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潭柘寺：http://tieba.baidu.com/p/5935122694

（空山逢新雨，古刹的钟鸣中混入跳珠撼玉的窸窣，织成悠长且隽永的诗篇）
（马车于庙门停定，来往的善男信女鱼贯，并不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我生怕佛祖过劳，月十五的拜佛问宁都敷衍得很，由是没少遭雪怀碎嘴，仿佛身骨的每况愈下同我问佛的诚心相系，竟无行医问药的缘故了。今时本是秉香告拜过，她愣要说未有叩拜不至虔心，倒叫我抖落出一身反骨，索性将香随意一插，起身便要往大雄宝殿外去）
（“格格，您这是冒犯呀！”）
（一偏鬓，本就漆如点墨的秋瞳便冷冽起来，驻足于殿门画柱下，很不平地）冒犯？我若是佛祖，快活还来不及呢！谁有那慈悲心，听来人间这样多鸡毛蒜皮的苦衷，还要一一遂了他们的愿？
（乜见鬟娥翕动的唇瓣，生怕她下一秒便妙语连珠起来，话音也匆促）先时说需香火孝敬，连着供了好几年，我的病可见半点起色？眼下倒好，又寻出一桩“诚心”的诳语来，可见都是胡诌来唬你们的，你愿信你替我求去，这寺院的檀香熏得人脑仁疼，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清晨时分落起雨来，一觉睡得极沉，待见戎舟靠坐床前，邀人出京踏青时，窗外清光已然明亮。今日恰逢休沐，予求予取倒也乐意。未想马蹄一应急踏，径向南辕北辙的潭柘寺去，我一贯罔信神佛，立时面有不快，待他老实交代母亲身骨不爽，欲于大雄宝殿求些佑庇，方才利落挥一挥手，从善如流。只是终厌香烟缭绕，因寻了蹩脚的由头，匆匆行去殿外，而檐下利喙急辩，便在此时恰到好处地贯耳】
【自诩绝非阘茸下辈，做不得窃听壁角的圆滑，由是双手负在身后，信然步至近前。不意方才咄咄相逼、语惊左右，竟出自刻下眉眼稚气、难掩绝色的少女，大抵自幼娇生惯养，乃有这般不让人、也不饶人的刚傲脾性。再观她面色泰然，倒难得生出三分顽心，不吝慷慨笑道】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雨中梧桐沙沙有声，将寥寥几字等闲打碎，听来几不真切】古人诚也欺我。纵御门廊庙、金水桥头，竟比不过眼前深山古刹，堪可见得这般齿牙疾伶的女辩才。
【盖因生而居显，庙堂间亦有玄功畅洽，从来目及心听，除却阿谀逢迎的朋党、即是俯首低眉的仆从。至于前路，我自知割鹿刀一日未握谁手，汹涌的暗渊便永无偃息之时，但骈肩奔竞的对手本便屈指可数，于是反骨、锋芒，乃至居高临下，举凡它出于无足轻重之人，皆理所应当地视若无睹。但此刻伫步檐下，目光不动声色擦过她飞扬的眉、轻颤的肩，竟有片刻凝滞，它注定不因洞幽察微使然，更不由怜香惜玉作祟，倘使扪心自问，不过一点古怪的歆羡——固然此生径行直遂，却未有一刻似她恣肆畅意，曾平静收回望向生母的视线，唯恐呈露些许稚拙与依赖，也曾亲手践毁权门贪饕的密函，犹为求得通身坚不可摧。一时风过，有斜雨穿竹度云，打湿她雪青的裙裾，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冲淡得无谓】
你不听佛谛，不解禅锋，今日又为何而来？

（佛宫前无边梧桐尚未萧萧下，可往来寥寥的商风，业已送来我的心上秋）
（我弗是寡聆褒赞，实则于疟病缠身之前，旁人予我的赞语总似初春的雨点般慷慨，只殆一病不起，他们又靳直似严冬，莫不金人三缄。我的抱珠握玉，落入尘嚣里泰半是“蕙心兰质”、“端躬无违”相类的断语，鲜有人能将俐齿伶牙视作巾帼长处。是故闻有洪声，但将丹凤目淡淡一乜，雪颔轻点，本飞扬描摹于眼眉间的傲丽倏尔散去，化作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一隙清孤）
听人墙角，算甚么君子。
（脆声落得澹荡，却也难掩鲜会生人的怯瑟。只是他丰神俊朗、温言款语，生教我将平素口齿间逞威风的意气也浑忘了，只顾觑见衣摆沾湿，小心地退至檐庑深处，更借此躲至奚女身后，目风轻悠悠地，眄向鹤雾朦胧中的修山叠影，就着杳杳晨钟启口）
人之行端莫不为餍足欲求，旁人来此求安生、躲死、圆满、富贵，小女来此不过为求个耳根清净。（秀致的下颌一扬，朝雪怀努努嘴道）便是她们这样的，自我害病以来，惟恐我活了今日不见明日，巴巴儿地来跟佛祖讨恩典，倘使不依便一日三趟地念叨——
（甫得以将秋波回桓，落定在他含笑的面上一顾，又悄然垂睫）若您是佛门信众，话有冒犯，还望海涵呢。

