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延正大街丨王宝和酒栈
飞花令

【正观六年九月，钟楼湾胡同的噩耗悄然而至——安亲王心疾难愈，自刎于府】
【秋序才推却朱律与生俱来的闷热，候鸟尚停歇着足立于银杏枝梢矫首四顾，似欲寻觅南地巽风，合该是惬意欢忭的好辰光。彼时龙舒往赴临安已有小半年，除去半月一封的家书，闲暇占据了泰半光景，而这桩噩耗，如六月无故劈下的惊雷，教人惶惶】
【眸光逡巡于府中花木，偶然凝聚于八仙桌尚不及收拾的酒坛，心下念头转瞬即逝，忙不迭吩咐马夫府前相候。王宝和酒栈算得宸京琳琅店铺里的上等，得祯哥与龙舒青眼，特费重金馀留二楼雅间以作我等王孙贵族的好去处，易廿十九为醉春台】
【轿撵始落大街西侧，仆妇先行探了口风，知有客早至，反生悠然般的随性点几壶薄酒，推门而进】祯哥。

【自龙舒为图心中所谋，求得出路，绝了往御前任侍卫的差。改赴任江浙辅之澶渊，我能说话者又少一人。偌大王府，只能孤单于庭前见雪消冰融。待春又发两枝新蕊，辗转间又度一年。而挂念的另外一位——宪臣，今任都察院御史，当秉清持独处，再不能肖之前过往从密。孟新武问：是知己者，何故小心？】
【当初宏愿，如今深埋心中。皆是困宥四方城的星棋一枚，万般不由己】
【噩耗传来时，正捧了小慈新填的如梦令来看，正对格律和对。无端的风打窗牖透来，仍有灼暑浓意。孟新武恰时递话进来，心间骤然落入冰窖，握着两页薄纸，久久无话。拾来镇纸平展压好，目光触及堂下，冷冷一句】
好事。

【小江的自刎，宣告着建昌十八年的事，总算拨回应有的轨迹，有了史书的终论。至于是如何的一笔，心知】
【手推窗，一望已是积郁几日的愁云，还是未能降下暴雨。年年一入盛夏，总免不了忧虑滔天水势，祸及永定河。但此刻我却极为渴望九天及四海，降下毫厘，替我宣泄出不能言的感情。至于隐患，并不是我该关心的。非是圣人，自然是有私心】
【屈指揩过面上残留的痕迹，已是分不清是酒、还是泪，我有点后悔了】
没酒了，
【再摇晃着面前的酒埕，抬声示意。门应及大开，侧身挡去泰半，以手扶额不看来人，来掩自己的失态。但我想——饶是盲者，也能猜度出我在借酒消愁。可明明是一桩喜事，一个最好的结局，我无从喜只生怨】

【世人眼中的天家帝胤遭宫闱明枪暗箭熏陶、锤炼，无外乎杀伐果断、冷血无情，乃至手足相残。他们将街衢深巷的戏谑编成说书人口中的笑谈、戏楼优伶唱罢的小曲，以宽黎元的愚蠢，何等无稽之谈】
【明窗外的金乌不甘遗忘，几尽余力倾洒于一方坤仪，岂料檐牙机敏挡去泰半，权做了点缀。眸光似刃，极为锋利敏锐的攫取斜欹着白垣的兄长，纵是掩面不与之相对，也可揣摩出其眼下的失态与颓丧，更不提寥寥数语的宽慰如杯水车薪】
我点了几壶。【雪指很不客气的敲了在酒壶边缘，其闷声骤响于屋中，更生出几分回音】秋露白、屠苏、梅子酿……【唇齿稍顿，余光又偷偷瞄了眼祯哥】总该有壶你爱喝的罢？
【刻意不提江弟事，轻描淡写的】一人喝酒无趣，不如妹妹陪你喝上几杯？

【来人先一句祯哥，道明己身，更使得我无不能正面相待。崇昭添言一句，背手稍势一指，不敢旋身】
白日纵饮、传出去不算好事，【疏朗笑问她】你也肯？
【将刚才生出的怨怼、悔恨一并抛之，再压下翻涌反浪，整肃心思。侧眄廓影，几是递在手边的酒埕。掌心落下，有千钧之重难提。摩挲着瓶身，料想崇昭来此不会是偶遇。生是在华屋处，自然也要收藏诸多小心。同她心知肚明，便揭过此篇不提】
【华亭鹤唳，半点不留情——这是他留予我的】
【今朝又不需学的世族权勋，迎头争夺一个掇青拾紫的机缘，万般结局自然是天子权定。背脊向她、立于窗牖处，亦将危风容纳，凭借风势拂去刚才的怯懦，只当被风迷了眼。搓揉着眼角，说着两人都明白的谎言】
北京城的风比往日更烈，【解了束缚的红绸，向她看】哥哥陪你便是。

