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经牖浸入暖室，照鉴薰笼中正盛的江南离主香，案几旁少女笼袖研墨，时不时睇向正拨银炭的阿拙。所谓红袖添香大抵便是如此情景罢。少顷狼豪汲墨，向素宣递去极浓的一笔，待豪尖于宣试至适宜力度时，适才将娟秀小字移于案上的红梅洒金笺。而后随乌墨红梅逐渐晕染开的，则是我向庆妃递去的凛冬情致——巳时一刻、平湖秋月见。）
（须臾间末笔落定，将寸管搁置旁侧，目光由小笺字蹟逐渐向下，一壁与身侧少女闲叙平常，一壁捏着洒金红梅笺、轻轻折起。）
“丹阳喜欢这里么。”
（风雅之邀掩藏于折起的笺内，抬手嘱青娥递去庆妃那处，此是入寰中所度的第四个年岁，亦是我与圆明园的初次会晤。）

（正观四年的春尚未至，元月的鞭炮声先响彻了云霄，却不在紫禁城中——而是京郊的圆明园。自幼长在父母身前，千娇万宠着长大，原也去过不少享乐处，却从未进过皇家园林，难免带着三分新奇、七分雀跃。是日清晨，待主子往两宫处问过安，归时已备好清粥小菜，虽样式简朴，味道却是极为鲜美的：是因特特儿嘱咐过此处的小厨房，粥里除了香米，还需加上鲜瑶柱并着白肉丝，以竹箸相配，方不失其味）
（待侍奉娴主儿用过，才将青花瓷的镇纸铺开，一方小巧端砚中研的是徽墨。蓦然想起那句“浮生偷得半日闲”时，正得她一问）
自然。奴才听说长春园的西洋楼才奇特哩，都是仿照着西洋建筑造的，只还无缘得见——
（还是爱玩的性子，初至此地便少不得与几个相熟的小鬟凑在一处闲谈聊天，早将周遭大小风闻打听得清楚。眉眼间笑意盈盈，又恐教人觉着“不务正业”，便腆着脸儿又添一句）
不过您住这一处便很好。院子里的梅花很衬您呢。

（更漏泄水、端石砚仍旧浸着细密墨液，刻下寸管趁势蘸取少量乌色，于素宣上绘下个颇健硕的棋字。实则与丹阳的际会，亦元于昱和棋馆中于乌鹭上的寥寥点拨，彼时她尚是身量娇小的垂绺小儿，如今几个寒暑，便已出落成娇俏的小女子了。）
“巧言令色、倒与小十七的口吻如出一辙。”
（星目睇一记丹阳，轻刮其秀气鼻尖，然妃御此间蕴起的怒气却均在她一句“很衬你”间消散殆尽，辉光映衬间，啻是以另一事来作待她的惩戒。）
“那你便为本宫画一枝梅，来作殿宇内极衬凛冬的一抹绝色吧。”
“如绘不出精髓，便罚你彻夜捡落花去。”

（眸光轻轻一偏，便看到素白纸宣上娟秀的一个“棋”字。不由会心一笑）娘娘近来的字练得愈发有神韵了。
（与她原是旧识，两人更因棋结缘，自然知晓这一字的含义。而入恰春堂侍奉已久，常在人身侧侍墨，多少也看出些门道——那些自翊坤宫拿来的字帖，上头尽是君王笔迹。若往昔年少时，只怕不解风情，但如今情窦初开、始慕少艾，轻易便可尝出其中的缱绻情思）
（偏被人这样一揶揄，悄然红了面）您别打趣奴才了。
（自幼习画，不仅因庭训深严，更因当年如意馆的一遇，待一人的话上了心。应对这一罚，可称得心应手，却偏还要撒娇讨巧）
您哪里舍得？（又认真地）如今还是元月里头，若冻上一夜，这双手可要生疮了……赶明儿还怎么帮您侍墨呀？

“那便由你阿拙姐姐侍奉，至于你——遣回府中去就是。”
（主仆嗔笑间，青娥笔尖逐渐有梅朵绽放，或含情欲放、或昂首探云，那晕染于素宣的墨梅终究是教她以伶俐之态来炫耀、讨巧。少顷墨色已干，酥手游移墨梅轮廓，只是不论它如何灵动入神，却总不抵我心中深藏的一抹皎洁。）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古来寒梅虽多蒙锦绣堆砌，却难免落入世俗、失满身霜傲。”
（檀唇吐露所思，心绪因梅花而引至满是气节的另一株花上。记得滇西万里原野上，盛放着漫山遍野的木香，只肖春风微微一拂，那香阵便可冲透整个云滇、遍布彩云之南的每一寸土地。）
“你知木香花么？与梅花同样坚韧、满赋气节之花。”

