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党会就来搬

第二！

我是一丛小波斯菊，长在这雅致的庭院里。
作为一种并不出名的花卉，我特别想成为像梅花一样的名花。我和梅花有个共同点，皆见证了一则传奇。她见证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在庭院深深里等待一年又一年。
这个传奇指的是离我三步远的房间里扎头发的小姑娘。我曾经感慨三步何其近，多年以后又伤怀某种意义上她一生都没有走出这三步。
外面的人都说她是武林第一美人，据说有不少人对她情根深种，比如说那个威风赫赫的魔教少主，又比如说一些我没听过的人物。
看起来是要有不少风流韵事了。我以前担心她嫁不出去——她十岁的时候分明是个胖娃娃，穿着粉嫩嫩的小裙子满院子跑。我曾亲眼看见她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猪蹄，当时我就想，天哪，谁会娶个这么能吃的姑娘回家哦。
大部分时候小姑娘是孤单的，她有好多功课要做，没空和其他小孩子一起放风筝、踢毽子或者逛街市。她只能在庭院里练剑，练累了就去看文书，无聊到极点，她会数从院子东角走到西角需要多少步。步数一天天减少，稚嫩可爱的小女孩成长为轻盈的少女，仿佛是庭院里又一株新生的花。

许多人喜欢她，少年们一拨又一拨地来表白。
甲公子这样说：“蓝宫主剑术卓绝，真是天资聪颖，我等佩服之至。”屁，你是没看见这丫头第一次舞剑把头发削得稀巴烂，大夏天戴着帽子走来走去，当然，你也没看见她手掌上磨出的血泡。
乙少爷说得文艺性和实用性兼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愿求娶宫主为妻，从此家中千两黄金，皆托付于你。”呃，亲，上次我听账房小姐姐清点玉蟾宫的财产，隐约听到是三万万两……你在一个富婆面前炫富真的好吗？
丙相公不擅长说话，于是选择动手，他将家传的飞雁剑法施展了一遍，为了**削下我一串花朵，成一字在剑脊上排开……我家小姑娘直接摇头。哼，她这么有追求的人，怎么会看上草包。
理所当然，她没有找到对象。她想嫁盖世英雄，哪那么容易找着。
但是有一天有个长得蛮好就是浑身血肉模糊的白衣小子被她抱进来了，小姑娘二话不说把他衣服扒了，开始疗伤。我透过窗户看他俩，真是怎么看怎么登对，暗暗站了CP。只是我一直都不太喜欢白色。

没几天，小姑娘居然要成亲了！玉蟾宫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只不过挑选的花灯样子都太敷衍。女孩子一生一次，她竟然肯将就？
谁知，新郎官进来的时候，我差点叶子都折了，这也太肥太矮太丑了吧？怎么可以和我的小姑娘成亲！
还好还好，那个小子带着她冲出去了。
我的小姑娘这一走，就好久好久没有回来。十六年了，她起床我起床，她睡觉我也睡觉，从来没有分开过。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别离，但我总是担心，更何况她此去艰难万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好难说。
我想看她像小时候一样搬个小板凳端着大公鸡碗吃饭饭，我想看她练武转身时甩动的马尾，我想看她换了新裙子在院子里转圈圈，我想看她因剑术进步而露出的笑靥……我想她从房间里走三步来看我。
魔教留下的黑衣兵对玉蟾宫进行了破坏，我运气好，有更多的金银珠宝供他们折腾，是以无人顾及我这微小的花儿。风大的时候，我撑不住，花瓣叶子纷纷地落了满庭。
可是已经没有人来扫了。
岁月变得黑暗起来，我似乎什么也瞧不见。

后来，有一批黑衣兵来了，我害怕极了，生怕遭遇灭顶之灾。哪知他们把先前抢掠走的珍宝完璧归赵，还对凋敝的玉蟾宫进行修缮。我更害怕了，难道小姑娘身首异处，玉蟾宫易主了？
就听他们说：“咱们少主真是痴心人，这会儿都要决战了，还派我们来打理玉蟾宫，说等剿灭七剑，便迎娶蓝兔，啧啧。”
原来小姑娘还好好的！
他们便给我浇水施肥，翻动土壤，我又能看见了。
黑衣兵很八卦，喜欢讲故事，尤其喜欢讲他们少主的琐事。我默默听着，听到说他喜欢上了蓝兔。
我心口一滞。
那肯定是悲剧。小姑娘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从前有只鸟儿在她最喜欢的裙子上拉屎了，她也不舍得动它一根羽毛。
所以，她怎么会喜欢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少主，一辈子都不会。
等到了夏天，小姑娘七剑合璧，杀掉了大魔头，终于回来了。她瘦了，也黑了，不过眼睛更有神了。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哇，我的花居然还没死，还比以前长得更好了。”
那个白衣裳的小子也跟着回来了。
据说是家里房子塌了，来借住一段时间。

