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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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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往事归于无法逆转的结局……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6-09 18:10回复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浩浩汤汤,汇于南海归墟,而归墟之水不增不溢。
    或言归墟之国乃亡人归所,此中居民往来行走跨海腾空、不拘一格,五座仙山铺开金桥玉路,好一个幽冥盛世!
    可我知道,我们这些江河魂灵都知道,这些说法不是列子的绮思,就是世人的寄托。
    归墟之水将满之时,会倾落在另一个世界,不是飞流直下,是有时节规律的雨。一个世界的海水落入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成为那个世界的雨雪风霜江河湖海,那个世界的归墟又以同样的方式供养下一个世界,就像人的生魂和死灵,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正应如此,我们十方世界的水神分享着彼此的记忆,一个凡人在十方世界则有不同的化身、不同的境遇,他们一生的悲欢离合都在我们眼中。
    我乃香溪水神,浪迹楚国归乡,无心与湘君、湘夫人争辉,平日所好不过寻一寻春天露面的桃花鱼,瞧一瞧岸上来来往往、浣衣捕鱼的楚人。彼时荆蛮之地离中原的杀伐征战很远,百姓守着这片有犀兕麋鹿嬉游的沃土足矣。
    直到楚王(指威王,熊槐之父)六年,齐魏徐州相王欲合谋伐楚,楚君的眼光才渐渐投向先祖庄王未竟的霸业。
    不断有人披坚执锐、去国离乡。在楚君生命的最后五年,他东拒齐国来犯,西取巴国之地,声威显赫一时。但一片颂扬中,有一个少年默默退出欢呼的人群,他还在等,等一个真正的美政,那个世界的楚人手握霸权却远离穷兵黩武,国内奖耕战、举贤能、反雍蔽、禁朋党、明赏罚、移风俗,内外兼修傲立天下。
    为此,他愿意在东方破晓之时倚着井栏洗脸照面,顶着夏日冬雪前往石鼓岩习剑观书,乐平里的楚人都知晓他一天的行踪。周王四十年时,年方十一的他已然是一个六艺精通、体恤乡民的谦谦君子了。
    也许正是因为志向与常人不同,他和所有人熟识,又自带一种疏离感,我听他行吟香溪之上,字句不沾纤尘,仿佛除了香草美人、君王仙灵,万物都只能停留在他眼中,不能带来心上的刻痕。
    我以为他会一辈子廉介孤傲下去,直到新君熊槐继位,攻魏国、血陉山之耻,对内破格用才、冬天为百姓雪中送炭。美好的事迹经民众之口,轻风般从郢都传来,而少年的影子落在香溪里,与少年遥遥对望。
    他看着自己,目光闪烁。
    “是他,他就是我要辅佐一生的楚君。”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06-09 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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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痴儿。我忍不住叹息,传闻中的贤君是一个不会破碎的美丽偶像。如果真实的楚君与想象中有偏差,他会心痛、会失落,却唯独不会放手。屈平这种人是依靠梦想生存的,此刻他找到了美政的寄托,找到了香草美人在现世的形象,犹如自由洒脱的灵魂被生命的另一半牢牢拴住。
      他若疑君,便是疑自己。
      我香溪一介小神,此刻也开始关心这个凡人的命运。我也在等,等他初崭头角,等那位君王引着他去国离乡,余生都在大争之世中艰难求索。
      上一个漂泊之子,据说是卫人,他的结局不好。
      周王四十八年,秦军犯楚境。
      十九岁的屈平穿着寻常的衣服,游走乡里,召集那些勇武有余历练不足的青年,共赴国难。友邻知他喜欢谈论自己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的出生,好高冠华服,辞赋锦绣剑术有成,是独行的猛虎,爱惜自己的毛皮而庄重自持。殊不知他这一身虎皮不是什么舍不得的物件,抛却屈氏的贵族虚名,以大丈夫的一身傲骨对强敌才是他为自己构想的仕路。
      屈平不是陷阵士,他所擅长的是率领乡民结成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赢挠盛,结地,断绕四经。迂回战术拖垮了秦军,为王师争取了最好的时机,楚君车驾现于高丘之时,我知道归乡已经留不住屈平了。
