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羊皮袄不哭
这几天一直在看两位三十年代牺牲的烈士传记,冥冥之中,我能够感觉到有一种力量让我离那段历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也是在冬天,我爷爷总是会披着一件长可及地的羊皮袄。他在街上走着,很多人都认识他,会远远地看着他,但是很少有人上前来打招呼。我和哥哥一起钻进羊皮袄下面,随着爷爷,暖暖和和地四处溜达。我们的步调必须保持一致,否则我们的脑袋就会碰到爷爷的腿。我和哥哥在爷爷的羊皮袄里,只能低着头,看着脚下。别人从远处看,是看不出羊皮袄有什么异样的,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衣摆下面居然有六条腿。
走到卖油果子的摊前,爷爷会掏钱买上半斤,然后掀开衣角,递给我和哥哥。缩在温暖中的我们接过油果子,大快朵颐一番之后,便会把油乎乎的小手抚在羊毛上。
晚年的爷爷喜欢讲他的往事。
出身农家的他因为不堪地主虐待,投身革命。曾孤身一人,守住一座碉堡,仗着枪法之准,打退几十人。带领众兄弟,一夜之间,铲除灌南蔡姓恶霸一族,笑称拔了二十八颗“菜”。老百姓拍手称快,送外号:人屠夫。与这个外号相匹配的是爷爷的长相,剑眉虎目,不怒而威,脸上总弥漫着一抹寒意。以至于所有的人见到他,都会不寒而栗,不敢轻易地和他搭讪。包括我的家人们,对他的尊敬甚至到了惧怕的程度。
解放大队长爷爷在和平岁月里,慢慢地老去了,老得只在灯下的夜晚畅聊往昔峥嵘。
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爷爷患了癌症。他在医院一住就是几年,直到我上小学了,他还在医院里。
第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排着队,从实小前往体育场。路上,路过伊山镇医院,我乘老师不注意,躲到了一个卖红薯的炉子后面。等到队伍走远了,我才拔腿跑进医院。到了医院,一报我爷爷的名字,就有很多人告诉我他在后院的老干病房。
爷爷见到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他拨旺煤油炉子,让奶奶为我做吃的。他问我怎么一个人来了,我告诉他我已经上学了!体育课路过医院,所以进来看看他。爷爷送了我一件“礼物”------一个蜂王浆的胶皮盒子,带吸扣的。爷爷把药液瓶子全部腾到另外的一个纸盒子里,而把那个漂亮的胶皮盒子送给我做文具盒。
我回到学校之后,用彩纸叠整齐垫在胶皮盒子里,然后把铅笔橡皮摆放进去。同学们都羡慕我的文具盒漂亮,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在用丑陋的铁皮文具盒。
现在那个胶皮文具盒我还保存着,它是我爷爷铁骨一生中,最柔情的一次给予,我相信,那是他的祝福,是他的爱。
那次见面之后不久,爷爷的病情就恶化了。一天早上,爸爸去轮替看护回来说:“他就那么躺着,大小便失禁,浑身上下一根布纱都没有,光身窝在被子里。”
我听了之后,跑进爷爷的房间,他的羊皮袄还放在他的藤椅上。我想拖起羊皮袄,然后等体育课了送给他。年幼的我尚没有能力去想象“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凄凉,只是希望我爷爷,有他应有的尊严。
羊皮袄僵硬而厚重,我怎么拉扯,它都赖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憋足了劲拽着羊毛往后退,椅子轰然翻倒,我被压在下面,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羊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