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魔王寨
梦，又是同样的梦。雪越下越大，狂风夹杂着冰雹，将一切卷上天空。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孔，只能看着他们快速地消散，化为一缕尘埃。无能为力，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要吞没一切。
梦总是在风雪将整个世界染成纯白时结束。逍遥生猛地睁开眼，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只感觉到有人的指尖轻轻从自己眼角划过。
“做噩梦了？”狐美人轻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吓得逍遥生一下子弹起来，脑袋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疼的他又躺了回去。
“哎哟”狐美人捂着额头，跪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带上了泪花。
“对不起对不起……”逍遥生抓起手边的扇子对着狐美人一扇，“解毒！不对不对，推气过宫！”一顿鸡飞狗跳之后，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两人才收拾好行装，继续上路。
“所以你经常做同一个梦，醒来之后又不记得梦的内容？”
“是的。我一年前练功时不知为何出了岔子，昏迷过去，多亏空渡师父在外云游回来，才在前几日将我就醒。醒来后便一直在做这个梦。”
“哦？空渡师父这么跟你说的啊。”
“可我总觉得，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既然能忘，便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想，如果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就不会如此拼命地想要记起来了。”
“罢了罢了，说不过你。”狐美人摇摇头，“再往前就是魔王寨了，你陪我去看个老朋友吧，就当是今天早上的赔罪了。”
逍遥生回想起早上的事，白净的脸上又染了一点红，答道，“是。”
魔王寨的大门紧闭，被沙尘侵染的木质围栏显得格外萧条。已是日上三竿，里面却没有传来练武的声音。
“请问有人吗？”逍遥生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狐美人，你朋友是不是不在家？”
狐美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靠边站，“我朋友一直都在家。”说着，一鞭子甩向大门，大门应声而开。
“跟紧喽，可别让哪个不知名的妖怪吃了你。”狐美人拿出一张符纸，心念一动，符纸便向远处飘去了。
两人穿过空荡荡的练武场，向寨内走去，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或牛妖。寨子里一片昏暗，狐美人鞭梢一扫，将两边的火把点燃。只见大厅本应是主位的地方，摆放着一尊高大的雕像，雕像衣着华丽，头上戴着牛角的装饰，手中拿着武器，远远的凝视着某个地方。雕像前摆着香炉，里面堆满了燃尽的香。
“罢了，先来见见老朋友吧。逍遥生，这位是巨魔王。巨魔王，我带着逍遥生来看你了。”
“这位是就是你的朋友吗？”逍遥生凝视了雕像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啊，可惜他为了封印一个丑东西把自己的神魂都弄没了，不然还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阿弥陀佛，想必他是一位大英雄。”
“谁说不是呢。”
逍遥生接过狐美人递过来的香，插到香炉里，闭眼开始念往生咒，狐美人站在他身后，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过了身。
“戏看得差不多了，观众也差不多该上场了吧。”狐妖少女婉转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嘲讽的笑意。

3 虎头怪
逍遥生手中折扇刷地一下张开，转身看向四周。阴暗的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数十双眼睛发出的绿光勾勒出了牛形的影子。
“好重的戾气。这些是……魔王寨的弟子？”逍遥生睁大了眼睛。