      凤旗摇摇,云纹华盖,那是僭驾六马,誓不从周的楚王。熊槐此行,举步庄而缓,不碾压田地,不惊扰耕织,所言多有慰劳之语,与他傲气凌云的仪仗一对比,显示出他被中原礼乐文明包装过的“狂”。
      他扶着侍者的手下车,目光扫过众人,最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他带着了然的神色走到一个少年面前。
      “屈氏教养出了极好的子弟。”
      “屈氏自古与王上一体。”
      初建功勋的屈平此时已恢复了峨冠博带的装束,他退后一步,向君王三揖以示敬意,楚君还他一礼,彼此都不局促,不像初次见面,却似相伴多年。
      ……
      暮色将临,楚王遣众人远处待命,自己和屈平漫步香溪。溪边的卵石踏起来太舒服,熊槐走着走着竟把鞋脱了,说过会儿自有人来提鞋不必理会它,还撺掇屈平陪他一起礼崩乐坏。被他拖下水的士子犹豫了一下,照办了,两个人就这么将鞋子甩在滩上,一步步向着落霞走去。日火浸染的红云挂在天际,照耀着这两个衣带当风、高冠跣足的狂人,谁看对方都只有率直可爱。
      于是他们可交心的地方也多了些。一个说要开疆拓土,金戈铁马定中原,一个直言变法强国,傲视群雄万国朝。说到激扬处二人相视一笑拊掌起誓。
      我想,合该如此,果然如此。楚王已过而立之年,得遇少年有志如此者,自是发自内心喜爱这培植于楚地的自由不羁的灵魂,屈平还差一岁弱冠,而他遇到的不是年纪相仿的幼君,是已经成熟的王,文治武功威震天下的王,满足了国士对君王的多数理想。
      这时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是最好的模样。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0-06-09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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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槐拂去士子肩头一片叶,问他是不是次年正月加冠,得到肯定回复后熊槐笑了,解下腰间凤形玉牌与屈平的兰佩系于一处。屈平本想拦一下,最终却只是扶住了君王的手臂。因为熊槐的目光那样恳切。
        “这只是贺礼,明年,来郢都见我。”
        屈平去履约时已是来年仲春三月,父亲屈伯庸为他定字,“原”,又名正则,字灵均。临行时他又来香溪看家乡的桃花鱼,形如桃花,三月出现、花落消失的桃花鱼,那些半透明的小东西在水底翩翩起舞,像一张张罗帕,不知道要留住谁。
        我没来由地想起去年屈平与熊槐分别时说的话。
        “王上初到秭归时,怎么一眼看出我是屈平?”
        “因为你站在屈、景、昭三家士子中间的样子,就像一枝才抽穗的剑兰。”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06-09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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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平出山那年老周王死了,新王继位,是为元年。但对六国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们关注的是齐王田因齐成了已逝的齐威王,储子取代田婴为齐相;秦王嬴驷攻义渠、游北河,心思暂不在中原;魏王年老多病,急于招贤,又有合纵之意;燕王哙则包围了赵国的浊鹿,最终却败在赵、代两国联军手下。
          相较之下,楚国自陉山大捷又历三年,期间修养生息、选贤举能,悍勇之上再添文治。人说郢都,则是“车彀击,人肩摩,市路相排突,号为朝衣鲜而暮衣蔽也”,蒲胥、枯鱼、屠羊、刀俎之肆陈列龙桥河北,商旅往来不绝。
          屈平第一眼所见之郢都,就是高堂邃宇,层台累榭,那是一辈子不能忘怀的景象。
          楚王召见,在大朝之后,君臣同席对坐于高台。问过了屈平加冠之事,熊槐开始称他为“灵均”而不是“原”。“灵均高逸之士,当得此字,”楚王为屈平斟上一爵米酒,“觉得郢都如何?”
          “臣过城郊,见我士卒意气勃发,百姓早起耕织,过中道,三朝五门,左祖右社,得天时地利,内城三闾贵族,出则乘辎车、驾四马,梁台巍峨,高墙比天,与王上的楚宫相映成趣。”
          熊槐握酒杯的手一滞,他放下杯子,一只手扶案,一只手托着下巴,略带促狭地问:“灵均可曾见过楚国七十余大户领万乘进宫的盛况?”屈平抬眼看楚王,捉住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一丝怨愤,似是不敢肯定地答道:“群臣……乱王?”