【见她衣衫濡湿，因恐失仪退向人后，便也自然而然骋目远望，再无一瞬徜徉。清风既敲秋韵，庭中竹海漱然如涛，殿内纷敷的、愚昧无知的烟火梵音，周遭矜持的、不算知情识趣的少女，俱在这清气涤襟里洗尽尘灰、淡却棱角，变得宛然可亲。神情有片刻的松动，未想她迟迟一语，显又重蹈覆辙，直令眉间锋芒披坚执锐】
佛门信众，【左右俱知我喜恶信忌，纵然礼奉神明乃人之常情，却从不曾以负锡为群、持花成薮，试图将铁面的逆首点化。此刻旁逸斜出，竟自萍水相逢的香客伊始，不觉恼聒，只觉可笑。但她言讷词直，比起俯仰即得的逢迎，倒令人甘愿迎难而上，于是很轻地一哂】好一个佛门信众啊。
【与她相隔小半僧廊、奚女停立，但有雨气清凉如雾，将这间隙模糊得几不堪数。漫不经心地望着檐下斜影，既于此处不谋而合，又何须畏刀避剑】
人有寤寐相求，则有深信不疑，听来是很公允。可安生躲死，便似挟冰求温，抱炭希凉。至于圆满富贵，大多随邪行妄语而来，佛奉十善业道，岂能推波助澜？世人的自以为，从始至终只是一叶障目，偏又不舍拨云。

（檐角挂着的一滴涓珠囊盈万物，于坠地的一瞬，又将尘寰碾为虚无。我借由瞥向它的眼风窥得玉树一泓谑笑，心鼓却擂擂起来，同簌簌的雨声一并于膺隙龙蛇乱走，写成不成调的心往神驰）
（本应遗世独立的神佛早遭红尘染指，装不下那样多、那样满的心愿；齐肩接踵的香客，无一不沾附俗寰的庸碌，生生将远别邑都的庙宇也曳进喧嚣里——可唯有他只身茕立，兀的令天地也阒然，独独断线的雨珠落在我耳畔心间，滴答、滴答……）
噢——（显然是心亏落怯，似有若无的低哂，也变作女儿家怀赧的喃喃）原来您至此，也是心猿意马。
（刻下莫名的悸动予我无双胆识，扬目看进他深邃的眉眼里）其实我都不信。
（绣阁的教引教我善做闺秀，然因命数赐赉的不测，早已生出一副恨知深、拒人远的逆骨，说不来吉祥话，丧气起来倒妙语连珠）
与其为生老病死求这求那，不妨来得痛快些，平白做了旁人眼中的可怜虫，好没意思。

【耳畔是萧萧风雨，与她玉碎珠掷的胆气交相起伏，听来不胜决绝，不由分神回顾，正望进一双乌沉沉的眼里，它像无波的古井、寂寥的漉池，生老病死如同遮天蔽日、却狡诡无形的手，本将诸般与鲜活、与生机相近的情绪掩去。但疑是心下错觉，竟见伏跃起池波碎影，立时似涤风饮露，使人襟怀坦荡，不讳从容直言】
来得痛快些？向愚蠢的神佛乞求成全，是俯首低眉，可向善恶无报、乾坤有私的天意告饶，又何尝不是俯首低眉？
【平生不如意人、不如意事从非寥寥，少时即通的道理，是寤寐弗得，则不破不立，而非悬悬相望。但滴水不漏的克制，是否当真了无余憾？一句冷哂掷地成声，不知是在开解眼前端立的少女，或是在为这风雪兼程的半途，再添上重若千钧的筹码——天下共逐，唯胜者得鹿割之，但软弱与徜徉令寇虏失鹿，他们的终章再不曾、也不必交代。于是只能深信不疑，便似刻下无波无澜的口吻】
人之一世，初似独木难支，孤掌难鸣，总需有些倚信。固然神佛愚昧、天意无常，周遭人事易变，那都无妨，【无谓苦口相劝，一笑举重若轻，仿佛不必她首肯、更不必她笃信】倘要不谋而亲，不约而信，其实只有自己。