“不错。真是没用，这才几天没来看看，就已经被戾气侵染成这个样子了。”说话间，漆黑的影子已经在火光下显出了轮廓，并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
“逍遥生！”
“金刚护法！”
“含情脉脉！”
粉色的柔光以狐美人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轻松地压制住了即将扑到眼前的牛妖。逍遥生送了一口气，余光却瞄到一个漏网之鱼举起斧头，直愣愣地向巨魔王的雕像冲过来。“金刚护体！”逍遥生手中的折扇一转，一道金色的保护罩随即显现，巨大的反弹力将牛妖直接拍到了墙上。
“咦，我的武功有这么强吗？”逍遥生喃喃自语。
正当两人换了个姿势，准备收拾掉剩下的牛妖，魔王寨的入口突然传来了绵长低沉的咆哮。逍遥生只感到寒毛倒竖，急忙将狐美人拉到身后，手中的扇子转到极速，准备迎接强敌。狐美人在他身后，却收起了鞭子，捂着嘴轻笑起来。
呼吸间，低沉的咆哮转为怒吼，“鹰击！”金色的巨鹰如同烈日冉冉升起，嘶鸣响彻长空。伴随着雄鹰的俯冲，密密麻麻的牛妖一排排倒下，不再动弹。最后只有巨鹰扇动翅膀时卷起的两根木头落在了逍遥生撑起的保护罩上。
金色的光芒散去，便只剩下了一个粗重的呼吸声。
“这位…老虎兄，多谢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你咋连我也不认识了，逍——”
“这位是虎头怪，我刚刚察觉到魔王寨有变，用传音符叫他过来的。虎头怪，这是逍遥生。”
“啊——”虎头怪挠了挠头，正要说什么，狐美人美眸一瞪，虎头怪只觉一股凉气从背后爬上来，嘴里发不出声了。
“失敬失敬，空渡师父跟贵寨的大大王是多年好友，我也多曾听闻兄台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威风。”
虎头怪又挠了挠头，“哈哈哈，虽然不懂你在说啥，不过叫我虎头怪就行。”
狐美人问道：“彩娥没跟你在一起？”
虎头怪尾巴垂了下来，“彩娥这两天回天庭去了。”
狐美人笑道，“回娘家啦？”
“嘿嘿嘿……”虎头怪耳朵忽然一动：“什么人？”说着便向外奔去。逍遥生和狐美人急忙追上去，却只看到他一个人呆呆站在门口，望着练武场上的一片荒芜，“奇怪——啊，牛魔王不会让我赔他的门吧。”
逍遥生失笑，对狐美人道：“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哦？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能使整个魔王寨的弟子都被感染的戾气，应当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虎头怪叫来了。可惜那大概是个胆小鬼，见我们人多就不敢出来了。”
“另外，我们受到攻击只是一个幌子，虽然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幕后之人的目标很可能是那尊雕像。”
“哦？”
“当我们战斗的时候，有一只明显更为强大的牛妖是假装向我们扑来，但却是正对着雕像攻击的。而幕后之人为什么要等我们到来之后再驱动这些牛妖，我想，是因为他们想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
“啊！”虎头怪终于听懂，大叫一声，“哪个不长眼的居然趁巨魔王不在欺负魔王寨！出来我们打一架！不行，我得回去盯着雕像。”
狐美人微微叹了口气，和逍遥生跟着他回到了寨内。
“我想，你的猜测是对的。”狐美人望着守在雕像旁的虎头怪，对逍遥生说，“这并不是一尊普通的雕像，而是巨魔王将神魂投入封印之阵后，肉身所化。至于为什么幕后之人要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因为，同样的雕像，还有四尊。”
逍遥生握着扇子的手一紧，“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需要用到如此强大的封印？现在又为什么有人会想要损毁这些雕像呢？”
“前一个问题说来话长，后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安全，我打算将雕像送去东海，你要一起吗？”
“当然一起！”虎头怪走上来，无视了狐美人的目光，一把拍在逍遥生肩膀上，把他拍得一个踉跄，“我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同伴！”逍遥生虽然心中疑惑为何一起击退了牛妖就算同生共死，转念想到虎头怪自出现以来便一直词汇匮乏，便不再深究，点了点头，表示与他们共同进退。
虎头怪左手一捞，把巨魔王的雕像扛在肩上，魔王寨内的东西也就所剩无几了，往日的繁华再也不见。逍遥生道了声“阿弥陀佛”，狐美人则又拿出了几张传讯符，任由它们向四方飞去。
