存的人类，踉跄着经过了巷口。他似乎受了严重的伤，神志不清地只是埋头向前走。他没有发现我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家伙。
“那个人……会被抓住吗？”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角，声音颤抖。我能看出，她希望我们能够救他。
“对不起……我们不能救他，否则……否则那些东西，一定能发现我们的，这样，我们就会……”我说着，却是越说声音越低。我很清楚，那个人类需要我们的帮助。但是我更清楚，如果我真的去帮助他，那么我们三个人都必死无疑。
　　我蹲下身子，抱住那个女孩，让她背对着巷口，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却清晰地看见，那个人类，被那几个东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然后……带着毒液的武器，刺入了他的身体。
　　他身体绵软地倒下了，然后被那些家伙抬走了。或许，他会被感染，然后成为另一个在街上毫无意识地游荡的躯体吧。我感到有些悲哀，为他的悲惨命运而悲哀，为这个世界而悲哀，也……为我们自己而悲哀。
　　我们最终，肯定也会像他那样，被感染或者杀死，然后，就连最后的希望，也像风中的残烛那样灭掉吧。我紧紧地闭住了双眼，心中的感觉无法言说。
　　说好的政府军呢……说好的疫情得到缓解呢……为什么丧尸却越来越多，为什么我们最终也逃不脱死亡的命运……果然，那些幸存者的争论是正确的，这一切只是政府的安慰罢了么？并没有什么疫苗，并没有什么军队，那广播上的声音，只是对于我们的死亡，最后的一丝慰藉么？我感到有些绝望。
　　那些家伙又逼近了。我不得不站起身，拉着那个孩子，试着前往另一条街。不过，恐怕每条街上，都会有这样的家伙吧？我们肯定是被包围了，最终会死在某个街巷的角落吧？我胡思乱想地猜测着。
　　走在通往另一条街的路上，我的步伐有些沉重。
　　那个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两条街上都有那些东西，不大可能是巧合。她依然是拉着我的衣角，乖巧地跟在我的身后。
　　说真的，我觉得自己也已经快要崩溃了。虽然或许我可以从什么地方获得些可怜的希望，但是生活的日益艰难，却总是无情地把希望打碎，再以绝望填充。我真的害怕，某一天我会疯掉，冲进丧尸群中，然后就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我心不在焉地走着，只感到深深的绝望。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要走到哪里，走到那里的目的又是什么。本来，我还是能够把那些政府的鬼话，和身旁的这个孩子，当做我最后的慰藉。但是现在，我却被现实重重地当头一棒。虽然，也有可能，那两条街上的丧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但我现在却没有心情去想那些实现难于登天的可能。我的大脑，已经把问题描述得越来越大。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麻木地走着。
　　直到——那个女孩拉住了我的衣角，不再向前。
　　我蓦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
　　前方的路，已经被几个丧尸所堵住了。他们也有着那种精良的装备。奇怪的是，似乎在街上游荡的丧尸，一夜间都有了装备——又或者，是那些没有装备的丧尸，都已经藏了起来；而取而代之在街上游荡的，则是装备精良的那些……
　　突然，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更加绝望的事情。但是，我却又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很是危险，不是去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用力晃了晃头，我的大脑迅速地转回了那种生存在这座城市中所需要的状态——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是高速运转着，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那些家伙明显是发现了我们了。分头逃跑，那个孩子肯定会被抓住；如果让那个孩子一个人逃跑，我一个人无法拖住那么多的丧尸，她也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我和她一起战斗，我们又很可能会被这些家伙一网打尽，而且他们的武器很精良……
　　不管是分头逃跑，还是我来殿后，或者是一起战斗，似乎迎接我们的，都是死亡。
　　我已经没空去懊悔了，懊悔因为走神而让我们陷入了困境。我只是迅速地决定了——
　　既然都是死，那么，倒不如一起吧。
　　下定了决心，我随手从路边拿起了一根断裂的水管，冲了上去……

五
　　时候已经不早了。
　　我呆呆地把那根沾满血的水管丢在地上，不敢相信，我们居然活了下来。
　　现在的我，已经快要疯狂了。一点小事就能让我开心或者低落。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城市生存，要承受太大的重压吧。
　　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更加严肃的情况，却摆在我们面前。
　　那个女孩，受伤了。
　　在搏斗中，我和她都受了些伤。但是，要命的是，有毒液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躺在地上，背靠着墙，浑身因深秋的寒冷而颤抖，因伤口的剧痛而呻吟。
　　我不知所措。
　　怎么办。
　　她受伤了。她感染了。
　　她就要死掉，然后变成丧尸。到那时，我不得不亲手杀死她。
　　因为她，我回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她，我又获得了安慰和希望。
　　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再次杀死她，像是瘟疫爆发时，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天旋地转。我瘫在地上。
　　天空暗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日落，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怎么办。我不想去相信，那个孩子要离开我了。
“杀了我吧……”是她的声音。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她。
“大叔，我……我不想伤害你……”她颤声说。我看见，她的眼中，那种闪亮的东西有些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晶莹而温热的东西，盈满了眼眶，溢出，在脸颊划过。
“不……不行。你不要去想这种事情了……不要去想了。你受伤了，你累了……快睡吧。”我语无伦次。
　　双手颤抖地脱下外套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像是以往无数次在小巷里过夜，我挨着她坐了下来。
“睡吧……休息吧。”
　　我在心底，下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我要等她被完全感染，不再是她，然后再杀死她，然后，把她的身体找个安静的地方，葬起来。
　　她的呼吸微弱而均匀。看起来，似乎是因为虚弱与困倦，而终于支持不住了。
　　等到她不行了，然后再杀死她，不能让她痛苦……
　　我这么想着，却抵挡不住潮水般袭来的倦意，眼皮支持不住，渐渐合上了。
　　真是……累啊。
　　在这种瘟疫爆发以前，我是怎么生活的呢？
　　迷迷糊糊地半睡不醒着，我的脑海里闪烁着破碎的语段和零星的画面。
“我回来了。”我带着提着公文包打开家门，看着妻儿的笑脸，也露出了笑容。