呃，挺好的，事业和爱情双丰收。只不过，这个小子以后怕是不能再自称“长虹剑主虹猫”了，要改称“在下玉蟾宫虹猫”。这故事我听过，郭巨侠和蓉儿成亲后住在桃花岛上，不就张口闭口“小弟桃花岛郭靖”么。大概不是每个少年都愿意这样做的吧。
然而我猜错了，他们居然还只是朋友。她叫他“虹猫少侠”，他唤她“蓝兔宫主”。
接下来几天，我就看到这小子各种记笔记。他东打听西问问，一会儿又晓得了她喜欢弹琴，一会儿又研究她惯用什么样的胭脂，一会儿—
“什么，她不喜欢吃辣？”
“宫主生来就不喜欢吃辣呀，她胃会难受。”
“可是……我们在外边的时候，每次吃辣，她都没说啥……”
这个时候小姑娘来了，她笑嘻嘻地说：“我是去剿灭魔教的，又不是游山玩水的，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怪不得你之前饭量都好小，我还以为女孩子就是这样斯文的呢……”
“我那是……吃不惯啊……”
他很认真地点头：“是啊，你饭量才不小，我看你现在每顿吃好多好多……好像比我还多……”
“……”
“没事，你瘦了，我胖了，羡慕。”
“……”
我在庭院里的光影中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风，发不出簌簌的响声。
所以没有叹息。

七月初五那天，吃过晚饭，白衣裳小子鬼鬼祟祟地出去，我估摸着要准备表白了。
那天晚上天极黑，小姑娘脸上是哀伤惆怅的神色，然后我看见她摆好香案，对着某个方向俯首，烧了一大堆纸钱，嘴里念着：“我把你迁到你娘亲旁边了，希望你在地下不要孤单。正邪不两立，可我希望你好。”燃尽的灰在气流中一寸寸碎裂，什么都不剩下。
我的小姑娘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好，她就记一辈子。
不妙的是，原本悄悄赶来准备给她一个惊喜的虹猫听见了这番话，他脸上的绯色刷地褪尽，攥着手里的盒子。
小姑娘回头看见他，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呀？”
虹猫把盒子收进怀里，仿若无事地过来，说：“我吃完饭逛逛。”
那一天晚上，他们说了许多话，可谁也没有提起满地的纸钱。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美得不像话；白衣少年修长的身形映在地上被月光衬得如梦如幻。可我看得出来他们二人神色里的怅惘。我很熟悉这样怅惘的神色，我曾看了许多年。
他们有误会了，但是不要紧，相爱的人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
没多久我就知道了我的放心有多蠢。

是七夕的清晨，下着濛濛雨，小姑娘穿了丁香色的衣裙，打着精致的油纸伞，睫毛上挂着雨滴。我疑心她才是一朵带露的花。
她笑意融融地守在庭院里，等着虹猫像往常一样早起练剑。等了两个时辰，他还没有来。
小姑娘一脸狐疑，提起长裙子去敲他门，喊了几声，没回应。她推开门，发现里头空空如也，他已不知去向了。
小姑娘怔怔地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不辞而别，皱起眉头想了个遍，脱口道：“糟了！他肯定是误会了……我当时就怕他误会才没提这事儿，结果他居然还是误会了，哎呀！”
她急死了，衣裳都没换，拖着裙摆上马奔向远处，急匆匆要去找她的意中人。月亮挂起来的时候她牵着马回来了，发髻散乱，上好的绸缎被刮破好几处，脏得已经看不出绣的什么花样了。
宫女问她：“宫主，你干什么了……”
她不答，静静地回房间看文书了。
虹猫究竟为什么要走？单单就因为误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姑娘喜欢他啊。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卯足了劲儿开花，想哄她高兴，但她眉宇间始终氤氲淡淡的哀愁。
好多年以前，我就在做这种徒劳的事情。

很快到了秋天，草木凋零，我也精神萎靡。有一天，迷迷糊糊地，我看见一个身上遍是血迹的白衣少年，感慨身体真是不行了，居然回忆起从前虹猫第一次来玉蟾宫的景象了。
蓝兔的声音很快提醒我这不是幻想：“你…你怎么了？”
白衣少年在暮光中微笑：“又跟人打架了，蓝兔宫主可以给我治治吗？”他又扯扯衣服上的破洞，“也帮我给缝缝呗。”
“你…你想得美，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会儿受伤了知道跑回来找我了？”
他厚脸皮地躺在庭院里的椅子上，拿过茶水喝，说：“这不是受伤了需要养身体，所以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吗？你放心，我吃得不多！”
“你……我讨厌你，你走吧！”
小姑娘憋了好久的气，委屈极了，口头上半点不饶人，但还是吩咐下去，亲自给他清洗伤口，包扎——这次没脱衣服。
但是她毕竟没有消气，料理好以后就托词说要去忙宫务，恕不奉陪。
他看到了我，说：“你的花开得好美丽。”
她“哼”了一声。
虹猫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很忙吗？”
“不然呢！可不像某些人什么牵挂都没有，随时做甩手掌柜！”
“你晚上抽抽空嘛。”他拿起盘子里的糕点吃。
“你要干嘛？要是给我惹麻烦，我就撵你去逗逗那里，他肯定能治好你虹大少侠的。”