“我通知了其他雕像那边的人，让他们加强守卫，不要中了圈套。”狐美人说道。
三人不再停留，匆匆上路了。

5
几人陷入沉默，虎头怪将一路抗在肩上的雕像小心翼翼地摆到剑侠客旁边。
逍遥生望着眼前正在扭头冲自己微笑的雕像，心中莫名的悲痛与不甘仿佛就要冲破胸膛。这一刻之前，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可能丢失的那些记忆，尽管它们必定不怎么美好。逍遥生闭上眼睛平复心情，再睁眼，面前的场景却变了样。与梦中不同，这里似乎是一个施法的平台，被熊熊的烈火所包围，漫天红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他身前，手中执着一幅画卷，正在打量他。逍遥生已经察觉这里似乎是某种幻境，而这里，或许就隐藏着自己所寻找的答案。
他不再犹豫，开口问道：“我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你忘记的是什么，当然只有你自己才能想起来。”
“已经忘记的东西，怎么才能想起来呢。”
“当你不再恐惧面对它们的时候。”
“你是谁？”
眼前的人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将手中画卷一挥，说道：“你的朋友们已经等急了，回去吧。”
逍遥生只感到眼前一黑，又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睁开眼，便看到两张有些相似的脸凑过来。
“逍遥生，逍遥生，你没事吧？”
逍遥生一时转换不过来，迷迷糊糊中张口：“请问，二位是兄妹吗？”
飞燕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忍住没下手，憋出一句：“我就当你在夸我们夫妻脸了。”
龙太子看逍遥生窘迫，连忙打圆场：“你醒了就好，狐美人在旁边抹眼泪呢，我去叫她进来。”
一阵鸡飞狗跳后，几人终于重新坐下来。
“雕像安置好之后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破坏雕像呢？”龙太子开口。
飞燕女眉头紧锁：“会不会是封印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虎头怪一拳头砸在珊瑚做的桌子上，桌子裂了条缝。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而已，而且还能有别的原因码？”
“说不定是巨魔王以前仇家太多，所以连他的雕像也看不顺眼，要毁掉呢。”狐美人插进来。
“那么你们发现的戾气要怎么解释？”
龙太子心疼地看了眼桌子，道：“保险起见，我跟你们一起去封印之地查看一下吧。飞燕女，你就在龙宫守着雕像，以免有人再来。”飞燕女张嘴想要说什么，龙太子却没有等她开口，接着说：“我们明天早上出发，你们应该都没有参观过龙宫吧。待会儿可以随意走走，有守卫拦你们的话就说是我的朋友。”
虎头怪摇了摇头：“有啥好逛的，走，龙太子，我俩出去打一架。”说着便把龙太子往外扯，飞燕女也跟着跑了出去，留下两个人默默无言。
“出去逛逛？”狐美人开口，带着几分笑。
逍遥生正在想龙天子似乎已经自动将自己归为与他们一起行动的那一拨，一抬眼，正好对上狐美人那双紫色的眸子，只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被吸进去了。逍遥生连忙转身，磕磕巴巴地说自己要打坐，只听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门便关上了。
“果然是狐狸，”逍遥生心想：“走路都没有声音。”正打算坐下好好回想梦中碰到的那个人，余光突然撇见一个人坐在角落，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啊呀！”
“大师为何如此惊讶？小女子不忍大师独自打坐，愿相伴左右，也好消磨这人世间的无聊。”
饶是逍遥生脾气再好，也不免一恼，不回狐美人的话，坐下直接入定了。

7
龙宫没有白天与夜晚，只有数不清的夜明珠，将整个大殿的每个角落照亮。
藏宝阁被毁，龙王在外未归。虽说心中着急，龙太子也只能先在龙宫处理完后续的事宜，逍遥生和狐美人便先行前往化生寺了。
龙宫大殿的屋顶上，两个人并肩而坐。
“此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说什么呢，等我们各自解决了自己的事情，不就要一起去封印之地了吗。”飞燕女无意识地晃着腿，反驳道。
”哈哈，是啊。“
“龙太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只是，那件事没能跟他们说，有些遗憾。”
