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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夏宫】我以我穷词,写下我神思,爱着替我去爱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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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安徽1楼2020-04-21 19:30回复
    似水流年,不知不觉夏宫已经陪伴大家满满七年。
    2013.3.30-2017.3.30,年号祈夏,昭明帝东方默。
    2017.3.30-2020.3.30,年号元朔,乾光帝东方旻。
    2020.3.30,年号永徽,帝东方衍。
    接下来还有一段刺激的预设剧情,敬请期待哦!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一切解释权归夏宫所有。
    2020©夏宫


    IP属地:安徽2楼2020-04-21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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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文一: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徐蘅】
      文二:错【宋暮云】
      文三:寂寞开无主【梅邀雪】
      文四:禁庭芷,岸汀兰【沈芷兰】
      文五:笼中鹿【鹿鸣】
      文六:千岁忧【李怀瑛】
      文七:人间春逝,覆水难收【林安澜】
      文八:绣雀【廖馥兰】
      ◎后话


      IP属地:安徽3楼2020-04-21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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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二:错【宋暮云】
        文/宋暮云
        我有错,错在与你为敌;你也有错,错在真心错付。
        直到重重的从韵雨桥上跌落,耳畔传来冰湖碎裂的声音,冰冷的湖水将我包围,从五官灌入我的五脏六腑,我才开始回想,这短短的一世,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不知这样的不世之仇始于哪一日,只记得那一年我五岁,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姨娘将我支到祖母身边去侍奉,收到了姨娘过身的消息时已然风雨交加,我冒着滂沱大雨赶回院中时,她的身躯已经冰凉,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椁之中。我哭得近乎窒息,祖母将我揽在怀中,当时三岁的灵犀握着我的手,稚声稚气地说她会永远陪着我,是年,我全心全意的相信她,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成了我年少时最好的玩伴,一起读书,一起承欢在祖母膝下。
        每每念起这段良辰,我都会感慨命运的捉弄和无常,让我们背道而驰,走向了那样坎坷的路途。
        我记事后,姨娘的旧奴告诉我,那一日是大娘子亲手端了一碗汤药哄姨娘喝下,不出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那个药碗连带着剩下的半碗汤药消失得无影无踪,查无可查。两日后,是我亲手将灵犀推下了后院的湖中,家奴将她救上来后,她却一口咬定是失足跌落。祖母将我罚去跪了七日祠堂,我自此立誓,与正房势不两立。非我不念旧情,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姨娘苍白的面孔和紧紧蹙着的眉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昭示着她生前所受的非人折磨,让我如何去面对这个出自毒妇腹中的亲妹妹?
        这是我的第一次错,亦或者说是错过,错过了姨娘多舛命途中的最后一程;也是我的过错,生前与灵犀唯一一段良辰光景,终究被我亲手打碎了。
        人非圣贤,白驹过隙间,她也长到了我这样锱铢必较的年纪,在频繁的无端刁难中也不再一味忍气吞声,甚至反戈一击让我自食其果,也时常主动与我相争。父亲约莫对我失望至极,又顾着正房的脸面,时常护着灵犀,我便将这一切过错都怪在大娘子的挑唆上,也理所当然的将二人的明争暗斗视为自保的必要手段。幸得祖母怜惜,才不至于被父亲扫地出门。是他们错了,父亲、灵犀、大娘子,都是他们的错!
        此后数年,二人相争已是家常便饭,再次惊诧于这位亲妹妹惊天动地的一番作为时,我已是天子妃嫔。
        那些话本中写烂了的英雄救美,后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桥段,我一向只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谁知真真切切的在苏长和宋灵犀的身上发生了,甚至令她不顾一切的想要远嫁。
        是时是我自以为,宋灵犀不过是一时兴起贪图皮相之美,我在这桩婚事上推波助澜,只是要断了她入宫的路罢了。可当宫外传来宋家嫡女红妆十里远嫁通州的消息时,我大醉一场,因此丢了腹中一月余的胎儿,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事瞒下,只为了不让宋灵犀和大娘子偷着乐。
        宋暮云也是一个俗人,尤其是在这深宫的高墙冷座之上,哪里会不妒忌她身为宋家嫡女的风光?哪里会不羡慕她敢爱敢恨,敢为自己蓄力一博?
        可宋暮云她不敢,甚至连博一把的资格都没有。
        通州的消息传来时我原本该仰天大笑,笑她终于不再惺惺作态,终于走了她母亲的老路!笑她自以为是才子佳人的佳话,最终成了下堂妇。宋灵犀,你是真傻?!
        面对苏氏连番逼问,我不顾与苏氏多年的情分,为宋家、为宋灵犀据理力争,不惜与之决裂,只当是为宋氏上下争一口气。
        许多错过和过错,都要在临死前才能看得通透,我也不例外。纵然宋灵犀并非全无过错,可苏长负了我的亲妹妹,我岂会为了一己私情,指责我亲妹妹的过错?
        灵犀走了,我也要走了,待我见到了你,再将这些错过和过错与你细数。这些年究竟是谁的过错暂且先不论了,容我先将这些年错过的良辰好景都一一补上吧!
        错归错,可若梦回童年,我料定自己还会再错一次。


