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正芳菲。）
（春风送暖，百花初绽。我终于被许可脱下臃肿厚重的冬裳，换上新裁的春衫——是我亲自挑选的一件浅杏黄暗花缎的月华裙，颇得我喜爱。在新衣服的诱惑下，早起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问安之后，我饱饱地睡了一个回笼觉，心满意足地掐着午膳的时辰起床，向顺娴来。）额娘额娘——（蹬蹬蹬跑进门，像只小炮仗似的直闯进人怀里。）你的小棉袄来啦！

（“小棉袄”来时，顺娴的午膳方摆得妥帖，及转身便被扑了满怀。）刚睡醒？
那方案上摆了牛乳，喝了就来用膳吧（年少生于襄阳，早时归来帝都得了舅舅的照料，口味愈发往江南那边去了——饮食清淡，却又偏爱辛辣，连带着杭初口味也十分刁钻，委实难为小厨房了。）
今岁暑夏，待极热的时候，便搬来同娘亲一处吧？摆上冰鉴，执扇引了，必然舒爽。
（春日的光透过双交四菱花扇窗而来，柔和的铺排在她挽起的发髻上，于我心中起了几分难以名状之感：曾几何时想过有朝一日，可得娇女承欢膝下，亦有良人常伴，算来已然圆满。）

嗯！（对赖床的习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颇清脆响亮地应了一声，才放开手，咕咚咕咚地去一旁把小案上的牛乳饮尽，唇边沾了一圈白沫，不甚在意地拿唇尖舔去，兴致盎然地往饭桌边上凑。）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好呀！额娘不知道，四所每年都可热啦——（自凉秋至暖春，将近一岁过去，我已忘了苦夏的感觉，这会儿被她一句话引起，皱着秀气的眉，甚至忘了要同她展示自己的新衣服。）嬷嬷也不肯给用冰！

（目随窗牖，恰见别鹿引宫娥迤逦而来，其上所奉佳肴皆属江浙菜系。）春日食笋，大抵是要有一道油焖春笋的（话未落稳，便见人已入内，率先陈于眼前的恰是那道咸鲜香甜的笋肴。）
秋日方品蟹——从前吃过一道生滚蟹粥，味道清淡不腻口，虽佐了青葱，却也是提鲜的（最忆少年时。幕后玩家的招摇岁月，曾是我京畿最潇洒的时光，与燕分茶、与荷赏月，也曾羡人间风流。）等岁贡来时，便叫别鹿给你留出最肥的，我亲自做给你吃。
（但见小丫头无甚反应，偏颐莞尔。）睡了一早，怕不是饿傻了？

（我亦见宫娥依次奉上午膳菜肴，顺着额娘目光，看向那道色泽红亮的笋，却不过须臾便错开眼神，仍向后头望，满含期盼。）唔，有没有肉呀？（我向来对素菜没有甚么好感，春笋再嫩再鲜，也不如小排骨来得有吸引力。反而被秋蟹提起兴趣，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好的！
（乖巧地坐在凳上，两手捧着脸颊揉了揉。）没有，我看额娘漂亮呢。（如是才想起原本来意，眉眼飞扬地添一句。）初初也漂亮！额娘看我的新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6
（我自宫娥所奉托盘中取了她的心心念念，矮身给她看。）糖醋小排，高兴了么？
你呀，怎得是个小肉虫？（别鹿伸手接过那道小排，我嘱咐教她放的离小丫头近些，好让她一饱口福。如是，玉葱弯曲，顺着她挺翘白皙的小鼻梁刮了一下，续言。）嗯——还有道东坡肉，桂花糯米藕。
最后竟是没见过的，瞧着像是南瓜八宝饭？（得了宫娥颔首，方笑了。）从前在幕后玩家见过的——倒是这件衣服，广储司新裁制的？没见过呢，原是极适合你的，常穿才好。

素菜不好吃又没味道嘛。（鼻尖遭人轻掠，撅了撅小嘴，哼唧了一声。复又把目光直落在糖醋小排与东坡肉上，迫不及待地浣净了手，只等动筷。）额娘最疼我啦。
是呢，不过是我自己挑的料子。（颇为自得地在心里夸了一句初初审美天下第一。别鹿姑姑给我添了一小碗八宝饭放在近前，便有南瓜的清甜飘入鼻间，我用小匙小小地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好吃——（又侧头去看她。）额娘总提起幕后玩家，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呀？

