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秦娘开的食肆的最大好处不在其它，而就在人能沿梯攀上二楼屋顶，它宽阔敞亮，天然一爿好坐席。人跻身这高处向远眺望，似能将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而我想入夜坐在这儿观星，想必更为惬意——但也只是想想，西市有宵禁，只在年节才有几日的放松。而宫有宫规，我亦不能在外逗留至夤夜】
【这样一想就很有些懊恼，袖风一扇，带翻手边已空落的盛醴酿的碗。还不够，攀扯起身边人臂弯上挽的丝帛，甚至迭声地撒起娇来】
秦娘再讲个故事罢？我没听够呢。

“不讲。”
西京之中天潢贵胄良多，我识得李妙成，实在算不上一桩谈资，业无须对她毕恭毕敬——她不介怀，我自乐得不必恪守。
讲话也不需有好气，乜她一眼，断然拒绝，自去拾那倒楣被牵累的青瓷碗，见它毫发无伤，始才放下心来。
“你也知道是故事啊。不是剑客瞬移千里盗金合，就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定终身。都是编出来骗人的。我讲都讲烦了，你还没听够？”

才没听够呢。【我断然否定她。在我看，秦娘故事讲得比她下厨手艺好太多而不自知，实在可叹！也不怕她一赌气真的说到做到，亟与她辩】
可是很多人爱这些故事，不独我一个。说明故事本就很有存在的必要罢？哪怕是假——再说了，哪里除了这个就是那个了？那妖猫和贵妃的故事，也不能算得才子佳人罢？
【这样说便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了。亦不客气地从她手里夺过那只空酒碗，重又举坛添满】

我手中酒碗亦空了，递至她面前要她也给我添满。
“故事本就有它存在的必要——你也就这句话占理。还有……”
本想告诉她，我做生意，不说贯口。要听加钱——想想算了，要是她当真手一挥甩下金山银山，我又如何是好？
“算了，没什么。”
一仰首，便望见天上日。此刻日头并不算盛，尚能直视一会儿。对日慵散道。
“你别听故事听傻了，觉得那起子精怪的故事也是真的就好。”

【她一盏我一盏，乘兴一碰再喝上一回。才刚抿一口，便又闻声，忙不迭地去接她的话】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早就说过么，那是个读书人考科举行卷时作的故事么，为求取功名专门另辟蹊径写的。狸奴化身精怪爱慕贵妃——嘿，果真很新鲜。
【新鲜却着实当不得真。说时颇为自得地摇头晃脑，一双履尖也闲闲地一敲一敲。不再好奇这故事本身，转而好奇起它的“始作俑者”】
哎，那最后这人是考上没有，后来又官居几品？

“不知道。”答案很简洁干脆，我是真不知。
“实不相瞒，我连他的大名都忘记了。这之后就再没在长安见过他。”
萍水相逢之人，久而久之，连他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自然也不会花心思去打听他的所在。若不是今日因缘际会与她提起，怕是早都忘了这茬了。
很神奇地，那个故事却让我深深印在脑海，兜兜转转，畴昔吐露于元都观，而今又讲与她听。
抬腕顾自再饮一口，弯了唇。
“没能金榜题名一朝高升的话，如今大概打道回府了罢。”

你说他打道回府……那他就不是长安人了。唉，这人写的故事这么有意思，说不定人也很有意思，可惜了。
【可惜大抵无缘相见。学着她先前的模样，仰首张目对日，却未能坚持太久便偃旗息鼓】说起来，每年都很多人来长安，又都有人离开罢。
【思绪如白鲤跳涧，神乎其技地一下子跃至此处。就像秦娘，我知道的，她也是来长安的外州客。我想起送往又迎来的灞桥丰茂繁密的柳，将身略略歪向她】
你呢，有一天你也会离开吗？

将欲添酒的手微微顿了一顿。我被问住了，无法瞬息给她一个十分笃定的答案。
若还早些时候不至于如此。我离乡背井，便很坚定地不愿再回去了。但时移世易，人也总是悄悄变的。
醴酒是今春老王新酿的，吃起来与别个风味不同。那时他问我要起什么名，我脱口一句“金陵春”。如今这春酒咽在口中，甜中倒隐隐有了些别样意味。
“那年我去范阳，听北方人说起一句俗话，叫‘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当年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么——”
一俯拾，坊间的人来车映往在眼中。
“或许吧，或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又或许就是明天，我太想家，就头也不回走了。”

唔，就知道你也这样。
【听她这样说，未很惊诧。这是我意料中的答案。吃了几盏酒，又教暖风一吹，人颇有些熏熏然。很不老实地踢了踢，仿佛又有什么经一踢轱辘辘滚下去了。不去瞧，心下虽还清明，但不觉往她身上歪得更利害，嗤嗤笑出声来】
【实则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离别太伤情。我甚至不想人生中充斥别离——当然我心知肚明，后者不过是痴心妄想。我尚还短暂的年月早已教会我——人生无处不别离】
我常想出长安看看，去诗书里说的塞北江南。但在外面不至于逗留太久，回还是要回来的。或许，很多来长安又离开的人，抱的也是一般心思吧。
【于他们，长安虽好，不是旧居之地，盖因并非故土。而我是长安城的栖鸟、池鱼】
【谁人没有故园情呢？】

“想那么多做什么。以后不是还没到么。”
与此同时又敏捷地伸手，捞过那只小巧的，将欲滚落的空坛。这时候反倒释然自在起来。只执着当下就已经够累的了，我考虑不来太多。
像今天这样子虚掷时光就很快乐。
不多时金乌西斜。站起身拍一拍她：“走了，我要回家，你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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