【大发善心般的乖顺，直往他指向的座儿去，绀碧镶银袖笼先行拂过案几，取来其中一壶好推盏予小厮。这厢关切言甫入耳，激得远山扬得愈发高，眉梢眼底皆蕴着不以为然的神色】一听就知祯哥甚少过问宫中事。
【我与色克图的情谊可谓不打不相识，互承凶、恶二名，而今也算段笑谈】我可没甚么好名声，白日纵饮的罪名，不稀罕！【小厮才斟上酒，亟亟捧在掌心】只不教龙舒晓得就成。
【北京城的风向来如刀割般，街衢两道的松柏也不禁折腰，却又如何能比丧弟的哀切。如我等般失母丧手足者何其之多，也道不来一个感同身受，只迨来日岁月抚平】
那祯哥还是莫站在窗前的好，省得哪只不留神的鸟雀撞上了可不妙。【尚记得摛藻堂刻意偶遇江弟时的情形，他颀长身躯里藏着半真半假的温和良善，着实教我记忆颇深，竟也成了口中的故人。才饮罢一口酒，插科打诨着】这壶酒味浅，梅子味倒是浓。

【王宝和的酒历来不能使人醉，这是我同文白一同的看法。杯中的清澄，及若有若无的梅子香，的确是诱人，也不愧为他们的招牌。仰头饮尽，同品鉴玉泉一般无差异。再使目光睇她，素来是将疏识看待为乖觉幼妹，和澹添言】
是不太知你，【偏首觑她举止时，手指点在案角处发问】怎么这点劣性文白竟不知，那崇昭可想好如何收买我了？
【忆从前，先要提一提符绩，那时的未英胡同只有我同他。然则，天家子首要的一门功课，便是学会忍。幼稚时，四所同母亲分离。皇子长成出宫昭示成人，离着所谓天伦再远一步。而后、是生死，意外是让人毫无防备。这些年里，我先送走的是挚亲兄长，后面是爱人、父亲、母亲、以及胞弟】
【酒意浓重中，透过微醺的话，思绪再翻到绥万堂时。小江，还是那个及腰身高，便缠着我要弓箭的幼弟】
以崇昭来看，梅子酒应该配什么。【望着杯盏出神，极力用新的话题去掩盖失神，又向她问】你同嫡福晋不错，替我想想？

【雅间外的走动声渐行渐远，小厮招待声如隔天堑，难以静聆，更携同秋序银杏摇曳的沙沙声为伴。几杯薄酒下肚，醺红攀荔腮而生，教戴春林的燕脂也失色】他识得我时都快近及笄了，怎会晓得我幼时顽劣，倒是疏明更清楚些，只是我俩不分伯仲，这才不提。
【提及后话，堪堪念及他二人匪浅，佯装苦思冥想，只以美酒为礼】不如这几坛酒都归了祯哥？
【今朝这一场宽慰终究化作了各自借酒消愁，被弃留下的人像极了文人骚客添笔的几句哀愁词。骤闻楚宜，由不得侧目而望，眸中一点困惑愈发昭彰。宸京脚底下的皇亲贵胄偏爱教彼此愈发密切，也为我与楚宜的情谊更深切些】
梅子酒，不如来碟山海羹，再折枝西山晴雪的梅？

【她喜欢什么，其实不在我所关心的范畴。如果以此道来，未免太过绝情，实是这半生际遇、早将满腔的热血真情消融。楚宜是穆亲王的嫡福晋，便将贯上这名衔永生。天家的尊华荣耀，皆是我等的枷锁，得过且过罢了】
太便宜你了，【酒埕又空。不知觉间同她耗光一坛，抬手又拆了红封，放在跟前嗅过，神识早就不清，又续上一句】这可不够。
【盈香充斥于室内、颅海、各处，醉意为我又编织了一场美梦。我甚是明——嫡福晋曾是做过帝姬伴读、妃御女官，又为哲尔德世族所出、武淑大长公主所养，乃万千人口中的良配】
【但是，这里痛】
【手掌不自觉的捂在心口，挤压紧攥，衣襟甚是不平。又惟恐崇昭看出端倪，缓缓放下，一掸身上褶皱。借用这样的小动作，掩饰其刚才的错乱。我今日的出错的地方实在太多，但因是崇昭、她反而将那些不起眼的举动化作寻常事。舒吐了酒意，撑着额角】
你更了解她一些，按照你说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