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城公的使女又为我斟满一螺佳酿，我向主人抬臂致谢，而后虎饮。国朝帝苗不出阁，有名号，无国邑，虽树官僚却无典事，聚居京师仅税食租，故有闲情养享如今这般盛会。】
【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这些皇子王孙，乘坚驱良，奢侈枉礼，将来升登御座，也不知是否成第二个司马惠帝。】
【於是我略过那些皇室高胤，向末尾几座惨绿少年去望。他们携着干谒行卷，面有菜色，不知是花了多少金银才有这一通机缘。随手抽了张上呈诗文垫酒，疾览过当首几句，见其提及西楚旧典。霸王重瞳，拔山盖世。拨出一箸，以其尖击节，唱的却是高祖大风。】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曲击毕，转向此间主人】
阈防将士，当为英杰。

【国朝业已数十载，天下早定，疆域一统，四海共奉一主，而今远无夷狄叩边之患，近无人祸民困之扰，歌舞升平，遂有宴游之盛。而各世家为斗声名，宴必尽显豪奢，游必声势浩大，动辄千金百人，寻常而已，世人乐见。只是朱门之中自诩君子者，为搏遗世独立之名，多不屑与宴。寒门之内，几枚酸子怀才难抒，因不得其门，反愤而讥之。此二者，无论身世多贵、才德多高，都是当世一等的伪君子，我向来坏人做惯，实不必恪守燕礼而邀。】
【待宾客皆至，我升于堂，依礼献宾乐宾，待三献之后，实在不便再行拘束，令诸客无算爵。而我一扬觯，与闻朔川饮尽一杯，见他击箸而歌，我亦击缶而和。一曲毕，还未说话，就闻他言，我登时笑道】
依守缺之言，千万将士皆为英杰，既如此，史书何不著其姓名？世人何不知其事迹？
依我之见，群山万壑，数风流者为三山，报天功者称五岳，余者不过凡石累土；流水滔滔，南北之贯成运河，万民生计系黄河、长江，余者不过留积、支流。
【我自负聪敏，深知欲学经义，须向经史、良师处求教，所得是几番兴亡旧事、抚民治平之旨，这些大道理可作表，以之饰我冠，用以愚人。而宴游之学，须品评古时贤士，褒贬当代英杰，乃是操纵物议之法，以之成我履，用以行路。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从坐席上起身，行至他坐旁，道】
古今英雄，从不在芸芸之众，无法脱颖而出者，当不得英杰二字。就像你方才所唱大风歌，乃是汉高祖所作，当时建功立业者比比皆是，可真正成为英雄者却寥寥数人。
【为他斟了酒，举杯问道】
守缺知道为何吗？

【英者万人之希，雄者尽世之威。可堪英雄二字的人，曩古迄今少之又少。我不答他所问，而又饮半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其下的芸芸众生皆是实绩，然则始皇一炬，废为焦土。无法传世的录名者犹万古尘，身入青史的依旧由后人臧否，这样的英雄真不痛快。】
三皇子是要兴月旦评了？
【向列座众人展臂】不如公来聊聊何人是三山五岳，何人又是凡石累土？
【诚然位上宾客非富即贵，文彦风流者又如过江之鲫，论及当世总需顾忌各方。可要是唯诺严慎，将所有人都夸个遍，岂不是得罪的更多？我将鹦鹉螺制的酒爵斜倾，翻污在县公下袴，作出副魏晋名士的醺然狂态】
恭聆高论。

【报以爽朗一笑，举杯遥敬宾客，而后满饮，道】
若于时有益，兴之有何不可？否则，纵使物议鼎沸，人心未孚，何以谈兴？我今以一人愚力，邀诸公褒贬古时英雄，乃意将千古功业付予公论，其后可知何为忠孝仁义之德、开疆拓土之志、报国安民之政、大利后世之策。
【我邀的是世家贵胄，哪一家不是阀阅可观？哪一位不是英雄之后？我一旦褒贬英雄，不论席上诸人愿意与否，则必将为宗族立名，不得不大发己见，届时一家话贤，余者或附和、或攻讦，总非是出自少年意气、一意孤行，实是宗族之和争。我只要将这些一一记下，择有利者用之，择不利者弃之，那此番宴饮行乐，才算合我心意。】
是以我们尊三山、崇五岳、论英雄、评功业，凡石累土之流实不必于此污耳。
【而为成我意，我当只论他人不敢反驳之圣贤，至于方才我所问，他既不提，我亦不再谈，将酒杯倒置，示意已无酒，随即丢在身后，提着酒壶仰头将美酒灌入口中，全然不顾淋湿衣襟。环视诸人，道】
三横天地人，一竖贯通谓之王。若以为王者作比，三皇五帝正应三山五岳。若以王朝作比，夏商周为三山，至于五岳——
秦处西陲，本苦寒之地，然能收义渠、破巴蜀、行新法，代有雄主，六世之经营，终灭六国，天下一统，正如西岳华山之险，累世之石直冲而上，争战不止，丝毫不容平缓；西汉起于峻法之世，时殊则易政，文景之文治，与民休养生息，武帝之武功，保境安土，却匈奴于外，文武并昌，正如南岳衡山之秀，四时一变，各有妙景，殊途同归，成就非凡之秀；东汉承绪汉统，值大厦将倾之际，力保祖宗基业不失，乃有刘氏四百年江山，正如北岳恒山之幽，险峰奔突，履世事之不测，幽洞见生机；魏晋之政本一体，今我合而论之，其先灭蜀汉、东吴，一终万民久战之苦，后仰诸世家，数却胡虏，保我汉嗣不绝，汉统未灭，正如中岳嵩山之峻，居中屹立，固守其位，汉血永存；我大唐恢宏盛世，善政出于上，而民安于下，四海称臣，夷狄咸服，正如东岳泰山之雄，壮观庄严，德文并芳，为五岳之长，势必万古称颂！
诸公，长牧之言，然否？