“现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说为好。”
“是啊。”
与此同时，逍遥生已经站在化生寺的门前，迟迟未推门。
“怎么？你忘带钥匙了？”狐美人等得有些不耐烦。
“没有，我只是在想前世的事情。”
前世，他们也曾并肩而立，一起跨过了重重的艰险。虽早已有情愫暗生，但天下大难，他们所背负的是苍生的命运，谁也没有将儿女私情说出口。这一世回到起点，又被命运所牵引，再次同行。逍遥生这次到龙宫，才知道龙太子和飞燕女在半年前成婚，遗憾自己未能到场的同时，心中不免又是一番触动。
“狐美人，若是这次结束之后，我们都还活着，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家乡见见我父母？”
狐美人一愣，心跳快了一分，嘴上却不饶：“哟，不当你的化生寺大弟子，打算还俗了？”
“小生本就是入世弟子。再则，世间种种，皆为浮云。我们化生寺修行，所求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若是连自己的本心都不能遵从，谈何修炼。”
“我堂堂狐妖，可不会跟你住在化生寺。”
“我们可以外出云游，或者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下来。更何况，在外修行也是修行，空渡师父不也是常年在外。”
“空渡听到你这歪理怕不是要气死。到时候你就拜入盘丝洞做我的师弟，还少了佛门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所谓规矩，都是祖宗传来来的礼法，自然是要遵从的。”
狐美人正待继续反驳下去，寺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听一声巨响，寺门被砸了个对穿，逍遥生一跃，把砸出来的东西接住，
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化生寺的弟子。
“在门口唧唧歪歪这么久，不知道我赶时间吗？”
透过门被砸出的洞，两人看到一个黑气凝结的人形站在院子中央。
“你是谁？这段时间都是你在捣鬼？”狐美人上前一步，喝道。
“我是谁还轮不到你来问。”黑影将手上的人甩来甩去。
“空渡师父！你快把他放下！”逍遥生看清了它手上的人。
“少废话，把神器交出来。不然，我把他们都杀了。”
它脚下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化生寺的弟子，还有一个长了头发的、格格不入的身形。
“骨精灵！？”

9
“世间有传言，炎帝封印我时，知道我千年之后将破封。便以神魂之力，指引后世的十五个天命之人将我再次封印。可世人不知道的是，所谓天命之人，从来都只有十四个。我的孩子，我提前几百年布的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你能混进他们中间，正道的伪君子，最难以承受的就是身边之人的背叛。我要你在关键的时刻，给我捅他们一刀。”
这是五百年之前，骨精灵在上古战场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她不知道为何捅他们一刀变成了捅蚩尤一刀，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在转世之后，即使与恶念融合，也要以自爆来毁灭蚩尤。她记得自己经历的一切，唯独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何会愚蠢到与蚩尤作对。
她只知道，蚩尤赋予了自己第二次的生命，而她将为自己从前的过错赎罪。蚩尤告诉她，凭借着过去的那些可笑的友情，她将很轻松地再次回到那些人中间，就像现在这样。
她趴在地上，眯起眼睛，看着那团黑色的蠢物与刚进门的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黑影攻击性不强，却总会在被打散的下一秒重新凝聚，三人僵持在一起。骨精灵装作刚刚从昏迷之中醒来，戾气缠上手中的骨刀，轻轻一掷，正中黑影的中心。只听一声惨叫，黑影转过身，没有人看得清它的表情，但骨精灵知道它的愤怒。不过是蚩尤大人随手创造的工具而已，她想。
“你——”黑影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消散了。
她看到那两个人向这边跑来，便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用来做苦肉计的伤口消失不见，身下的触感已经是柔软的床铺。骨精灵听到有谈话的声音传来，没有急着睁开眼睛。
“要是我是蚩尤，一醒过来就派个得力的助手把你们化生寺给灭了。一来你们战斗力
都这么差，二来以后天命之人受了伤也就没人救了。简直一举两得。”