8
（我瞧着杭初模样，眉眼间略有纪钧颜色，因着是女儿身倒有几分英气——却是很像我了。）快动箸吧，这些荤菜凉了可是要腻的，你再是小肉虫也不会喜欢吃的。
（敛衽落座，便有宫娥捧水而来，浣净了掌，便卸了护甲，意在亲为娇女布菜。适一块东坡肉入碟，便聆了一句询，道是幕后玩家是何模样，偏颐笑了。）在你想象中，娘亲经常提及的地方，该是什么模样？
（她生在这四方的红墙黄瓦里，便是说得如这紫庭无甚分别，也是情理之中。）

（小排炖得软烂，略微一戳便能剔掉骨头，南瓜饭浸上糖醋的酱汁，佐以一块东坡肉，吃得我心满意足。至于我的问题，没有如愿得到答案，反而迎来一声反问。不过这道题，我兴许真的会。）
嗯——（侧头想了一想。我念书不多，但也知她籍南地，非在京畿长大，念念不忘的，应当是家乡风景。）长廊蜿蜒，花木幽深？
（末了补一句。）画上都是这样画的。（也是我在梦里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尽管我并没有真的见过重楼高阁以外的景致。）

10
（她从未出过这方天地，却早在丹青妙笔之下见过遥远的人间，这是年少的我所不能及的。我想要看的山河万里，须得千里跋涉，方可得一眼万年。）
我给一句“别有洞天”——（这句极易生联想，万事万物皆可得此形容，但幕后玩家却不仅限于此。）它原是一家店铺，唱南词的，却也做些吃食类的买卖；异域番邦的佳肴，你读书时可曾向往呀。
那里，全都有（我给到她的是位极权重之时无法拥有的广袤，是书册画页中无法体会的向往，是须得她亲自涉足方可得到的。我的女儿，虽膺帝姬之荣，却该归于人间，享天下之大。）
等你长大了，央你皇阿玛允你出宫，便可亲眼看看了。

听起来好棒呀。（别有洞天。我将这四个字含在舌尖重复了一遍，却仍旧无法从她的只语片言中，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幢既有南地婉转，又有异域风情的食楼。托着腮，杏眸晶亮。）等我能出宫的时候，一定要去看一看。
（言及于此，眉眼一垮，像只被戳漏了气的皮球一样，泄气地把着小匙戳了戳八宝饭，瘪瘪嘴。）可是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了呀。
（长大这两个字我从小听到大，可却还从来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是长得够高，还是念得书够多？若是前者，我自觉已指日可待，可若是后者，我这辈子怕都是个孩子。）

12
（我见她碟中只有肉类并无蔬菜，便信手给她夹了两块儿春笋，管她吃与不吃，这给是必须要给的。）等——等初初“明事理”、“懂是非”的时候，便可算长大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全靠人言。）
（世人皆信生于皇室者早慧，然我却觉眼前少女一如普通人家，这样最好不过了。）
算来，也快到清明了，今年想吃什么馅儿的青团呀（成长，这个问题对于我与她，都过於沉重和遥远了一些。岁月迟早会给予我们答案，我所能做的，便是陪伴。）

那还要好久哦——（这六个字我听来都懂，可又着实抽象。或许长大，原就是一件极为抽象，难以用语言言明的事？）
（鼓着嘴去夹一块小排，银箸落回小碗里时却发现多了两块春笋，小心翼翼地往碗边推了一推，又拿一匙米饭盖上，假装我看不见。）唔，蛋黄莲蓉吧，加一点肉松。（往年寻常见的都是豆沙馅，可我吃两个就觉得腻。有心要食荤的，却又怕她念叨我，遂折中答。）
（想想仍是不甘心，到底添上一句。）不过还是腊肉的最好。

14
（我不知长大对于眼前的初初是何等意义，对于当年尚在襄阳的沈徽来说，却是可以自由人间的开始——我可以像知非同和光一般，游走于人间各处，也可潇洒自在于天地间，更可与一人携手、伴良人终老，索性如今我终现于如今。）
等初初长大啦——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快的（远山舒，温言颔首。）就知道必定是要选腊肉的，娘亲家乡那边都是用豆沙做馅料的，不若等到端午，必定给你吃上腊肉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