加开戏：
【咸亨五年九月，已是秋时，今岁长安却不见天寒，仍是煦风清气、朗天晴日，而我于今日设宴，正合天时；广邀世家子弟、朝中官吏、乃至几个寒门名士，正应人和；去岁我又以低价自富贾手中买下此处别院，不似高雅幽静，却胜在壮观奢华，入得此园，有几人不是流连忘返？岂不占了地利？我于酒案后站起作揖，等宾客回礼，才各自落座，再由将命人往来席间回语，我先敬酒道】
诸公，共我满饮！

【我一贯看重世家门阀，无非是想借其声势而上青云，而这些世家门阀自汉以来，尤其魏晋，皆自视力强，屡屡藐视王权。前有司马篡魏，后有王敦乱晋，俨然猛虎毒蛟，我欲以之噬人，而非被其所噬，必要有御兽之法。可这些猛虎毒蛟早已存活数百年，若想仅用婚娅便将其收入囊中，无异于痴人说梦。唯有以利饲之，以名养之。于是，掌控物议便成了我势在必得之事，我本将闻朔川视为我之臂助，未想却成今日掣肘。我咬紧牙，一动肩膀，似是方才被他所压而肩生不适，沉声道】
无他，公论二字。而今堂上，大姓者论阀阅贤能、入仕者论治事政绩、寒门者论才学声名，举贤之名虽出自一人一口，却势必得众人称是。守缺，难道你认为堂上诸公所辨忠奸，竟皆不可信？
孔子乃万世之圭臬，生而为人，皆要知礼识义，此人之所以异于**焉！无分文武！你若真想从武中推出圭臬，我且问你，何为武功？征东夷、服九黎，一统华夏之黄帝算否？开疆拓土之乐毅算否？保国卫边之田单算否？
【他最后一句却是诛心之言。我想不到他竟大胆至此！我怒气早生，却碍于闻氏可用，抓起他的衣襟，复松开了手，将他往胡姬怀中一推，冷声道】
守缺醉了，给他灌醒酒汤！

【我被灌了几碗汤呢？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主人面色不豫，若不是碍着其余几位阀阅子弟的面子，我怕是已经被轰出盛宴。得了便宜要知势，何况我借杜康的余威发狂，现在也大可将一切归在酒后失仪。】
【我吐出噎在喉间的药汤，大有如梦初醒之相】
我方才说了什么？
【倚在斜座，以指敲打着茶床】三郎，你生什么脾气，怎么聊着古今豪杰还出这副苦相。你的食封不还新加五百户，莫不是还舍不得这顿酒资了？
【信手摸上腰间，却捉了个空】
你可见到我挂着的妆刀？

【晋室南迁，只可道衣冠南渡，不能言北地覆亡，这是在座世家默然固守的规矩。我关陇等族血脉更是，国朝之中最不能否之统。他仗着醉酒，口吐妄言，不知得罪了堂上多少人。这与他平日谨慎之态多有不同，我不得不起疑，前一番卮言，究竟是有意与否。】
【我怒气难舒，歩回主座，换上新杯，又饮上一回，这才压下怒意，复笑道】
无妨，不过是些酒后胡话，诸公不必深究。来，再饮！
【我心中却暗恨，将闻朔川今日之言一一记在心里，他日必报。】

【那柄妆刀是幼妹入宫前所赠，她人最娇，若是被她发现遗失在外，不得好一通闹腾。况且素日佩惯了，早已成为常物，空落落的还不习惯。我低头去向使女裙下寻，许是方才拉扯间掉在了裙裾下。】
【可惜登徒子的形象坐实了，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