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类的爱过于苍白。因神于高处难胜寒古。神说，我无爱人。人说，无神沉沦。”
卡尔合上这本诗集，同时也闭上了眼睛。
昏暗的书房，一缕老旧的阳光从半阖未阖的窗帘后面溜了进来，打在少年的脸上，切割出完美的光影碎片。
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里都封存着约瑟夫身上特有的香气，书本、木柜、挂在衣架上披风……都弥漫着卡尔眷恋的味道。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陪伴着的感觉，准确的说，是被约瑟夫陪伴的感觉，若换做他人，卡尔要么会在社恐的驱使下失控杀人，要么他自己被活活逼疯。
他唯独享受的魇足感，来自约瑟夫。
但是他今天做了什么呢，一切都像梦一样，不是说它的绮丽，而是指它的易碎。
“匠人作画喜欢留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意亦如是。所谓留白，在亲密疏离之间把握好适当的尺度距离，确实太难。”
他又想起了偶然间瞥见的那句话，或许，在那个时候，上天就给了他暗示，可惜他没有读懂这其中的含义。

他闭着眼睛，依旧沉沉陷在回忆的海洋里，每一口呼吸，都会有咸涩的海水灌入口中，肺部被刺激得生疼，但是心脏处才是真正压抑的疼痛。
“我想要永生，你的血肉和魔力能成全我。”清冷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响，像潮水漫过他的头顶，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的耳膜。
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深爱的人眼中浓郁的黑夜，透不进日光。
他不清楚，对方有没有看到他眼中星子陨落的绝望呢？
他还是爱他，只是他没有满足他的期望而已。
在被他扼住咽喉的时候，卡尔心底从未有过的恐惧破土而出——他不能就这么成为约瑟夫的祭品而亡，他要的是不是这些……
“不——”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亦如鸟兽被困后的死斗，他赌上性命挣脱了钳制，唇齿间溢着甜腥的热量，冷冷地看着捂着胸口跌坐在榻的约瑟夫。
“先生，在你看来，我就是不该活在这世界上吗？”卡尔睁开眼睛，灰色的眸子像极了乌云蔽日下的那片海，没有生机，只盛着深不见底的阴暗情绪。他将书本原封不动地推回原位，转头看向书房北侧的那扇门。

约瑟夫的卧室。
他悄悄推开门，显然不想打扰仍在睡梦中的人。
但有人即使高床暖枕，也逃不了梦里袭来的无助。卡尔坐在约瑟夫身侧，看着他紧锁在一起的眉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生，您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他拭去嘴角的鲜血，步步朝约瑟夫走去。
“我本以为你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抚摸的狐狸，顶多咬咬人，却没想到是一只狼。”约瑟夫自嘲地笑了，彻底放弃了抵抗，“是我看走眼了，反噬的力量很大，估计会夺去我几十年的寿命，也不劳你动手了。”
他皱眉，听不懂约瑟夫在说什么，自从和他来到伦敦后，他就未生起过想要他性命的念头。看了很多书，见了许多事，他想要的更多是和约瑟夫长久相伴而已。
他走过去，在约瑟夫渐渐闭上眼的时候，俯身抱住了他。
“我不想伤害你的。”卡尔的唇抵在约瑟夫的耳畔，他轻轻说道。
是的，他也不想这样，但是谁还能来挽救他们呢。神吗？神不会将爱戴挥洒到他这个处于交界处的人身上的。为了抗衡这反噬的副作用，现在他只能用自己的血供养着他，防止爱人在一夜之间衰老。

他盯着与梦境相搏的约瑟夫，忍不住伸出手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上，那皓腕上横着三道醒目的伤疤，是他在约瑟夫昏迷时割腕取血留下的痕迹，尚未因体质而愈合。
约瑟夫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面部表情更加扭曲了，然后，他睁开了眼。
每个人心里都不是宽广无际的平原，有罪、有执念、有憎恶，有着难以逾越的沟壑与山丘。
很不幸，约瑟夫心里多了那么一个万丈悬崖。
而那悬崖现在就在他的床边静静看着他。
约瑟夫别过头，不想与卡尔对视，内心复杂的情感摇晃成了黑色的染缸，让他一时之间无法面对这个人。

“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这轻声问候一如既往的小心温柔，甚至多了些以往没有的情深。他与卡尔之间的那道屏障终于被打破了，只是那不是人们说的隔阂，而是两个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一个被活生生地剥下来伪装的皮，一个被挖掘出深埋于心底的阴暗的爱意。
“何必这样，我想要杀你，你……”约瑟夫尚未说出口的话被卡尔的食指轻轻抵在唇珠，他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轻轻摇头的模样，哽住了言语。
“先生，我知道你在逃避，即便你不喜欢我，现在你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只有我能留住你的年华。”卡尔举起手腕，将那三道血痕暴露在了约瑟夫面前。
口腔里甜腥的味道原来是你的血液味道。
约瑟夫阴恻恻地笑道：“卡尔，你真是天真，你难道不怕我杀你取血吗？”
“你要真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我？”卡尔放下手臂，直视着他，“先生，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想嘲笑我、恐吓我，为什么人类总要互相伤害哪怕这对彼此没有半点好处？”他站起身来，灰色的眸子如同横在森林中的迷雾。
“因为我们不是一类人。”
约瑟夫坐起来，与那双灰眸对视上。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慢了，微弱得近乎一根一触即断的线。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认同过你，更没有爱过你。你崇尚死亡，而死亡恰恰是我最厌恶的东西。”
字字如刀，清晰又真实地剜在人心头，那不是约瑟夫说话的声音，那是卡尔心脏血肉模糊的声音。
“是吗……”卡尔忽然感觉腿有些发软，他险险地稳住差点跌倒的身体，目光从始至终一直徘徊在对方脸上，像是在找破绽一样，希望他说的话是假的，希望约瑟夫骗他到底。
“傻孩子，你难道以为演戏就一定要入戏吗？”约瑟夫勾起嘴角，安静的侧颜在余晖中愈发像一幅生动的画。
卡尔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自然明白如何恰到好处地握住对方的软肋并激怒他。
他不想要靠血肉维系这副残躯，就像当初的他不想与恶魔签订契约一样。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让他取血养着自己了。
不值得。
“先生，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不咎前尘似的，但是约瑟夫如愿地从中听到了涌动的杀意。
总算是，遂了你我的愿。
番外二.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