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是首次来到摩尼教法堂，由于太宗皇帝曾下禁令，禁止汉人信奉此教，我也从未阅读过此教经籍，因此只从其他书籍中读到过些许记载，不甚了解，只知其与祆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教皆崇尚光明，不同的是祆教较为柔和，戒律较少，只要求教徒修行善道。而摩尼教则不同，或许不是创教者的本意，但因其教义规范完善，方方面面皆有法规，部分教徒因此生出非黑即白的观念，将与教规相悖的皆视为异类。祆教拜火却禁止以火焚烧生灵，而摩尼教徒中纵火以求净化世间之事屡见不鲜。或许也是因此该教才遭封禁。
今日偶至此处，被这座风格迥异的建筑所吸引。不由驻足，或许是因那道禁令，此处已经荒废，目之所及空无一人，不愿让身后跟随的宫人扰了此处清净，令他们在外等候，独自入内。穿过大殿到了后院，空只一人的院内另有一棵桃树，时值暮春，花屑纷落，铺了一地。避着地上落红，踱至树下，桃树拔地参天，想必已在这里耸立多年，见证了这处法堂的兴盛与衰败。

（软红香土的大唐，以她包罗万象的气度容纳了一切，虽然汉人皇帝遏止臣民信仰摩尼教，但在长安还保存着完好的教中法堂。也是因禁律，这里已经很久未有其他人踏足，我便顺理成章成为此间主人。不同于平康坊的昼夜喧嚣，这里总是一片寂静，外间传来的些许声响便也十分明显）
（或许是与我相同的教徒——在踏出房门时我是这么想的。但只一眼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院中有棵高大桃树，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长一段时光，随着日月轮转，花谢花开，永不停息。
树下站着一人，是位年轻的汉人小娘子，虽然年轻，却又有种异于常人的气度，不像是教徒。但既然来到这里，兴许还是对摩尼教有几分兴趣的。缓缓走向她，挂上了营业的笑容）
嗨咩猴比，我亲爱的大唐朋友。

身后传来陌生男声，在回身的瞬间恰有一阵香风拂过，地上与枝上的桃瓣被风卷起，在空中翻飞。我隔着纷扬花屑第一次看到了他，胡人式高挺的鼻与披散着并未束起的发已道出他的身份，但不同于往常所见其他胡人，他没有湛蓝的瞳仁或是琥珀色的双眸，而是目若点漆，如同闪烁着光彩的黑曜石。
我双眸中映着他带笑的面庞，忽地感受到心里起了一阵没由来的波动，他的笑犹如一泓春水，在我心中潋潋生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缓缓漾开，逐渐占满心湖。我溺于湖中，载沉载浮。
若在平时，与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独处定是会心生警惕，但身处这个宁静安谧的小院里，春风温柔的吹拂，与他脸上挂着的温煦的笑化解了本该有的鉴戒。
在这个故人般熟识的春天中，遇到了故人般熟识的他。若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我浅浅地勾了一个弧度，回以一笑。
“嗨咩猴比？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这是你家乡话？你从哪儿来？”
我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却说得有些慢，生怕他不能辨晰大唐官话。

（看见她脸时我有些恍惚，刹那间无数纷繁的过往一一涌现。童年时在萨珊圣殿的时光，王朝覆灭后的悲怆，辗转来到长安时一路上见到的悲欢离合，这一切好似都只是为了推动我来到她的面前。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却有种梦中见过的熟悉感。走近了几步，脸上仍挂着笑）
嗨咩猴比，是我家乡用来与久别重逢的朋友打招呼的话，我曾读过你们汉人的一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今日见到小娘子，我才真正理解了这话的含义。

我被他这犹如搭讪的话语逗笑了，只因他这有些轻佻的话与他纯净的不带一丝邪念的目光实在是很不搭。
“你这话要是对别人说，怕就要被当成孟浪的登徒子了。”
我这话说得过于亲近了些，仿佛我们真如他所言，是阔别已久的多年老友。这与我平素行事极为不符，但我却有种理应如此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因果，今生无意的起心动念皆是前生种下的因。
思及此便忆起了在洛阳别宫时曾做过的梦，一时有些恍惚。
那日醒来后便去翻阅了佛家经典，知其讲究因果缘法。因是一切际遇的先决条件，因无缘，则不果，若时机一至，因缘即生。“机”则在天地生灵中孕育，聚天之气，化地之水，在郁郁芝兰中累积，最终化为万事之序。
思绪飘得实在有些远了，堪堪扯回，再将目光投诸于面前之人的面容上。莫名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平日并不是一个喜欢探赜索隐的人，却在此刻生了求索之心。
天际空阔，洒下眴焕粲烂的春光。我迎着光缓缓走向他，微微仰起脸端详着他，将梦中未竟之语问出：“你是谁？”

（下意识对她报出姓名后有一瞬的沉默，我想她问的应该是我的身份，但我不知为何，不想与她提起摩尼教的事宜，不想对她说那些烂熟于心的二宗三际、光明净体毒树肉身）
（她踏着细碎的春光走来，每靠近一步，我心跳的速度便加快一分。在我们只离一步之遥的时候，我连脸颊也滚烫起来。以往传教时见过各色姣如秋月的女子，从没有过这样的景象。
就像是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过往的一切信仰皆碎为齑粉，再被今天的春风吹起，翻腾着重聚，幻化为她的模样。我愣愣看着她，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自己的窘态）