“我们化生寺修行，本就是为了救人。”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什么救人。一个怪物找上门来，你们弟子连着师父一起倒一地。”
“唉，你说的是，以后让师父将提升战斗力的课程增加一些才是。”
狐美人翻了个白眼，不想接他的话。罢了，左右自己都是在他身边的，有什么敌人来她来揍就好。
她一抬眼，发现看到床上的人正看着她。
“骨精灵，你醒了？你——你感觉怎么样？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又会来这里？”
逍遥生止住她一连串的问题，上前探了探骨精灵的脉象：“已无大碍了。”
骨精灵理了理准备好的说辞，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一个月前，我从上古战场醒来，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便往东一路走，想着说不定能碰到你们。刚到化生寺，便看见这妖魔在里面大闹，于是就冲进来帮忙。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逍遥生推测道：“想来你本就是蚩尤的一片头骨所化，现在蚩尤身死，你再次借他残存的血肉复生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对了，剑侠客没跟你们在一起吗？”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她想。
“剑侠客他——”
逍遥生见狐美人说不下去，接道：“你自爆元神之后，他与另外四人一起，用神魂封印了蚩尤。”
这我也知道，他神魂散去之后留下的石像就是我设计打碎的。“没事，你们还在就好啦。”骨精灵在回忆中搜刮着之前的自己会使用的笑容，却看见那两人同情地望着自己。她低下头想要掩饰眼中的不屑，一滴水却突兀地砸到了手背上。化生寺已经穷到没钱修房顶了吗，外面似乎也没下雨啊，她想。
逍遥生和狐美人本想再问她在上古战场醒来时的细节，此刻也不再好开口。便又去旁边探查空渡长老的脉象。
“唉，其他师兄都已无大碍，师父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醒来。”
“空渡师父为了保护我和化生寺的其他人，直接对上了那戾气所化的妖魔，估计要等十天半个月，伤口附着的戾气散去之后，才会醒过来。”
他当然不会现在醒来，骨精灵心道。这老头子一眼就看出来自己身上有问题。本来还想先待在化生寺，在逍遥生二人来之前把神器偷走。即然被看出了端倪，便只能让那怪物出手，把这里搅乱，让那老头子先睡个上十天。谁知，将化生寺连同里面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神器的影子。
“那怪物一开口就是神器，想必是冲着浩气长舒来的。”狐美人若有所思。
“想来是的。逍遥生，你知道空渡长老把它藏在哪里了？”
逍遥生摇了摇头：“我醒来的时候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事情，长老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唉，长老在被那怪物打晕之前说了一句，神器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想来也只是气话罢了。”
“它该在的地方……”骨精灵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另外的两人陷入了沉思。
“它该在的地方，不就是你身上吗？”狐美人突然说。
逍遥生心中恍然，翻手展开太极扇，磅礴的法力注入扇中，丝毫没有外泄。太极扇的光芒越来越亮，然后忽然消失。再一看，浩气长舒已出现在他手中。
“长老想必是知道会有人觊觎神器，将它做了伪装，早在我下山的时候便交给我了——怪不得我在下山之后感觉法力突然变强了许多。”
骨精灵心中气结，早知道就不该多那一句嘴，脸上也只能笑着恭喜。

11
紧赶慢赶，总算在傍晚之前到了约定碰面的地点。虎头怪正呼呼大睡，龙太子捧着一只鸽子愁眉苦脸。杀破狼收起弓箭，冲着几人打了个招呼。在他们开口之前，狐美人简单地解释了骨精灵醒来的事情。
“是有什么坏消息吗，龙太子？”逍遥生见龙太子依旧闷闷不乐，问道。
龙太子没有说话，将手上的信纸递给他。
“五百年前，蚩尤即将破封，十五位勇士在黄帝一缕残魂的指引下，神魂投入封印，肉身与蚩尤化为石像，打断了蚩尤的复苏。二十年前，封印松动，同时石像碎裂，十五位勇士的神魂得以解脱，归于阴曹地府，再重回尘世间。我师父推测，石像是封印阵法的载体，蚩尤所化的巨石为封印阵法的核心。核心力量稳固，非神器无法撼动。如今剑侠客几人的石像被打碎，大抵是有人为了进一步松动封印，将蚩尤再次复苏的时间缩到最短。”