“今晚来吃排骨吧！”我挽着妻子的手走进厨房，身后是女儿期待的面容。
“明天就是周末了，去哪里玩呢？”饭后的时间，和家人坐在电视前，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
　　那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到了现在，也忘不了那时的快乐。
　　到了现在，也忘不了亲手杀死自己妻儿的那种痛苦。
　　到了现在，也还期盼着那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实现……
　　到了现在，也想要再回到那个时候啊。
　　即使是连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也守不住吗？
　　我空虚的内心，已经自私地用那个孩子来填补“家人”的空缺了啊。
　　但是……神啊，连这样一个替代品，你都要从我的手里夺走吗？
　　如果可以……谁想要杀死别人啊，谁想要失去家人，无家可归啊，谁想要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孤独地流浪啊，谁不想安稳地在自己家里过日常的生活啊！
　　我似乎看见了那些被我杀死的丧尸……不，被我杀死的那些病人。他们无神的眼中也有泪水啊，他们也是曾经有着家人和自己的生活的啊。
　　这场天杀的瘟疫……如果是个梦该多好啊。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太困了……太困了。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了。
　　那就睡吧……或许醒来了，就会发现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了。
　　我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意识，沉进了深黑的泥潭里。
　　或许等醒来了……我就变成了丧尸了呢？
　　这是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六
　　不知道睡了多久。
　　朦胧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似乎有些模糊。
　　阳光不是太亮，不像是在户外。
　　意识有些混乱，我费力地驱动大脑运转起来。
　　只能看到头顶是一片模糊的军绿色，像是……帐篷的顶。
　　身体没有什么力气，我用力地扭动着头部，听到颈椎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
　　身边似乎也有些人，躺着坐着站着走动着。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是人的形状。
　　耳边嗡嗡地嘈杂着，似乎是……人们正在交谈。
　　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些什么。也看不见到底那都是什么人。
　　这是……哪里啊。
　　难民营吗？
　　我之前……是睡着了？在那个……小巷？
　　然后……被人发现，救到了这里？
　　对了……那个……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似乎恢复了些。我勉强地支撑起身子。
　　清醒了一些，眼睛和耳朵也好了些。这些都是人类。活生生的人类。
　　我努力地看着他们的脸，听着他们的声音，在心里再三确定。
　　是的，这是健康的人类，而不是那些可怜的病人。
　　果然是……难民营吧。
　　我的心情复杂了起来。不该欢呼雀跃吗？我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得救了的喜悦，而是深深的疑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疑惑。我甚至不知道，我在疑惑着的，是什么问题。
　　用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光源的地方走去——虽然因为太远了而看不清，但我逐渐恢复的意识告诉我，那是门口。
　　刚出门，就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
“大叔！你醒了？”
　　这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吧。
　　她也在这里吗？她不是被……感染了吗？
　　啪嗒，啪嗒。轻快的脚步声。
　　我呆站着，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向我跑来。
　　然后感觉到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拉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向了什么地方。
“他们说刚刚被接来的成年人，都要到这里登个记的，所以我带你过去。”那个孩子说。
　　到底是哪里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天国吗？
　　我还是有些迷茫。
　　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清醒了些……清醒了些。能够理智地思考了……大概吧。
　　似乎是另一座帐篷。里面有些人。看衣着……是军装吧。
　　孩子松开我的手，默默地退了出去。
“姓名？年龄？”坐在帐篷中间的人问。
　　我一一如实回答。
“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那个人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你被治愈了。”
“啊……哈？我不记得……我被感染了。”我更茫然了。
“是的。你被感染了。感染者的意识会变得混乱，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人类，而正常的人类，则是丧尸。”他说。
“啊……？这是……真的？”我有些无法接受。
“是的。”
　　回想起之前生活中的细节……那些与正常人相违背，却像是丧尸一样的细节。
　　似乎……是真的。我被治愈了，而之前的我则是丧尸。
“那么我之前杀死的……”
“是的。没有猜错。”
　　我的脑海中嗡地一下。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的妻儿……还有那些无辜的人。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啊。
　　我完全迷茫了。
“是的。你杀了人。所以，你必须加入我们的队伍，对更多的丧尸进行治疗处理，以此偿还你所犯的错误。而作为交换，我们将会为你提供食物和住所。”那个人说着。
　　走出了帐篷，感到头疼得快要炸裂。
　　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完全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
　　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青蓝色的。而不是那样病态的苍白。
　　赢得重生了吗？
　　得到救赎了吗？
　　我获救了。是的，我获救了。
　　之前所惧怕的死亡，实际上才是拯救。
　　之前自欺欺人的我，实际上所做的才是非人的恶行。
　　那些致命的毒液……是解药吧。
　　那些我所吃下的肉……是活人的肉吧。
　　不过……那种生活，已经可以告别了吧？
　　接下来……让我们迎接崭新的生活吧。
　　不。有什么不对的。
　　聚集起来，想要让更多的异类变成同类……这不只是人类的行为吧，丧尸也会这样做吧。
　　这种匪夷所思的一夜间角色的变化，果然只有被感染为丧尸了，才会发生吧。
　　如果原来的我，的确是正常的人类；自欺欺人的，反而是现在的我呢？
　　惨白的云，似乎又一次遮住了太阳。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