（在我同人四目相汇时，看到了什么呢？）
（他写于眉骨瞳眸里的淡漠，仿若抽身玉障的谪仙，可又同谪仙殊异，来人的目中，分明盈有璇图方仪。我此刻尚是执迷于玉槛雕栏里的鹊鹤，未能做他一时半刻的解语花；然偏不肯“纡尊降贵”，仍半仰螓首，藏起因他状似疏寞的开解而触生的感知）
好儿郎，你合该去殿庐里舌战群儒，拿我小女子逞威风作甚？
（由鼻尖钻出一声轻哼）然你所言不差，天意难猜度，俯仰即春秋——风月星辰亘久不换，唯人间悲喜更迭，死生无常。我也听你一句，往后怜惜当下，不信佛、不信命，唯信己。
（如旧将话说得利落，唯有一隙绮思悄纵，品揣起他质秉天生的清孤。若拟丹铅比人，他必定是一卷深厚晦涩的长卷，我由招提知得的一瞥，亦不过只由红尘里交错起漫长的系引）
（眸风攀上碎玉欲滴的檐角，压低了嗓，小声地问着）不过我倒想知道，您又为何来问佛呢？

【听来她清脆却散漫的一诺，终究素昧平生，大都萍水偶逢，烟云倏散。因神情不曾为这柳暗花明起伏，仅淡淡望向身后大雄宝殿，正色答道】
早年误交损友，只得舍命陪君子，随他为母亲礼佛，祈望疾恙早愈。我明知神佛无为寡恩，但瞧他一秉虔诚，长跪殿中，却鬼使神差般想，【语气是毫不自察的温和，了无方才锋芒毕露】假使这为人子、行谨孝之心，堪得一刻成全，倒也不错。
【幼时难平的惶惑，少时相敬如冰的矜持，至今皆已摧枯拉朽——刻舟求剑何其愚昧。膺内丘壑但现，倘要做一派母慈子孝的太平，不过易如反掌。可望戎舟俯首叩拜，只余一瞬窒闷时；与和伦泰默然对坐，以一柄利刃拨云，挑开彼此相类的心茧时；乃至此刻孤山风雨，同她笑谑神佛天意，游刃有余时，无不令我警醒地发觉，那惶惑依旧根深蒂固，然它左右的再非细琐人事，而是此生孤立寡与的驰向。冷阴阴的幽篁寡静摇曳，但闻风末疏钟，只觉山光淡荡，堪可一时空心】
这漫漫平生，你可有过遗憾的事吗？

（“误交损友”、“舍命陪君子”。本想他是冷面寡悦的，故而这样两句烟火红尘的话倒似春日悄生的芽草，没由来的叫心间一软——愚氓窥不见神佛的悲喜，可他大抵是能够参透的）
（我自诩孤顽，却也无胆识于刻下生此妄念：是故又哪能晓得，寥落的余生里，我有许多个昼夜都与这卷晦涩青书纵弈。他薄唇拈来那句叩问时，正瞧过渐渐疏落的雨点，稍偏雪靥，饶见忖状）
遗憾么……（憾同他识于风露婆娑，不能做他口中提来沾温带故的亲友，更未有转日再逢的借口。可又怎好倾吐？）
从前我觉是病榻缠绵，往后（极细微地绣口轻咬，继以寡淡笑意）或许不是了。
（未期同人萍水逢，竟能得此廊下晤。久藏绣闼的娇躯早承不得这份劳苦，凉风一仞忽袭，便催出咳声连连。自觉失态，将满膺恼赧压作同他错肩时一福身）
雨早落停，我该离了——

【错敲云寺的雨声渐弱，而凉风踏破苔痕，一扫堆砌檐下的黄叶，它们径自分裾四散，便如这段不期而遇、同样戛然而止的镜缘。弗知是寺中常用的草药熏香，抑或只是她久痼经年，襟袖间逸出的一段清苦，彼此错肩而过时，无由近在鼻息。我并不厌这样的涩苦，同样不厌幽契暗生，但终只澹然颔首，目送背影亭亭，渐行渐远。它似逍遥不群的鹤、盘屈孤贞的松，一时竟有遗世独立之感。惜哉溪边吊影孤，抚翼意无违，于我不过黄粱一梦，至此也应彻醒】
【自僧舍廊下至大雄宝殿，不过短短二十许步，竟似格外漫长。及迎上戎舟热络一张笑脸，满耳皆闻神佛有灵、敷佑四方。明知事如流水，人如草木，一颗诚心何敌抽刀顷断、疾风摧折，却鲜见地平和一笑，与他片刻慰藉，与己片刻释然】
待到入冬落雪时，想必令慈早已痊可。你要还愿佛前，再来便是。
【云晴古木月初上，雪满空庭鹤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