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灯火续昼，替了东山间的一轮月牙，迢迢的银汉也显得黯淡许多，只可惜他照不遍万里，总有阴翳相伴】
【因不曾留意而教案间的薄酒尽数倾洒、染湿了罗袜，遂打发了蕖衣回宫去取干净的鞋袜，只身赴往夜色重处，暂避於这无人的幽暗之地】
【柔荑扶往一株老树，微末的酒意散向晚风中，廊间的宫灯不住地摇曳着光影的明暗，不知名的虫类窸窣地伏在草间哼唱着此起彼伏的小曲儿，与宴席之上的丝竹管弦声遥遥相和，此时倒不像身处重阙了。我竟偷得几分隐秘的欢喜，远处席间他们的热闹，原与自己是不相干的】
【倏尔树影微动，我窥去一眼，试探询道】蕖衣？

【与曹公子闲叙毕，宫娥引路，领我去偏殿更衣。身上的衣裳特意为今次金銮朝凤而精心裁制，倒不如平素简练素雅的衣饰称心。月色秾丽，可惜今朝非月圆之夜，不然也可称句良辰美景。廊庑尽头有宫灯灼灼，透过覃帘凝望庭中满落月华，露湿桂花。】
【倏尔闻声娇娥语，探目深望，隔着瘦骨嶙峋的嘉木，一团影不安的落在地砖上。】
你认得麽？【偏靥回问宫娥，她秉灯摇头，只道今日赴宴的不止禁宫中的嫔妃皇女，更有宗亲福晋和献艺的八旗贵女。颔首示意知晓，教她提高灯盏】渠衣是您的同伴麽？【我与宫娥自树身之后显现，灯火与月华交相辉映，看清娇娥姿容，仍不知是哪家来赴宴的明珠。】

【疏影横斜斑驳，伊携着明亮的光入得这片夜色，便照亮了连月华都不曾淌到的地儿。并不相熟的清音落於静里，我欲开口教她止步——毕竟几分狼狈不愿被窥见，但婵娟已提了灯映见我的眉眼、投下长长的影】
【遂从容直身，将罗裙抚平掩住了半湿的绣履】她是我的宫女。
【我并不曾见过眼前人，大抵是哪位赴宴的簪缨女，无关紧要】外头宴会正热闹，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公主万安。
【低眉福身，自有宫娥来秉灯。今夜我亲睹盛世中太平气象，比我初入宫闱侍读时更添磅礴的庄严肃穆。年岁愈长，看待人或事愈不纯粹，私心杂念交糅，视天真为无知、视热络为攀附、视她们这些金枝玉叶，为宫闱内最纯澈、亦最污垢的代表。】
正是因为太热闹，才想着出来走走转转，看看紫禁城有甚麽变化。

【敏锐地捕到她口中的“变化”二字，春山下的一双秋瞳睇了去】
你从前来过宫中？【便作开门见山地直问，奚女所提的宫灯晕染出略显昏黄且黯淡的光，映着眼前娇娥，伊样子瞧来年纪尚轻，许是与自己哪位皇姊作过玩伴侍读，譬如阿萝与我一般，不足为奇】
【遂将眸波投向她身后光亮处】这座城日日都有新的人、新的花，亦有旧的凋零逝去——倘以此论，是该有些变化。
【目光复回至其身，多添了几分打量】却不知你要寻的变化，是不是这种？

来过，【并不是甚麽值得珍藏、不足为外人道的前尘。眸光悠然飘忽去探西六宫高揽铃铎的檐牙，料想今朝储秀宫的木兰开得还当年葳蕤。笑道前事】正观元年，臣女入宫侍读，伴随的正是宣慧公主。【而今娇娥亭亭豆蔻梢头，俨如我彼时大小。】
其实臣女早已记不得从前，之所以说不变，是因宫墙楼阙如旧，还觉是彼时模样。
【这是极蒙昧的评断。目光下睇，瞧见她浸湿的裙琚边缘】公主是急着去更衣麽？

【元是伴过珍姊，略颔了颔首】五年光阴，诚然有些长了，不过这些宫阙想来再历百年，也当是一样——【只会增些破旧、不复新时模样】
【我不曾想过坍圮，他将千年、万年地矗立下去，沉默於无声的史记中】
【她慧眼窥得了娇女的狼狈，遂将脊背挺得愈直】不算太急，我还在等我的宫女回来。【其实夜风已将鞋袜晾得差不多干，只是到底染了琼液，似有若无的酒味浅淡地萦在周身，教我难忍】
【重凝了目光至其身，或许天家皇权拘住了她，便多添一句】你倘有旁事，可先行一步。

金銮朝凤是历朝历代都为人心驰神往的盛会欢宴，到场的人难免贪欢，想来她正在来寻您的路上罢。【如此为宫娥分辨，漫想彼时被夫子惩罚，我们俱要想方设法使夫子心软些，减免惩罚。每每捏造的事由古怪，积少成多还不重样。】
臣女没甚麽事要忙碌，适才以拙技献艺，而今自觉难堪得很，没脸面归席座。
【只是今夜月色溶溶不忍辜负，秋深露重，禁宫内的岑寂破开，涌入眼睑的是泼天富贵和荣华，他们看不上春江花月夜的闲情逸致。】

【永寿至乾清的甬道算不得短，我又寻得一处僻静地遮掩，遂并未生出甚么欲要责罚的心。倒是眼前人开口替蕖衣分辩，情知她一片好意，只得将无奈藏入半弯的眉黛间，轻描淡写回与一句】许是罢。
【伊后话渐低下去，分眸多看一眼，女儿家的失落显於其素净的一张白面上】
【我向来不善安慰等言辞】能入金銮献艺，已是天大的殊荣——为太后祝寿，也是看各人心意，技便是其次了。【倘真要看技，何不直接请了伶人乐伎来。居宫闱数载，业已瞧清了里头假象包裹住的真相，我无法直言相告，便只能作虚辞宽慰】
【又逢步声迫近，向后探去眸波】我的宫女来了。

【我先见一团暖黄的光亮，再是提灯的丽影——确是蕖衣无疑】
【后由人相扶步出了老树覆下的阴翳，我回首向后递去一眼，如钩的银月嵌在墨色之中，而她立在其间，因宫灯相映，颇像一副模糊了年岁的仕女图】
【我好像还未问她的名姓，其实也不太重要，萍水相逢，来年不一定能再遇，何况隔了这样一道高高的宫墙】
【缘分即生即断。遂回视前路】走罢。

【双颐上是特意粉饰给外人品鉴的衷情，但闻其解语宽慰，眉宇不露，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说辞——可惜我不视此为殊荣，本非我意愿所为。】
您说得是，若无今夜，也不能面见公主，无此月下对谈。
【缺月昏昏，又兼青云遮蔽，殿中鼎沸，料想是贵女献艺搏得满堂彩。偏靥睇向宫娥，是与之相仿的年岁，模样乖巧。】
还请公主先行，臣女还想逗留片刻再回，晚来风急，您仔细身子，莫着凉。
【朝人福身行礼，循着廊庑向花深月昏处，与夜风相逢话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