          楚王不置可否,只先屈平一步起身,用双手搀他。两人行至视野开阔处,又命人取一副强弓,交到屈平手里,说对着猎场方向放箭即可。那不是寻常狩猎的弓箭,是射杀仇敌的利器,纵然十余年习剑颇有成效,依旧只能将弓挽成一个下弦月。熊槐看他鬓角已被轻汗沾染,便绕到他身后,握住他正在颤抖的手像后牵引,成满月之势,然后陡然一放,一支响箭破空而去,耳畔余音仍是惊心。
          他们倚靠着对方,看这支箭从云间落下。等那支箭不见踪影,屈平才发觉自己离楚王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但他没有抽身,因为楚王的语调惆怅了起来。
          “据说,悼王新丧时,我楚国七十余家子弟张弓搭箭,射杀吴起,并中王尸。”
          如今的楚国贵胄经过肃王的清剿,活跃在廷前的还有屈、景、昭三大姓,其中不乏良将如屈匄、景翠,文臣如昭阳、昭雎,但仰仗荫蔽,尸位素餐者也不少,平民获取军功之路不算开阔,有守土之力,无开疆之心。熊槐追忆悼王的身后事,是感慨楚国庞大的贵族世系遮住了眼前的万里河山。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06-09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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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平没有接话,也许他在赌,赌楚王之志是否在天下。
            熊槐将三姓之地指与他看,“灵均啊,”似是叹息,“你是屈氏没落了的一支,不曾享三姓尊荣。”
            “你可知,今晨廷议,你的两个本家说你年方弱冠,不能立即担当大任。”
            “故委屈你在鄂渚做一年县丞,务必有政声,证明寡人慧眼识人,你……可甘心?”
            屈平退后几步,折身,从旁行三揖之礼,楚王还一礼。君臣口述一年之约,待屈平车驾出东门,屈氏本宗还在看他笑话,却不见其悠然自得之色。
            那个君王,说自己一年后大概会缺一个杀伐决断的左徒大人,望他早日回郢都相助,清三老颓靡之气,举庶民奋发之力,天下权柄,收归一人。
            若是不成呢?
            仍愿灵均在侧,直言吾过。
            “熊槐欢喜灵均啊,灵均终究要在身边的。”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6-09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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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郢都顺江而下至东浦口,再从江北渡,可以登鄂渚。“渚”说的是水中的小洲,如一粒美人痣点在春日的渺渺烟波上。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当年的鄂君子皙泛舟水上,江风拂面,越人清歌,何等快意畅然。
              屈平在此施政一载,人心归一,子弟有向学之意,世族蜷缩不敢横行。他自己的日子虽充实,却也有余闲。有时乘车出远门,不在意辕头的白马带他到哪里,尽兴了就沿着辙印找回来。
              国都源源不断有书简送来,熊槐命人将大朝上的讨论,私下接到的上书都抄录一份,带去鄂渚。开始屈平只是略略阐述自己的见解后遣人将竹简送回,次数多了,从郢都下来的朝报就夹了些国君的私语,有那么一回竹简上什么正经话也没有,叫他入冬添衣而已。屈平只当大王当时脑子一热,添上两句话感谢王恩。
              次年,屈平升任左徒。
              赴任不久,听说魏相张仪被驱逐回秦,列国合纵恐成必然之势。果不其然,屈平回都第一件大事便是出使齐国,行程在深秋。
              楚王因要务在身,未能远送。即便如此,屈平动身之日,熊槐还是趋步下阶,从侍臣手里接过佩剑,系挂在他腰间。熊槐扶着他的肩,长叹一声:“灵均,灵均,短短两年,我们竟别了三回了。”
              屈平与国君交往过几次,知道他为人处世没什么客套,就不退也不躲,伸手替他理了下冠带,说去去就回,日后自有长伴之时。熊槐报以一笑,俯身在他耳边,道拔除世族势力时,请君做我长剑。
              左徒的仪仗出了城门,与他轻车上国都的光景不同。那天他因多日舟车劳顿,关起帘子闭目养神,俄而细碎轻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挑帘一看,不是熊槐又是那个,好好的一个国君,穿着寻常贵族公子的衣服,带着一个骑卫就来了。屈平想下车致礼对方却说不必,便从善如流地坐回原位,倚在窗沿上看楚王与他并行了好长一段路。
              “敢问王上,这是哪一国的礼节?”