“不出我们的预料，巫族也有戾气入侵，趁杀破狼不在的时候毁坏了巫蛮儿的石像。而且，与你们在魔王寨受到攻击是同一个时间。”
想起不久前的事，杀破狼的拳头一下子收紧：“不过，这不是和巫族的长老所说的大抵一致？你怎么突然一下就沮丧成这样了？”
“唉，你看反面。”
“龙太子，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再慢慢算账——飞燕女。你又惹飞燕女生气了？对了，飞燕女怎么还没有到？”
“唉——”龙太子长叹一声：“其实，飞燕女已经有孕在身。此行大抵凶险，我恐怕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在飞燕女去女儿村之前，我给她的师父写了封信，让她师父将她留在女儿村。”
“什么！”对于杀破狼和狐美人来说，龙太子几个月前大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时心中又沉重了两分。
“那你还是好好想想等结束之后怎么向她赔罪吧。”骨精灵大抵记得飞燕女的脾气，此时也不由得同情了下龙太子。
“唉——”龙太子接着叹气。
“不过我说，你们的警惕心是不是太差了点？”狐美人突然开口。在两人迷惑的目光下，狐美人鞭子一甩，从一棵树后面拽出了一个人。
“巫族的人？”杀破狼看清了眼前小姑娘的服饰，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跟过来的。
那小姑娘嘴一撇，竟然哭了起来：“呜呜，我要蛮儿姐姐……她是跟你们一起走的，石像也没有了……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杀破狼抿了抿嘴，走到她面前蹲下：“对不起，蛮儿她去别的地方了，暂时回不来。你跟着我们不安全，我送你回去。”说罢冲着几人点点头：“麻烦各位等我一晚，我去去就回。”
杀破狼牵着小女孩向树林中走去，龙太子等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说：“之前蚩尤苏醒的时候，巫族元气大伤，到如今也还没有恢复过来。杀破狼一年就去了巫族帮忙，但他终归不是巫族的人，巫蛮儿又是跟我们一起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除了小孩子，很少有族人愿意跟他交流。”
“那巫族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骨精灵问。
龙太子有些诧异话题的转变，但还是回答道：“巫族的人说，并没有观测到封印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骨精灵喃喃。
“你说什么？”
“啊，我说，这说明封印或许还没有受到大的影响。”也省了我再去巫族灭口的麻烦。
天色已晚，逍遥生和狐美人生起了篝火，将虎头怪叫醒。几人经历了舟车劳顿，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聊天，随便吃了点东西便休息了。
篝火劈里啪啦的声音慢慢变小，逍遥生却始终睡不着，干脆站起来向树林中走去。没走两步，一个轻巧的脚步追上了他。
“你也睡不着？”狐狸所化的少女在他耳边轻轻问。
今夜没有月亮，照不见逍遥生一下子变红的脸，但狐美人闭着眼也能猜到他此时的反应。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佛家讲究万事皆有因果报应，若我们这一次又一次的牺牲是果，那因又该是什么，报应又在何处？我们与天庭打过不止一次 交道，天庭与其说是‘天’，不如说只是一个在天上的门派。那么，决定这一切的‘天’，究竟在哪里？”
“想不通的事就别多想，若是我烦了这一切，就会干脆甩手，什么都不管。”狐美人懒得听他讲这些。
逍遥生笑着摇摇头，却感觉到狐美人突然转到了他的前方。
“与其想那些没有影子的事情，还不如顾及当下。”
在这个有些寒凉的夜晚，身前的人带着一点温热慢慢靠近，即将碰上他的嘴唇。这不合礼节，他想，首先是媒约之言，父母之命；然后是下聘礼，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然后才能亲吻新娘。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过了一遍，两人的唇也贴在了一起，蜻蜓点水，一触即离。逍遥生往后退了一步，被脚下的树枝绊得一屁股坐在地下。
“回去睡觉吧。”狐美人的声音带着笑。
未熄灭的篝火的光，映出了骨精灵有些呆滞的脸——她本就是阴曹地府的人，夜视能力极佳。感觉到两人离开，本想探听他们在商量什么，却不小心看到这一幕。
