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簪姑姑唤我去闿阳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葱油拌面发呆。
面是程中士教我做的，她是松江人，会做好些南方的餐食点心，同长安的口味大不一样，却有不少我都很喜欢吃，所以最近得了空我就喜欢去找她，让她教我一些餐点的做法。今日程中士告了假出宫去了，昨日我缠着她教了我一回葱油拌面的做法，想着自己再练习一番，看能不能加些长安惯常吃的东西进去，调和下口味。不过我还没想清楚，同簪姑姑就来了。
她说姑姑神思忧虑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用过饭，我想了想闿阳这几日的餐食确实都是没怎么动过一般，第二日换菜品口味也是如此。我取了个提篮漆盒装了几样咸口的点心，又新煮了一小碗银丝面用葱油拌了也装起来，再配了几个小菜，收拾停当了才与她一道往闿阳走。
我上次来闿阳是姑姑是贺婕妤，我今次再来，她已经成了贺修媛，不过闿阳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日幽深，好像是把她困在了大明宫一般。我把食盒交与同簪姑姑后折身道万福，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神佛能知道我对她每一次道礼，都是真心想要她在大明宫好一点。

我见她这般情状确实是些害怕的。
我未见姑姑姑姑这个样子，即便从前在家中，她披发念经也同现今的样子不一样，那时她只是入定念佛，却还是我活生生一个姑姑，现在我觉得好像她是把魂魄落在了哪里没有取回来；又像是琉璃塑的观音法相，剔透，也薄得惊心，好像一碰就要成了满地的碎琉璃。现在她好像同这个人世没有了牵挂一般，我不知道姑姑究竟为何如此，我更不知道如何劝解，听她要我起来的时候，我有些庆幸，她还是愿意理我的。
我将食盒打开，把里头的点心一样一样的取出来，又在家里时我总央她给我买的椒盐酥，葱香薄饼，还有她头一回召我入宫时给我吃的广陵枣泥糕。下头一层是芝麻油、花椒油拌的各色时蔬，冷着吃也是无妨的。提篮漆盒最底下一层搁了个不见明火小手炉，所以最下头的葱油面和鲫鱼汤还是温热的，鲫鱼是新鲜送来的，在炉子上文火炖的两个时辰，鱼肉都化在了汤里，再把鱼刺筛出去，加上一点点细盐，就是一碗很好的汤。
我不知道她想吃些什么，就带了很多样来，我只想她能吃一点点，我把还温着的鱼汤向她推了推，极小声地恳求她。
：你多少用一点，好不好？

孟昭媛去的那一日具体是什么情状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一个同我玩得很好的掌药突然就红了眼睛，眼泪要落不落的。报了消息的奚女叫我打发了出去，只留我和她两个人，她伏在我肩头，说那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同她没有过接触，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好的一个人，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安慰着她。可我今日见了姑姑的样子，我有些明白了，孟昭媛一定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姑姑一定很在乎她。
同簪姑姑出去后就只剩我和她两个人，我听她同我说的话，鼻头蓦得一酸。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阿耶也同我讲过，有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说姑姑活不过十六岁，可姑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她应该长命百岁的，还应该儿孙绕膝，颐享天伦。我跪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冷的，天气并不冷，她的手却像是青石板一般的凉，我想给她把手捂热，就一直握着。
：那和尚胡说的。慈恩寺的大和尚跟我说过，佛祖好生，每个生灵在佛祖面前都要好好活着。
我侧过脸看她，她脸上有疲色，不是我在家时同她玩闹得累了那种疲色，而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思及此，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同她讲话都带了些哭声。我是在害怕的，我敢来大明宫是因为有姑姑在，若她不在了，我不敢想。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不想要我了？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我跪在她身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将所有的泪都滞留在眼眶里，可是我没做到。我低下头，泪珠子就一颗一颗地落在我的衣襟上、袖上，砸下去，落成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从不在我面前说假话，我信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所以我更怕了。我咬着下唇死命地把哭声压进嗓子里，只留下小声的，藏也藏不住的呜咽声间或漏出来，在一室幽静里格外的明显。
：那你可以同我说。这些话也好，别的话也好，你觉得不讲能给别人说的话，你都可以同我说。
我是在怕的，我怕她还有那样的心思。“不会死”与“不想死”是不一样的，“不想死”的话是他“不会死”就意味着还是有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这一日被压住了，不代表就此不见了。它只是蛰伏起来等有朝一日，它还是会破土而出，或许会比蛰伏之前更为茁壮，也更坚定。
我在想，姑姑若是真的是宝相庄严的菩萨多好，菩萨是不会悲的，三千世界的六欲七情也与他无关。可是，她终究还是人啊，是有血肉铸就的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直起身去搂住她的肩膀，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
：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我只想你能不这么难过了。

我小小一个蜷在她怀中，幽静的内室只有我压抑不住的哭声间或漏出来一点砸在青石板上。我未经历过生死，所以我对这件事情总是讳莫如深，就连果子去的时候我都有近十日不敢去我同她经常玩耍的地方，那些地方总能让我想起他。但是也只能让我想起他，却不能让我再见到他了。
我怕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伸手搂住她，就好像把她留在这里了一样。我察觉到她在哭，于是抬了眼去看她，伸手去拭她的泪。但我又觉得她似乎很就没哭了，她是应当要哭一哭的。
：你可以哭。阿简说过的，想哭就要哭出来，反正现在也没有旁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无端想起我被挑中进明宫做女官前一晚阿娘的样子，我以为她会同我讲很多很多大道理，讲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阿娘什么都没有同我讲，只是把我搂在怀里，手抚着我的鬓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又叮嘱了我一些她从未叮嘱过的话。我问她不怕我做错什么吗？她只回答我：“我知道妙妙是个好孩子，你会做好的。"
：那你要说到做到，还要好好吃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