              楚王穿的随意,胯下那匹马的鞍缰倒是文彩鲜明,披挂得四脚孔雀一般。他轻轻夹一下马肚子让它走快些,扬起头答道:“我蛮夷也。”
              “灵均记住了,摘下王冠我便是熊槐,是熊槐请灵均上郢都。”
              说完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
              周王三年,即屈平使齐后一年,魏相公孙衍多方联络,促成楚燕赵魏韩五国合纵,推楚国为纵长,次年五国联军在韩国集结。屈平随军而行,只见列国士兵手中的长戟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成了一片黑林。大军压境,秦国真是完了。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6-09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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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不知五国各有各的心事,就说纵长熊槐,这位楚君被推举上这样的位置,心里却是隐忧不断。饱受秦国攻伐之苦的是三晋,即将成为出头鸟的却是楚国,他内心所想是三晋向前,自己从旁辅助,战后分享战果即可,在他看来与秦国直接交锋毫无意义,毕竟对方与自己利害关系并不深。魏国亦游移不定,战事未起,就遣使臣约楚国一同与秦媾和。
                这简直是给打瞌睡的人送枕头,而楚王比魏国想象得更“善解人意”,竟派人去魏国“请和”,做出一副“都是魏国挑起五国合纵,请魏王迷途知返”的姿态。一来二去列国攻秦之心竟冷了一半,最后真正面对秦军的还是三晋。
                眼见五国合纵溃散,屈平心乱如麻,随军撤回楚国时单骑越过文臣队列,
                一路疾驰,等到马都有些吃力了,才收束缰绳回到原位。坐在自己车上无心休息,只叹楚国错过了遏制强秦的大好时机,日后再要相争恐有恶战。
                又或许,他已经行得比王上快了,不能相互理解甚至缺乏默契之处还会越来越多。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06-09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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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宫面王时郢都正下暴雨,虽说快要入夏了,两季之交的雨还是带着丝丝凉意。楚王独坐廊下,免冠晏服而居,身旁是不断从瓦上跌落的雨幕。似是没有看见自家左徒忧急的面色,他很自然地招招手,邀屈平同席坐下。
                  左徒大人一撩袍角跪坐案前,看熊槐一脸含笑的表情反而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得是楚王救他:“真是不好意思,让灵均转一圈回来了。”
                  ?这人和魏国的襄陵之战是打着玩玩然后超常发挥了吗?看来两个人对话确实不在一个位面上,不然接下来也不会一个痛心“王上身为纵长公然背盟失信天下秦国虎狼必定东出今后自保尚且为难何谈西进北上一统天下”,另一个“三晋有难与我何干有利则合失利则散魏国诡诈首鼠两端我大楚与秦无生死之仇何故为这弱魏鞍前马后织嫁衣”(行吧我是故意不断句)。
                  屈平每一句话语调层层递进,最后两只手撑在桌子上而不自知,楚王反驳很快但每次对答无不和颜悦色,甚至有纵容的意味,仿佛心爱的宠物要挠自己而自己非常享受这两下。不过久了终究是不自在,熊槐两个膝盖略向前挪了挪,两手覆上屈平撑着桌子的手背,左徒觉得楚王不正常但也没动。
                  “灵均啊,我突然觉得这张案几修这么宽是有道理的。”
                  ……?
                  “很少见灵均疾言厉色,真怕灵均越过来打我。”
                  灵均……灵均不想说话,经历过“灵均三连”的屈平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王上对百姓的“雪中送炭”之举不是出于贤君之心呢?楚君性情其实极为温和,对人防备比较轻,喜欢释放善意但没有什么目的性。当然一个赤子心性的国君一旦任性地收回自己的善意,也是会伤人至深的。
                  见他不说话,熊槐抓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
                  “左徒大人不要斥责寡人了,有点痛啊。”
                  ……
                  周王四年,即五国合纵之后不久,奖耕战、举贤能、反壅蔽、禁朋党、明赏罚、移风俗的变法方略基本定下来了。其实变法这种事情,一直是臣子走在国君前面。当年秦国的商君为庶民铺排军功晋升之路,几乎承担了所有非议与攻讦,所幸秦孝公不擅此道却深明大义,甘愿退居幕后做臣子之盾,专心排除变法的种种阻力。
                  两年,有两年屈平忙于公务,不见闲人,所谓“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有时关于变法,关于屈平本人的闲言碎语会传到家里来,难以想象王上那边又压下了多少居心叵测的说辞。新的政令源源不断,百姓得益其中时,总是称赞两个人,世族受苦其中时,却只敢对一个人抱有怨尤之意。节庆盛会上一次次的相视一笑,落在郢都百姓眼里,是极尽自然不加矫饰的画面,落在世族公卿眼里,是肆意张扬有青年意气的狼狈为奸。
                  岁末某一天,屈平连夜起草一批法令,郢都落雪,带着北地没有的潮湿。指尖有一点轻微的僵硬感,几次让人拨炉火也不济事。
                  他没有等来雪停,却等来了楚王。
                  多年后回忆这个场景,君王高大的身形只像是灯下的虚影,唯有指尖的温度不会欺骗人。楚王温暖的手心捂着他的手掌,怎么也不让他继续写下去。
                  就这样听了一夜的雪声。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06-09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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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他是君王手中的利刃,君王则未必是甘于藏锋的刀鞘。对于这一点屈平早有防备,三年变法雷厉风行,旧世族奄奄一息不复从前荣光,有覆灭的趋势。他恨不能于朝夕间扼死那些蛰伏在冰下的蛟蛇,让他们永世不得阻碍楚国的鸾凤西进北飞。