（轻轻一嗔）是奴才嘱小厨房做的柠檬鸡不好、还是去岁学做的冰碗儿不合您心？阿拙姐姐自然合您心意，只她一人伺候，您就不心疼她疲累么？
（将眸光落在熟宣上，她信手绘就一朵寒梅，风韵恰似其身。梅花历来都为文人墨客所喜，至于那首“凌寒独自放”更是在重华宫进学时读惯了的。而眼前的妃主虽有几分宠信，却从未借此沽名钓利，在我心中实与红梅相称，因而方才那话是无半分恭维的）
（只听她后话娓娓，不由好奇道）木香花？
（两叶柳眉一弯，俏而娇地）倒不曾听过这花呢，京城中可有么？

“那是南地生长之花，极具英雄傲骨，顽强勇敢却又不失三分柔情。”
（木香皎洁傲然的寓意中，尚存一则不可宣之于口的旖旎，那象征着少年情意的忠贞与暧昧，又如何可与尚待字闺中的丹阳言说呢？是以我可与丹阳分享的，啻是那白朵昂首坚韧的气节、与秀丽高雅的容色罢了。）
“你或许见过的，于十一公主的香缨上、亦或阿拙素日收拢的纨扇间。”
（那一株俏丽之色已然浸入我生命中的许多处，而父亲为我择一字节，或许亦含几分木香的“凌霜节”之意。思及此，遂欲遣丹阳取纨扇来，只是檀唇轻启的一刹，却将心中欲知的另一则道出。）
“丹阳丹阳，是丹心如故、阳煦山立么？还是丹凤朝阳之意呢。”

（贵主生于遥远的滇南，在幼时听闻的轶事中，那是个神秘而又高远的地方。入耳虽只有三两言语，却似乎业已身临其境，置于洁白的雪山上，俯仰之间，便可拾得这柔软又刚强的花。须臾神思方才收拢，将春山轻舒）是长在雪山上的花么？
（又闻后话，甫才从识海中拾起星点旧忆，原她口中的木香花早已被我赏得，只是彼时尚不知晓。而待有了具象，这花儿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替她将那副绘好的墨梅图收敛好，方得一问，手上动作迟滞几分，才含笑解释道）原只是“放歌丹阳湖”的那个“丹阳”罢了。不过…… （抬眼去望，如同羽毛般的乌睫投下小片阴影，愈发衬得眼底明亮）丹心如故、阳煦山立，娘娘的这个解释，奴才很喜欢。
（恍然觉察，我原早有一片丹心，向着一处去的）

“它多于滇西原野中生长。京畿盛府的嬴斋便中有一株，你若是喜欢，待来日燕燕于归之时，便赠予你作贺礼如何？”
（丹阳拢起那幅并不成气候的墨梅，铺来一纸新宣，然豪尖于素洁上撩拨游移，却始终不愿落笔去绘一枝木香。平素绣于香缨之上内敛又随意，而今执意落笔描绘时，却陡然生了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也省下恰春堂两箱陪嫁。”
（目色自少女眉间落至丹唇，将其或羞赧、或嗔怒的容色尽揽与心下。便是于此般待丹阳姻缘的打趣中，寸管悄然由掌中搁下，而后阿拙适时取来大氅，将则先时梗住的一章就此翻过。）
“时辰将至，陪我去平湖秋月见庆妃罢。”

好呀！（向来是顺杆儿爬的好手，如今得了赏儿，岂有不受之理。更何况是得她如此美誉的花儿——只恐我那庭院的田地太小，衬不出它的如霜如雪）
（应下这一句，便已开始盘算着该搁置在哪儿好，又不由想念起阁中的那盆六月雪。我与桃姐姐结缘的“红线”，却不知我入宫后，她可曾也去瞧过呢？思绪渐渐飘远，直到嫁妆两字坠落在地，才骤然红了耳根）您说什么呐？
（从未想过此事，眼下在恰春堂中，更仿佛近乡情怯似的，不敢深思。便忙伸出纤细的小臂，将她皓腕轻轻承托，一道往平湖秋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