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可知,美国历史学者的语言隔阂确实会影响到论述的正确;史景迁误读中文并非孤例,柯娇燕的汉文应该比满文要好,但我们仍发现她连一些普通的汉文都无法正确理解,例如在她一篇题目为《〈满洲源流考〉与满洲传承的形成》(“Manzhou yuanliu kao and the Formalization of the Manchu Heritage”)的论文中,她将形容满洲的“白山黑水”误解为“长白山在黑龙江区域内”(Changbaishan in the region of Amur),她也不去看看地图,长白山离黑龙江远得很呢!她又将动词“传世”误读为名词“传记”,将“先后”的“先”误读为“先祖”。她的误读多少是由于受到先入为主的偏见的误导,她刻意想要建立渤海—女真—满族的谱系。她更误读乾隆的诏书为“朝廷完成所有的工作,并承担合法帝国的所有象征”(the dynasty has accomplished all the tasks and assumed all the symbols of alegitimate empire)。乾隆的原意是:朝廷以北京为首都,完成中国的统一,比之前任何的朝代更合法地统治中国。她几乎是要把自己的话塞进乾隆的嘴里,乾隆明说清朝是中国朝代的合法继承者,而她根本不承认清朝是中国的朝代。文字误读、误解,势必有损论证的精确,误读如何能得正解!
偏见产生错误,柯娇燕毫不犹疑地说努尔哈赤与明朝皇帝是两个独立国家的首脑,事实上努尔哈赤的建州原是明朝的附属,虽然清廷在《太祖实录》中刻意删除觉得屈辱的言辞,但入关前的原文具在,史家岂能不看最原始的史料?柯娇燕为了证实努尔哈赤已经建立独立的主权国家,不惜取用后出的不实材料,有损历史学家的真诚。她误读乾隆的《满洲源流考》,居然得出满洲与西域不是中国的一部分的结论。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乾隆从未自认为他只继承辽金的中亚实体,反而很明确认为自己是上继宋元明的“中华之主”。乾隆在《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的序言中,明言自“隆古以至本朝四千五百五十九年事实编为一部”。乾隆以中国历史为己任,自称“春秋者,天子之事”,推崇中华正统的《通鉴纲目》。乾隆曾重修辽、金、元史,但并没有视之为征服朝代或外来政权。重修后的辽金元三朝历史,仍在二十四正史之列,也就是说由少数民族所建立的政权也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新清史论者非要说清朝不是中国的朝代,又从何说起呢?
柯娇燕所谓的“雁行皇权”(simultaneous emperorship),是说清帝对不同族群扮演不同的角色,对汉人是天子,对满人是族长,对蒙人是Qayan,这是“新清史”的一个主要论点,但这种论点无端将清帝都说成是“人格分裂”,事实上清帝就是中国大一统的皇帝,是中国的合法统治者。皇太极于入关之前的1636年按照中国传统称帝,并在此前的1629年将皇帝译成满文“hūwangdi”,而且追尊努尔哈赤为太祖皇帝。入关之后的顺治时期,皇帝已是唯一的称号,顺治皇帝已经是相当汉化的君主。北京大学辛德勇教授藏有顺治颁发的《御制资政要览》,顺治在序言中明言要当中国的帝王而非八旗共主,明确宣称“朕惟帝王为政,贤哲修身莫不本于德”。该书内容充满讲究德行的儒家价值,如谓“每篇贯以大义,联以文词,于忠臣孝子,贤人廉吏略举事迹”。顺治认真将此书分发给不同层级的官员阅读。康熙更自称是中国皇帝,1689年与沙俄订立的《尼布楚条约》,清帝签署的是中国大圣皇帝,俄国也视康熙为中国的皇帝。康熙的四个遗诏也自称是中国大皇帝,统御所有在境内的中国人,诚如甘德星指出的,遗诏是权力传承的主要文献,最可佐证。柯娇燕将清朝官员所说“我们中国”理解为“中国臣属于我们”,不知是误读,还是故意扭曲?如果正确阅读当时的记载,便可知道,满族官员在17世纪都已普遍认为自己是中国的臣仆。不仅满官,蒙古也以清朝为中国,自称是中国的一部分,可见诸1727年的蒙俄边界条约以及1849年的蒙俄字典之中。康熙也将清朝置于中国朝代系列之内,雍正以下诸帝亦复如此,他们都关切族群的融合,加强皇权,以中国的大皇帝为荣,怎么会想当八旗的共主,或各民族的大汗?新清史论者非要将清朝与中国分隔,如何能够得逞?所谓“雁行皇权”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没有“雁行皇权”,却有“雁行语言”,清朝到乾隆时稳定了中亚,呈现包容多民族、多语言的状态,但表达的是同样的讯息与价值,况且汉语仍然是最主要的语言,例如钱币上的汉字“乾隆通宝”印在正面,其他文字印在反面。清廷自称中国,也要求蒙古、新疆、西藏承认朝廷代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