                    屈平希望变法速战速决,绝了某些人反扑的念头,只是没想到他们的进攻来得如此之快。
                    变法第四年,周王畿的主人又更替了,又是一个周王元年,然而屈平与楚王的时代竟也要改变。那日左徒奉急诏入宫,熊槐背对着他,负手立于高阁。秋风八面而来,吹起他们的袍袖,谁也不知对方的心绪。屈平想起几天前上官大夫不请自来,欲夺他案上未起草完毕的宪章,他坚决不允,对方倒也不怒,只是临别那一笑,令人心慌。
                    “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这样的话,熊槐其实并未全信。可惜屈平确实走得太快太远,他所做的一切,君王感念之余还多一分心悸,怕自己一世声名彻底捆在变法的战车上,怕自己握不住才华横溢的屈平,怕当年那支才抽穗的剑兰离开他的掌心。
                    他终究未能报屈平以同等纯粹的深信。
                    距此次召见不逾一月,罢屈平左徒之位,黜为三闾大夫,掌屈景昭三姓事务。因着三年变法的缘故,国都大姓对屈平仍是恨意未消,谗言不断。种种怨憎最终集聚成对王上的不忿,次年,楚王连拒屈平三谏,将其放逐汉北。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06-09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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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礼有“人臣三谏不从去国之礼”,即自行迁居边境三年,待君王自察己过。若君王悔过,当以玉环赠臣下,如使者送来玉玦,意为双方情义断绝,臣子可去往他国为官。依熊槐看这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决办法,全了君臣之义又有转圜的余地。可他听过“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的诗篇,见识过发端于江流兰芷的诗人灵气,唯独忽略了屈平身为楚人的火气。
                      他听屈平“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其自镇”,分明是要违背礼数,“逃死四邻”说的就是这种行径。可诗人的主意变得快,一会儿又觉身边民众无大恶而受刑者甚多,自己一个人也不冤,于是得到慰藉,可以“自镇”。此刻熊槐觉得事情真的失控了,想不到灵均忧愤至此,差点连“待放之礼”都不与他周全。
                      屈平启程那日,楚王屏退众人,一人在窗下提笔拆解《离骚》中的字句。什么“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楚王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然“灵修”二字深合他意,听来只觉忧思怅然,情意曲折。他不能完全领会屈平的言语,亦不能握住这个人,屈平可以打马经过水边的兰草,登上椒木成林的小丘,极目远望。俄而驾玉虬乘凤车,发苍梧止昆仑,令羲和停鞭慢行,命鸾鸟振翅成风。
                      灵均在他自己构建的世界里,求聘于神女,申冤于虞舜。而他楚王,只能在这偌大的郢都做一个“寡人”。
                      一时间倒不知谁更寂寞。
                      熊槐觉得自己终究错过了一些,至于错过了一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爱慕,也恨屈平的傲岸,恨他在上官大夫进言后的缄默,恨他攥住自己的衣袖,说宁愿如秦国商鞅身首异处,如本国吴起万箭穿心,绝不与子兰靳尚之流相睦。
                      更恨他就这样飘然而去,连求饶都不曾。这份倔强一如他解下身上的凤形玉佩还与国君,即使熊槐带着疑惑与惊怒之意,紧紧握住他的手,几乎掐出了血也不能让其妥协分毫,最终只能由暴怒发狂的君王收留曾经的信物。
                      楚王伸手摸向早就回到自己腰间的玉佩,触到了自己摔出来的裂痕。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06-09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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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平自然知道此行即使圆满归来,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如从前了。反握住熊槐的手腕,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王上有白发了。”熊槐只得苦笑,这个人与自己终究隔着一层,叫人念念不忘又不敢靠近,唯恐被凤鸟的火焰灼伤。
                        异乡的飞鸟,北去南回,听不见它凄厉的鸣叫,却可以等到它的身影。天帝不愿长久曝于烈日,金乌便只得常常迁徙,日出于东,夜隐于西。
                        于是往后几年屈平两次在齐楚之间奔波,第一次归来听说国君用靳尚、郑袖之言,纵张仪归秦。楚王失悔,命他再赴齐国修盟,待他回来,也没有召见。
                        (奇妙啊,上一章流放我写得如此顺畅,写重逢反而灵感不多。因为查资料时我被楚王的反复无常震惊了,一听说他俩日后还要相见我隔着书本、电脑屏幕都替他们尴尬。我每次都沉迷于为楚王的行为动机找借口,我感觉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渣到了orz)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0-06-10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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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您写的好棒!!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1-01-24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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