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兮英雄 
                              
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互不理睬，寂寞的飘落。天地苍白的脸庞上，还残留着易水河冰冻的泪痕。漫天的白色幔布在朔风的强迫下飘动，任由雪花浸湿自己的身躯。一群人身着素服，伫立在漫天的风雪中，与这惨白的世界交融在一起，冷若冰霜。 
  雪花融化在高渐离被冻得有些红肿的手背上，而高渐离却没有丝毫感觉。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竹尺，这短短的竹尺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他只得用尽平生的力气才能保证竹尺不从手中滑落。筑音悠扬而又沉重，弥漫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之中。一切都在筑音的指引下静止，如那条冰冻的易水河。只有落雪，还在安静的飘落，无声，无息。 
  燕太子丹端着玲珑的酒樽，不知是否是因为飘扬的落雪浸在清酒之中加重了重量，太子丹的手臂一阵酸痛。 
  “荆先生，燕国的命运，就交给您了，请满饮此杯。”太子丹恭敬地呈上酒樽，却微低着头，似乎是躲避荆轲的目光。 
  荆轲接过酒樽，坚毅的神色倒映在酒水之上，“太子请放心，荆轲此行，一定不辱使命。”言罢，将酒一饮而尽，决然果断，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他转过身去，迈着大步，走向马车。飞扬的落雪无法掩盖他深深的足印，亦如，无法掩盖他在太子丹眸中的背影。 
  秦舞阳跟在荆轲的背后，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在那里面，乘着一腔热血，一幅江山，一个国家的命运。樊於期的首级，督亢的地图，还有，一把淬毒的匕首。这个木匣太沉重了，秦舞阳的双手纵然染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但此刻，也不禁发抖。毕竟，这双手还太年轻。他不住地回头张望，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高渐离的竹尺上，而高渐离的目光，则紧随着秦舞阳身前那个头也不回的身影。 
  “风萧萧兮易水寒。”高渐离手中的竹尺敲打出如这天气一般冰冷的节奏。他的声音，也是冻结的，如那条易水河。 
   荆轲停下脚步，雪花飘落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回头，但在他的眼前，他似乎确实看到了高渐离凄怆的神情，还有，那一地的白雪。 
   荆轲伸手轻轻握住背后的剑，剑气呼啸着从剑鞘中喷涌而出。他的身边雪花飞速的旋转，疾风紧作，甚至，吹动了高渐离额前的一束长发。 
   荆轲拉着秦舞阳踏上马车，他们的身影一同湮没在茫茫的白色之中。高渐离目送荆轲的远去，看着那荆轲用剑气在半空中留下的一行由雪花组成的字，不仅潸然泪下，而手中的竹尺，也终于在此刻坠落到雪地上。筑音缓缓地漂浮在空中缠绕在那行字身边，与它一同渐渐散入这白色的天地之中。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太子丹轻念着，而酒樽中，落雪已化成水。 
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如血般鲜红的夕阳在天边渐渐消退，一轮圆月从天边徐徐升起。柔和的月色轻抚着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似乎想用自己的一行浅泪去冲洗净那斑斑血迹。营中的一串串火光蜿蜒闪动着，对面的城头之上，也闪动着些许火光，只是感觉上有些暗淡。 
   项羽伫立在城头，手按着剑柄，寂静的空气在他的身边掺拌着月光缓缓流淌。他仰望夜穹，一片苍茫，连一颗星也没有，只有一轮月色，弥漫在天地之间。月光轻溅在项羽年轻英俊的脸庞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望着城下在火光照耀下闪动着粼粼波光的长枪剑戟，项羽不禁哀叹一声。十万精兵，十面埋伏，败得惨烈，败得彻底。他不禁回想起当年在巨鹿的那一场生死恶战。强悍的秦军潮水般涌来，势单力孤的楚军破釜沉舟，用手中的兵刃应证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豪言。刀剑，战鼓，马蹄，嘶吼，好豪迈的乐章。如今，这乐章再次响起，如此熟悉，只是自己被调换了角色。垓下，一座简陋的城郭，兵尽粮绝。 
   项羽不禁回想起了一些往事。遥远的故乡，溪水潺潺，树荫成荫，鸟语花香。祖父拉着自己站在王都的城头，俯瞰这秀美的景色。他永远记得，那一刻，祖父笑的多么沉醉。祖父说，小羽，这千里河山，就是我们的楚国，我们的家乡。祖父还拉起他的嗓子，唱起楚地的民歌。他的嗓音浑厚深沉，或许，这是因为祖父他一生戎马，在军营中磨练出来的吧。

