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穿行闹市，齐腰的长发束于脑后，高扬风中，怀里揣着一块新鲜热乎的胡饼。马蹄踏碎洛阳的秋，戛然勒止行宫前，跃然而下，直奔行宫去。
咸亨元年，姑姑从吴王府中登踏明宫，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也曾有家书口信传达，总归纸上黑白，写不尽她这六年的故事。
步子生生止在殿口，稳稳行一道礼，方露跳脱的眉眼。
“姑姑等久了吗，也怪我事前没打听清楚西市的胡饼摊要排这样久的队，胡辣汤都来不及盛一碗带回来。”

1
(咸亨九年的秋，在外使来朝的余韵下，显得比往年更加热闹，各处皆有新添置的东西，看起来倒是热闹。)
(从露在不久前入了宫，倒教我愈发怀念从前在卫府的日子。好在舒儿几个长大了，能代我去走动走动，不过总该要见一面，才能一解思念之苦。)
(于是向圣人求了恩旨，召四娘入宫一见。)
(我依稀记得我离开卫府前四娘的模样，小小的一个，娇娇软软地喊我姑姑。许久未见她，也不知现下是一副什么模样了。我坐在桌边，颇有几分忐忑。)

3
(有奚女言卫四娘已到了宫门口，我忙吩咐瓜儿果儿将蒸好的点心端上来，再去捣点儿碎冰做些鲜果酪。我坐在原处，心下竟生出了些忐忑来。)
(不久，又有奚女言卫四娘还有约摸半刻钟便到了，我有些坐不住，去了门口翘首望着宫门向摘星的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居殿内传来了与平日里不大相同的人声，我向那处望去，几个熟悉的不熟悉的身影向着摘星走来。人渐渐近了，中间那个娇俏的少女在刹那间便勾起了留存在我心间的往事。)
(我几要落下泪来，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好好，不碍事儿的……
(我将她带进了厅里，而后挥退了所有奚女宫人，只余下瓜儿果儿两个。)
：让姑姑好好看看你……我们四娘，长大了！

姑姑宣我入宫，连阿耶都惊动了，他只道明宫不可放肆，姑姑眼前却可。我确然很放肆了，革囊里有琅送的耳珰，绥放的家书，观非要塞进去的——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在搜身奚女的目光下，冷汗涔涔。怀揣着这副老实样，规规矩矩到了厅里，一样样从兜里掏出来，才放心抱住她。
“——我太想你了，阿耶也想，晋陵公主大婚那日他喝了好些酒，只说公主肖似你。”
她发间的香气变了，是时下新潮的苏合香，十年前她入宫时，长安城大街小巷的妇人都爱熏着沉水香，人人稳重，如今时兴起外向的小娘子，我的姑姑仍旧稳重，永远张开臂膀等我。
“宫里当真是快活的吗，姑姑？”

（她自革囊中掏出了一样一样的东西，并一一为我介绍：这是大娘送的、这是五郎送的、还有六郎的……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这大明宫里了，可这些包含心意的礼物，立马教我的胸臆滚烫了起来。而接下来的这个拥抱，更是让我热泪盈眶。）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可接下来的话，便使眼眶中的热泪尽数落下。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阿兄了呢？如今我的记忆里，只剩下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身影了。）
：你阿耶阿娘可还好？身子可还康健？还有你别的叔伯婶婶，如今都还好吧？
（待她放开了我，我便将她拉到桌前坐下，将一碟碟的点心与鲜果酪都推到她面前。）
：那家胡饼摊我从前也曾去过，排队的人一贯许多。你这个点来，怕是早间起得很早，早膳当也是囫囵应付的吧？
（闻她所言我一怔，随后笑道）
：怎会不快活，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对了，你一路走来怕是有许多景色都没看到，一会子我带你去别处逛逛。

我本有些嫌弃这些小玩意儿的，统共卫绥一封家书尚能入眼，大明宫里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呢，琅和观都傻傻的，令我迢迢来送这些，姑姑也傻傻的，会为此落泪。
“阿耶仍旧健壮得像一头牛，上个月例行演武，我与观与丹殊三个齐上也没占着便宜，都被骂了一通，偌大的卫府竟也没人来劝上一两句。三叔六叔都好着，如今带婶婶们回陈留小住，四叔旧伤还时时再犯，幸好纳的五个新妾都温顺体贴……”
往后的年月里只在寥寥两场宴会中见过姑姑，我与她隔着半个毬场，隔着长长的东巡车队，她也成了明宫下的一道影子，身立瑰丽之处，我只是替人带话，问她一句是否快活。我自将她的回答原话告与阿耶，阿耶信是不信，又再成他的揣度，他们总是这样，走得越远，越是用些弯弯绕绕来回应彼此，即便痛快如我阿耶。
“方才远远见到太液池边人群密密，想是宴快开始了，也窥了一眼蓬莱山，从前只知道能在长安容纳了四方美食与器物，却不知道明宫又容纳了长安景致的精髓。宫里的万花宴，我也能去吗？”

到我这一辈，长安宛如什么烫脚的锅炉，少年时总要往南或北闯上一遭，琅去见过安北，最远踏足过金徽的土地，而我往南方的高山深林去，见识过水沼障地，在京中承欢膝下的娘子竟是不多。在京娘子素有宴会交际，我缺席了许多时候，姑姑费心了许多时候。
“丹殊定要高兴的，因着疼惜肌肤叫阿耶责备学艺不专——阿耶懂什么姑娘家。”
好生将膏药揣进革囊里，预备回去全给丹殊。
“可是姑姑，哪里有宴会是真叫人吃东西去的？主家酬宾，客家奉承，我这等人看个热闹，是不是这样的？”
这便是我的见识了，人一多，便没了相聚的痛快，那宴上有变戏法、写幻术的伎人，还有帝王众妃，谁能瞧见我呢。

(被困在明宫数载，自然羡慕她们这些在外自由自在的小娘子了，何况卫家家风开明，容许娘子们随长辈四处走走，增长见识。)
：你们阿耶啊，素来便是这个脾气，还是你们阿娘去劝有用些。
(无奈地摇摇头，却又听她这般坚持，心下还带了几分犹豫。)
：那你可得答应我，安分些。
(只见她一副乖巧样，心也化了一半，到时还是得寻一位文静妥帖的贵女带着她才好。心下做了这般打算，才笑着松口)
：那成，你先随果儿去换一身赴宴的衣裳，我再带你过去。

嘻，这长安城谁人不知卫府的四娘子最为乖顺听话，从不惹事，向来安分。同果儿去后室换了身衣裳，再回眸瞧一眼这位姑娘，竟也添风韵，与在家中时大不相同。并非明宫为她改头换面，应是飞光易逝，再为人们添一张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