他把嘴边的糕点屑擦干净，说：“绝对不打扰你忙事情。”然后对她说：“麻烦你抽空……来我梦里一趟。”
小姑娘的脸腾地红了。
她说：“我才不！”然而她并没有迈动步子，而是坐了下来，看到那盘点心空了，又让人上了一盘新的，然后指指他的伤口，“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笑嘻嘻地说：“把你惹生气了，不晓得怎么哄，只好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这样你心疼了，不就不生我的气了么？”
夏末的阳光些许温柔，小姑娘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香甜无比。
“我才不抽空，我要天天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后来，我才知道虹猫为啥一身伤地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虹猫为啥一身伤地回来了。
那天他误会蓝兔对黑小虎有莫名情愫，心中不乐，次日半夜离开，在外面散心许久，才想明白蓝兔肯定是喜欢自己的，往日种种，均是证明。
碰巧他得到消息，大批魔教仇家要进攻黑虎崖，剿灭余孽，这还不算，他们想把黑小虎和其母的尸骨掘出来，挫骨扬灰，以报多年被魔教欺压之仇。
他想，蓝兔终究是亏欠那人良多，他替她还了吧。于是乔装一番，亲去黑虎崖，想赶在仇家前面把黑小虎母子的骸骨迁走。可惜慢了一步，赶到时他们已上了黑虎崖了。
没办法，虹猫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们激战一场，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毁人坟墓，只去取金银财宝。
虹猫第一次去黑虎崖，就血淋淋地回来了。他把母子俩的骸骨迁到了无人知道的地方。
然后血肉模糊地回来玉蟾宫，找他的小姑娘。
他说完这段事情，小姑娘的眼圈红了：“谢谢你，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是我欠他，不是你。”
“没事，我以后还会为你做更多的事情，咱俩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
霞光把她的眸子点亮了，她轻轻地抱住他，说：“你知道从这个院子的东角走到西角有多少步吗？”
“怎么问这个？”
“我小时候一个人寂寞，就自己数需要走多少步。”
虹猫抚摩她的长发，柔声道：“你这不算什么，我们现在一起来数，从当下起到我俩头发胡子都白了，需要走多少步。”
“还有，”他想到了什么，捏起她脸上的软肉，“我也没那么穷，你以后还是可以多吃点，吃不垮我家的。”

他们成亲了，上花轿的时候，白衣少年折了一朵我，别在了新娘子的头上，衬得她娇艳动人。一小部分的我跟着她去了，以后会见证她举案齐眉，儿孙满堂，此后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平安如意；另一部分的我留在这深深的庭院里，有时刮风，有时天晴，有时……下雨。
湘西的春夏时节总是多雨。
我想起曾经的雨天，小姑娘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湿淋淋的回来，玉白的脸上全是水痕。
我也想起某个雨夜，有个失去母亲的小男孩在墓前冒雨练武，浑身湿透，旁边的梨花被雨水洗刷得过分洁白无瑕，看得我眼睛疼。
我一年年花开花落，他们也长大了。上一代七剑传人已正式淹没于时间的河流中，当年的小孩子拿起剑将书写新的悲欢离合。
他们在江湖上的故事，我也只晓得些细碎的片段，也就懒得去管。
很少有人了解，波斯菊象征着纯洁的感情、初恋和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讲，有一位公主是注定的孤独之人，直到她的心上人为她的世界带来色彩。
小姑娘是玉蟾宫里最美的花，白衣小子懂她，怜她，爱她，敬她，把重重贵重身份后的会哭会闹会耍小脾气会撒娇的小女孩捧在手心里。
他们圆满了。

我却想起我还是一粒种子时就看见的那个小男孩。
他父亲很严厉，对他动辄打骂，他拼命地练武，进步很快，也不过得到父亲淡淡的一个“嗯”。
母亲过世得早，留给他的只有凄冷的白色梨花，狂风大作之时，他会踩着雪过来，解斗篷，盖上那嶙峋的树干。
后来他成为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教少主，人人怕他如畏修罗。只有我看见他常年对着梨树久久出神。
对了，其实我不是玉蟾宫的那丛波斯菊。在蓝兔离开不久，它没人照料，死得很彻底。
虹猫和小姑娘叫我“波斯菊”，黑小虎不一样，他叫我的别名“秋樱”。秋天的樱花，会死。
是黑小虎传了令要把玉蟾宫恢复如初，魔教的人才把我从黑虎崖连根挖起，移植到这里，我也因而继承了前代波斯菊的记忆。
从此我不仅有小男孩，还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小男孩应该是想把他意中人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由他娶走玉蟾宫的这位小姑娘的。
黑虎崖的秋樱来到了玉蟾宫，开得烂漫而热烈，目睹了小姑娘的出嫁。
可惜他永远埋葬在了黑虎崖，没有能来他为她守住的家看看，没能看见在宫阙之间开得灿烂的我，没能亲手折一朵他为她种下的秋樱，别到她乌鸦鸦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