原来逍遥生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12
第二天一早，逍遥生顶着有些浮肿的眼睛起床的时候，看到龙太子正拿着一张传音符。
“杀破狼说，巫族出了点事情，让我们先走。”
“这怎么行，巫族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帮他。”虎头怪说。
“他在信上说，他一个人足已解决。而且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先去天宫。”
虎头怪一屁股坐在地上，胡须跟着抖了抖，不说话了。
既然不再等杀破狼回来，逍遥生拿出英女侠所赠的飞行符。法力的驱动下，飞行符快速变大，载着几人向上飞去。
一路上，骨精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骨精灵，狐美人，你们昨天都没睡好吗，怎么无精打采的。”龙太子关心地问。
这一问，又唤起了骨精灵昨天晚上的回忆，整个人一滞，连带着飞行符往下沉了两分。
狐美人看她有心事，安慰道：“天宫守卫森严，寻常人等根本上不来。不用过度担心，我们此去只是为了确认那边的守卫，顺便接上彩娥。”
“啊，嗯。”骨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
龙太子感觉自己仿佛被无视了。
南天门外，几个守卫看着飞速靠近的几个人，上次挨的打似乎开始隐隐作痛。
“什么人？”领头的守卫依旧是按照惯例开口问。
“他们是我的客人，放他们进来吧。”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玄彩娥大人。”守卫松了口气，向两边退开。
多日不见，玄彩娥似乎稳重了许多。几人这样想的同时，就看到她张开翅膀，一下子扑到了虎头怪的身上。
逍遥生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这是，蝴蝶扑猫图……吗？”
骨精灵笑得在天上打滚。
玄彩娥抬起头：“娘娘她说，等去看完石像之后，她想要见见你们。”
天宫威严肃穆，一砖一瓦都有固定的尺寸，一树一花都要修剪成一样的长度。连巡逻的士兵，似乎都长了一模一样的脸。脚下的砖纤尘不染，周围的云起伏的程度，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制定出这种规则的人，内心究竟是何等的变态。所有人这样想，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狐美人忍不住问，玄彩娥连忙捂住她的嘴。
“嘘——千万别让人听到这种话，天宫里，脚下迈错步子都是要被定罪的。”玄彩娥小声说：“所以，我还是比较喜欢地上的生活。”
“这有啥，你以后跟我回山上住就是。”虎头怪说。
玄彩娥眼睛一亮，翅膀扑扇的速度都快了一瞬，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情绪有些低落。她带着众人左拐右转了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前面就是存放石像的地方了。”
“这是——”龙太子看了看眼前的建筑：“天宫仓库？”
“负责天庭布置的天兵说，石像属于未录入物品手册的物件，也没有特殊的功用，不能放入藏宝阁，只能收到仓库……对不起。”玄彩娥的声音越来越小。
虎头怪见她内疚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虽然气得快要跳起来，也赶紧安慰她：“这又不是你的错，都是天庭那帮——”
狐美人及时打断了他还没出口的脏话：“不说巨灵神，舞天姬和神天兵之前可是王母娘娘座下的弟子。而且，他们是消灭了蚩尤的英雄，怎么能以什么‘物件’、‘功用’来论。”
“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是天宫只认规矩，连娘娘也没有办法破例的。”
“哼，什么破规矩，我们今天就把这些石像全带走！”
“入了天庭仓库的东西，除非玉帝赏赐，否则是不能随意拿出天庭的。”
逍遥生脸色也不好看，却仍是抬手打断了他们：“别说了，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仓库的角落，三座石像堆放在一起。幸而，天宫不允许灰尘的存在，石像仍然是干干净净的。在战乱消失的地方，英雄被遗忘就是最好的结局，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可在这时，心中却难免酸涩。至少，它们现在还是完整的。