我步履愈近，他的脸也愈来愈红。将名字予我知晓后便没了言语。素常只听胡人少有礼教约束，故而热情奔放，今日所见与传闻中可谓大相径庭。我在心中默念了几回他的名字，再抬首时他仍是未掷一语，缄默无言地与我对望着。
天光眷顾，洒在他英俊的面庞上，将他照得透彻。他眉目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神色，视线从他眉间扫下落至他明亮的双眸中，初窥只觉如皎月下的无波古井，明亮却闻风不动。但渐渐地，我能看清这双看似平静的眸中隐含着的无数潜流，它们开始翻腾滚动，逐渐溢出，化作广袤无垠的汪洋。
我的心里仿佛生有一颗种子，在这个暖意融融的春昼里，被他漫漫眼波灌溉后抽出了枝芽，随后无声疯长，长成偃蹇连蜷枝丫相绕的巨树。顷刻间已成为盘踞于心房中，无法忽视的存在。
蓦然生出几分羞赧， 移开了目光，略微侧过身以作掩饰，随口问了他一句，借以消除这旖旎的氛围。
“您是这里的主人？”
话音甫落，才忆起身处之地是何处，又偏靥瞧了他一眼，半点儿也不是想象中偏执教徒的模样。

我……曾经是。
（我曾自诩是此间主人，但在这个春日里，我抛却了过往，从前的种种坚持皆被粉碎殆尽。没有丝毫的茫然或是不甘。因为我已经在心中重塑了信仰的金身。赫然是眼前之人的模样。她像是焉支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像是横贯长空亘古长存的灿烂星辰，以不容抗拒的姿态驻扎进我的心底）
但现在，我的信仰另有其人。
（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寻不到缘故的事倏然间让我想起了东行时队伍中大唐僧人说过的话，他说天地间存在着因果轮回，生生世世循环不失。
这是世人皆无法挣脱的樊笼，而我自愿被缚在其中，皈依于她）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初初聆得，便犹如福至心灵般明了他话中之意。短短几字的话语仿佛带着温度，和着春风一同向我拂来。吹得我耳热心跳。我并未在其中感受到半分轻佻怠慢之意。他犹如虔诚的信徒，将一颗赤子之心捧于我面前。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任何的言语在此刻都太过苍白。
回身望向他，望着他点漆星眸，高挺的鼻与温润的唇。陡然间宛如鬼使神差，我双手按上他的肩头，掂起了脚，以唇在他唇上轻点。
霎时无尽的春风扬起漫天落英，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园中，唯有明媚的春光与那棵经久不衰的桃树成为我们的见证者。
曾经对于情爱的朦胧认知来自于元微之的诗，初识时几乎因诗中浓烈又含蓄的蕴意而陨泣。直至后来读到他的事迹，我诧异于怎会有人以这种绝对肯定的态度一次次说出相悖的诺言。这使我更加无法相信世间有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的情意。如今却如同许多司空见惯的话本中的人物一样，在这个落红纷纷近黄昏的春日里，坠入情爱的漩涡。
不需沧海桑田的誓言，只得片刻欢愉便已足够。

（浮光掠影一般的触碰，像是在万丈孤峰下的沧海中翻腾的波涛，沧海在这一瞬倒灌，巨浪一遍又一遍冲刷我的身体，让我呼吸骤停。
温暖的触感从唇上传来，这股暖意逐渐蔓延到全身，融入四肢百骸内，在血液中翻江倒海。
唇分时鼻端仍然充盈着她的香气，眼睛里看到的是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喉头微颤，一时间失语，半晌方将思绪稳定下来）
你大可不必如此（抬手抚上她的面庞，拇指以极轻的力度在眼侧摩挲）我想要的答案，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

我过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的偭规越矩。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总恪守着大唐公主该有的礼范，现今竟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做此形态。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可我心中未生起半分忏悔，甚至在想，我愿为此刻的妄念葬身，纵使灰飞烟灭。我不知这是否是冥冥之中宿命的牵引，可我确实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难以诉诸于口的羁绊。
这股无形的牵绊仿佛就存于璀错的桃树上，附着于纷落的桃屑中，以风弦为媒介，悬浮在我与他身周，犹如肉眼无法捕捉的丝线，馺遝又温柔萦绕着我们，将我们牵连在一处，再深深根植进彼此灵魂中，流淌在血脉里。
相距不过咫尺，彼此一呼一吸俱交缠在一起，我轻易便能瞧见他澄澈双目，犹如水镜般，倒映着碧澄澄的天、蓊蔼的片片红粉，还有立于他身前的我。我垂下眼睫，呢喃着开口。
“因为我想确认，这一切的真实与否。”
这一连串的遭遇委实像是梦境，不由得疑心，这会否是在我踏入这处法堂时误入的一个梦幻泡影，须臾便将消散。

（垂下的羽睫扫过我的下颌，像是春风无意的撩拨，有些痒。尚未平息的心潮再次翻涌了起来。这一颗已经属于她的心，在我的胸腔内跳动不止，昭示着这一切的并非鹏游蝶梦。张臂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耳廓贴上我的心口）
听到了吗，这是真实的。
（风一过，桃花打着旋儿离开枝头，落到地上发出簌的一声，打破了我们的静默相依）
（我松开怀抱，复又俯下身去，覆上她的唇，非是纵恣的攻城略地，只是轻柔的厮磨，雨点般的触碰）
这也是真实的。

有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