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锅镇没事。”
不知道为何，脑海里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杨家大心里咯噔一声。
“锅镇怎么了？”
他把这句话认真地默念一遍，似乎这样就可以和那个声音的来源对话。
但是和往常一样，一点回应也没有。
“就尼玛离谱。”杨家大最近很喜欢这句口头禅，这是他从一个姓王的货车司机那里学来的。
“就尼玛离谱。”他又在脑海中大声地默念了一遍，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但这一句并不是无意义的口头禅，他是突然发现有些东西真的离谱。
按照国际惯例，和来路不明的声音说话，往往有三个步骤：
1、那个声音说“喂，能听见吗？”
2、杨家大说“听见了，你呢？”
3、那个声音回答“我也听见了！”
然后就可以认为杨家大和声音建立了稳定的连接，彼此可以交流。但实际上可能声音的来源并没有听到杨家大的回复，他只是在说完“喂，能听见吗？”之后等了一会，然后自动发出下一句“我也听见了！”，而杨家大的回音全部丢失在宇宙的冰冷虚空中。
所以这种国际惯例就尼玛离谱。
杨家大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在床头柜上摸索着。
一个冰冷扁平的方块，一面是玻璃，一面套着软塑料，很好。他很快找到手机电源键并按了下去，刺眼的光芒立刻充满了卧室的小小一角。
他又摸到了眼镜，看清了手机的锁屏画面：背景是赵法环和杨渤海的合照，东九区凌晨3:34，还有一条张空山的未读QQ消息。
他现在不想和张空山说话，张空山让他有些PTSD。他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但最近张空山总是拉着他讲相亲经历，一会是女方说他头发少，一会是女方说他发福了。但张空山并不是那种中年地中海肥大叔，至少今年还不是。
人无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PTSD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张空山对他的某段经历也有PTSD，因此他们是真气相投的朋友。但显然这会杨家大不想练真气，他按灭屏幕，把手机和眼镜放回床头柜，翻了个身接着睡。
杨家大从没去过什么锅镇，他甚至都不知道锅镇在哪里，但——
杨家大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锅镇了。

二
“杨家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外村流民！”村长脸上扭曲的横肉让他显得格外气势汹汹。他的背后是几个手执棍棒的壮汉，壮汉身后是他家的房门，几分钟前刚被一脚踹开。
“这……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杨家大感到百口莫辩，他几天前就注意到有个女孩在晚上溜进屋里偷看物学书籍，昨晚刚把她抓住捆起来，打算向自保团邀功。没想到李家老大借机算计他，先一步去村长家里诬陷。
“少废话！你违反村规收留外人，以为白天捆起来，就能装成抓贼了吗？”李老大从壮汉肩膀间探出头来。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很适合做个廉价袜子推销员，但现在杨家大只觉得这声音贱贱的。
忽然杨家大想起了声音，那个一直跟他说“希望锅镇没事”的声音。
顺着这个念头，他想起了上周三第一次听见声音的时候，那时候他正在厂里的办公室打盹。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有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牌用中韩双语写着“厂长”，这厂是三年前他和朋友投资合办的。
他想起了自己真实的生活，而眼前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关于锅镇的梦。这种梦也做了好几次了，每次的场景和情节都相差很大，但每次潜意识都告诉他这是锅镇。
眼前的村长、壮汉和他们手中的棍棒都显得无关紧要了，杨家大放声大笑起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笑声像一个炸雷，把李家老大吓了一跳，缩回一个壮汉的背后。
“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在梦里不用遵守逻辑，于是杨家大选择念一首诗来**。但没等他念完第二句“除魔天地间”，一个壮汉的棍子就已经挥到了他头上。他猛的睁开眼，已经是上午7:40了。
还好在现实中没挨过打，杨家大心里想着。人如果梦到了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就会立刻惊醒。这个机制让无数青春期男生没法好好做完一场春梦，但也让杨家大免受一场虚拟的皮肉之苦。
“就尼玛离谱。”老王的口头禅用于这个场合格外合适，杨家大这次没有默念，而是顺口说了出来。
“确实够离谱的。”脑内的声音突然回话，这次是杨家大吓了一跳。
“你能听见我说话？”杨家大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尽管卧室连同整个公寓就他一个人，没人会看到他在空屋子里对着未知的目标提出一个问句，但这一幕还是太傻了。
“希望锅镇没事。”
“等等，你能听见我说话，但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杨家大把心一横，傻就傻吧，反正刚才在梦里当酒剑仙的快感还没完全退去。
“废话，我又不是你脑子里的蛔虫。”
“草，‘自言自语悖论’是真的。”杨家大从床上坐起来，老王的话又自动浮到嘴边，“就尼玛离谱。”
“自言自语悖论”由杨家大：伟大的修车工兼家禽饲养家，在21世纪早期提出。它由一个问题引出：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是否要保持逻辑连贯？
很多人在想事情的时候，会把一部分思路不自觉地说出来，但大量的思路是隐藏在静默的思维之中的。只有少数的脑电波会经过额外的译码、调制，化作声波消散在空气里。如果有一个隐藏的观察者，收集起每个人自言自语的记录，他将无法从这些思维的碎片里复原完整的思路，反而会陷入歧路。
比如杨家大，在偶然想起张娟利的时候，内心深处的某些PTSD会让他情不自禁地说：“呸，老女人，形貌枯槁面容可憎。”然后他就会想，自己这种心理或许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后他就会从葡萄发散思维，想到家门口买的水晶提子，杨文涛大一暑假回家的时候，顺手给他买了两串带回来，他一直忘了跟杨文涛说——“确实挺甜的。”
这就产生了一个隐患：如果存在一个观察员记录地球人类心理史，那么这个观察员会不会在“杨家大列传”里加上一条：“杨家大虽然说张娟利是形貌枯槁面容可憎的老女人，但还是认为她挺甜的。”这就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了，虽然赵法环大概没有机会读到《地球人类心理史》。
因此，在自言自语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把脑内的隐藏逻辑补全呢？如果选择这么做，自言自语的量就会几何级数增加，让整个人显得神神叨叨的。如果不这么做，就会产生性命隐患。
但杨家大很快又想到，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种观察者，能牛逼到记录所有人的自言自语，那么他大概也有办法探测并破译所有人的思维。因此自言自语的逻辑连贯就无关紧要了。
由此可以到处“自言自语悖论”的核心问题：是否存在一个没那么“全知全能”的观察者，他刚好能记录所有人在独处状态下的自言自语，而没法观测到他们的思想活动？
根据几何概型，杨家大认为这种观察者不存在。这世界上有无数人听不到别人的自言自语，或许还会有些人全知全能，盘腿一坐就能冥想出宇宙每个原子的律动，而刚好处在中间水平的狭小概率，大概是忽略不计的。
结果现在，就刚好有一种处于这个水平的观察者，出现在杨家大的生活里，和他交流，背后还带着一个神秘又朋克的锅镇。而杨家大在梦里的随意举动，还给这锅镇增加了一位酒剑仙，让这个时空错乱的阵子更加错乱了——前提是在接下来的10分钟内，这位酒剑仙没有被打死。
“所以你是谁？”愣了一会，杨家大决定交流。
这一次没有得到回应，屋子里只有挂钟的嗒嗒声。
算了。杨家大甩甩头，起身下床。不管怎么说先去上班吧。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没有遇到过灵异事件，那么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杨家大又想起张空山那个神神叨叨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