然而下一秒，在所有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几座石像同时化为碎片，碎片细细簌簌地落在地上，原本放置石像的地方，一个身影渐渐浮现。
“真是谢谢你们了。”

13
骨精灵翘着腿浮在半空，手中的武器还没来得及收，嬉笑着看过来，仿佛是普通的恶作剧被发现了一样。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是你……”逍遥生从震惊中缓过来，一些回忆逐渐明晰了起来：“龙宫和魔王寨的，也是你。”
“是又如何。”骨精灵仍在笑。
“为什么？”玄彩娥想不通。
“当然是因为——阎罗令！”
紫黑色的浓雾自脚下开始翻涌，混杂着来自冥府的恶意，马上就要将所有人吞噬。
“龙腾！”
龙太子最先反应过来。水龙盘旋着向上，咆哮着迎向浓雾。那水龙张口一吞，与浓雾同时化为灰烬，余波将众人的衣服震得上下翻飞。
“天罗地网！”
金色的大网从天而降，将骨精灵钉在地上，结束了这场战斗。
骨精灵抬起头：“进步很大嘛。不过，你们以为，你们还能阻止蚩尤大人吗？”
逍遥生扇子一伸，拦下了虎头怪：“果然蚩尤已经醒了。也就是说，你之前说封印之地没有异常，是骗我们的。那么，是蚩尤将你重新唤醒了你，并且用什么方法瞒过了巫族的监视。”
骨精灵没想到他一下猜出这么多，恨恨地盯着他。
“骨精灵，蚩尤对你做了什么？”玄彩娥声音带了一丝哽咽。
“蚩尤大人当然不会对我做什么，只是我明白了以前的自己有多么愚蠢而已。”
“看来是用什么特殊的手段剥离了情感，但是仍然保留住了从前的记忆。”狐美人若有所思。
骨精灵不说话了。
龙太子环绕四周，所有的努力似乎全都化为了空白，地上还有一点未干的水渍，一片狼藉。
他收了收神，做了决定：“我们去请王母娘娘把骨精灵送去阎罗殿，说不定阎王会有办法。然后，我们去封印之地，趁蚩尤没有突破封印——哪怕再次祭出神魂，也要阻止他。”
“当然。”几个人都没有意见，只有玄彩娥欲言又止。

14
天庭大殿上，王母威仪不减，端坐在正中央。
“不行，损毁天庭物品，当判死罪，当交由天兵处理。玄彩娥带领天庭嫌犯进入天宫，本应一并发落。念在你们及时制服嫌犯，就不追究了。”
除了玄彩娥，谁也没有想到王母会这样答复他们的请求。甚至玄彩娥也感觉，王母娘娘似乎越来越严厉了。
狐美人说：“娘娘，再怎么说，骨精灵也是阴曹地府的人，要发落也应该是阎王来发落。我们只是来请求您将她押送回去，如果您不愿意，我们自会将她送回去。”
“大胆。天庭代表的是上天的意志，你们在天庭，自然就要遵守天庭的规矩。”
“规矩不适用的时候，自然就要做出改变。”
“天庭所有的规矩自古就有，延续至今，保障着三界的正常运作。天地无情，唯有不变的法规，才能保障绝对的公平。”
逍遥生上前一步，半跪在地上，说：“娘娘，上天创造万物，万物都有其不同之处。山水草木，因其不同而构成变化多端的景象。我们曾到过墨家村，村民用机关来使整个村子正常运作。机关精密也无情，但莫家村却处处有人情。我看，无情的不是天地，而是天宫。”
“放肆！侍卫，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娘娘！”玄彩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由抬头看向王母。却惊讶地发现，王母的脸上，丝丝的黑气在蔓延，不由得担心：“娘娘，你怎么了？”
骨精灵被绑在地上，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不由得笑出声来：“真是有意思，天庭自诩为天，容不得半点藏污纳垢。可光与暗本就是一体，谁能想到，追求极致的光明，消灭一切的黑暗，压制到最后，就是这个结果呢。哈哈哈——”
天兵天将逐渐向大殿涌来，王母身上的黑气越来越多，似乎就要将她整个人吞没。几人只能拿出武器，准备战斗。
逍遥生将最后一张飞行符塞到龙太子手上，小声说：“龙太子，你带着骨精灵先去地府。我们在封印之地汇合。”
“不行——”
“哪有那么多废话，”狐美人打断了他：“听着，一定要找办法救骨精灵。”
“鹰击！”巨大的虚影掠过天空，开出一条通路。
“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玄彩娥在龙太子身后轻轻一推，龙太子只来得及将骨精灵拎在手上，便感觉身体一轻，向下落去。
“想跑？给我追！”
狐美人一鞭子抽向士兵的前方，打断了他们的脚步。
天兵天将似乎并没有察觉王母的异常，而是聚集在一起，守到王母身边。大殿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天宫的外面，常年翻滚着仙气的云朵开始变黑，电光在乌云的中间闪动。一声沉闷的雷响，似乎宣告了什么的开始。
龙太子冲进地府前最后看到的，便是已经全黑的天空，与从天上降下的、燃烧着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