项羽轻叹了口气，月色依旧柔和。不知道祖父当年兵败之际是否也如自己此时一样心愁万千。祖父选择了自刎，一个大将军在绝境之中最庄严的死亡方式。项羽看看腰间的长剑，梁叔重伤临死之前将它交到自己手里，说，这是你祖父当年江边自刎时所用的剑，也是咱们家族的传世之剑。这把剑上，有祖父的血，有梁叔的血，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甚至，就在明天，就会染上自己的血。 
   项羽又回想起了祖父当年唱的那支歌。他不禁轻吟起来。空气依然宁静，甚至，凝固。项羽与这歌声一起回到了家乡，人们在田间、在水边嬉笑着，每个人，也都唱着这首歌。歌声悠扬，飘荡在项羽的耳边，久久不息。 
   他闭上双眼，在这清凉的空气之中，项羽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忧的童年。好美的歌声，只是在此刻，在这淡淡月色笼罩的夜空之下，有些凄凉。四面八方，歌声萦绕在垓下城的周围。项羽长舒了一口气，沉浸在这美妙的节奏之中。但是，当他睁开双眼，回到现实，回到这片战场之际，他的手指不由得一颤，而这美妙的节奏，也霎时变了味道。 
   汉营，居然是汉营！楚歌是从汉营中传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楚人？难道楚地已尽全部沦陷了吗？项羽虎目圆睁，那一声声的曲调，如一把把利刃般，刺透他的铠甲，直插心口。士兵们也都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心绪来聆听这熟悉的旋律。垓下城，四面楚歌，人心惶惶。 
   项羽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军帐之中，月光在烛火的阻拦之下，伫立在帐门口。项羽踏进军帐的一霎那，不禁打了个冷战。 
   “项王，”一个年轻女子起身走来，秀美的容颜之下，显露出几分疑惧与关切，“发生什么事了？” 
   项羽抬眼看着女子，心头隐隐的酸痛。他伸出手，在女子白皙的脸颊上擦磨，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不是楚地都已经被攻陷了？”女子焦急的问。 
   项羽哀叹一声，从女子身边走过，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项王你快走吧，”女子此刻的神情变得坚定异常，眸中显出超乎寻常的镇静之色，“再晚，就来不及了。项王神勇，带上精锐骑兵，突围出去，回到江东，就可以重整旗鼓！” 
   项羽回过身来，手紧紧的捏着腰间的长剑，女子的坚定语气让他为之一振。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相接，烛火在夜风的吹动下无助的摇曳着，如女子衣裳上的飘带，亦如，女子柔弱的身躯。 
   项羽许久没有言语，千般滋味，万众愁绪一起涌现在他的心头。英雄，是的，自己从未放弃过这个称号，只是如今，英雄路短。 
   他拔出长剑，剑身上闪耀着耀眼的白光。项羽一手持剑，另一支手扣起中指，在剑身上轻轻敲击。剑声清脆而又悠扬，如水滴坠在镜般的湖面，响音清新，而又波纹不绝。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轻声反复吟唱着，手指在剑身上有节奏的敲击出美妙的琼音。女子轻声相呵，当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之时，两行浅泪不禁悄然滑落。 
   女子翩翩起舞，丝带舞动，帐外的月光此刻仿佛得到了烛火的默许，也缓步走进帐中，在女子身旁随之舞动。歌声，舞姿，好美丽，好凄凉。左右侍者不禁垂头掩面，泪水浸湿了袖口。 
   项羽依然在吟唱着。他凝视着女子婀娜的舞姿，此刻，忘记了一切。女子如一只白色的蝴蝶，向自己翩翩飞来。女子的笑，那么美，那么纯洁，如她身边的月色，皎洁无暇。 
   女子看着项羽，目光温存，而又充满了不舍。她似乎是想用这一刻的凝视，来将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庞永远记在心底。她突然咬紧牙关，扑向项羽手中的长剑，稚嫩的脖颈与锐利的剑锋擦过，殷红飞溅。 
   刚刚还陶醉在那笑容之中的项羽惊呆了。女子的身躯向一方倾倒，月光也四散而去。项羽伸出手去，在她倒地前的一霎那将她抱住，手中的剑此刻坠在地上，响声清脆。 
   女子纤细的手艰难地向项羽的脸颊移动，她的嘴唇苍白，目光也渐渐散去，气若游丝。项羽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紧贴在脸上，嘴唇颤动，却吐不出一个字。女子浅浅的笑了一下，依然美丽，倾国倾城，而这一笑，似乎也耗尽了她生平的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在项羽的脸颊上向下滑落，目光，随之消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