        IP属地:安徽6楼2020-04-21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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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三:寂寞开无主【梅邀雪】
          文/梅邀雪
          她生于腊月,寒梅正盛的时节,爷爷大笔一书,就定下她的名字。七里梅园,飘雪万千,她叫梅邀雪。
          彼时她是爷爷膝下的稚童,随爷爷逛园子、画园图、听戏本。当一折《游园惊梦》唱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时,她深以为然;当读到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写到“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时,她深感其痛。是的,梅邀雪不喜寒冬腊月、不爱冠芳之梅,她最偏爱三月阳春,天地有复苏之象,东风抬起纸鸢双翅,仿佛梅邀雪御风而翔。
          她大胆又贪玩,尚为家人子时便敢团雪球砸主子,在敏妃训人时递上新折树枝做戒鞭,在新封的宋美人面前大言不惭道“我也要做陛下的美人”。
          但她的愿望落空了。储秀宫芸芸佳人,梅邀雪是资质最浅薄的,她求到教习绘画的以柳姑姑面前,央姑姑疼一疼她。爷爷有妻梅之心,教她要像梅一样坚韧,她却在姑姑面前摇尾乞怜,求来的是阖宫最微末的地位——梅答应。一道新封的宋才人住在笑梅居,她听了一耳朵闲言,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依旧照着年岁唤宋才人一声“妹妹”。
          时至此时,她仍以为只要待人和善,便可快活余生,直到她知道当初册封是她口口声声呼唤的宋妹妹从中作梗,她敬仰的皇后娘娘包庇保护宋氏,她视若救命稻草的章采女诓她白费心力,她保持和善的最后一个弦也崩了。
          元朔十三年春,皇后仙逝在梅邀雪最喜爱的季节,梅邀雪抹着看似饱含悲伤的眼泪,心底却谋划着踩皇后之躯上位,她将此视为践踏。孰料心细如发的恪贵妃洞察其中猫腻,指点定贵嫔予以教导,定贵嫔是最温柔的人,梅邀雪却欺之瞒之。为消定贵嫔疑虑,她带着樱桃煎去笑梅居与宋氏玩笑,延请章氏习字论画,她想用一贯的活泼善良瞒天过海,但她再不对任何人付诸真心。
          她无心恩宠,无心交友,她将房门与心门关闭,只扮演着梦中人人爱之的角色。渐渐的,她迷失在自己的伪装里——
          “我是陛下的梅妃,开元年间托生化世的梅精,速请陛下前来——”
          她指捻兰花,咿呀浅唱,唱着那逾越半生的虚伪。她不知自己是梅答应、梅美人还是梅妃,不知身处兰陵宫、牡丹亭还是秋水冷宫。她已活成爷爷最讨厌的样子,不知道爷爷在天之灵,是否后悔,没让她回家。
          鬓发整洁,衣冠楚楚,妆容精致,她僵僵地正坐在正厅,只有梁上蜘蛛细细结网的动作在彰示时光仍在走动。
          细雪将她的纯真埋葬,她的一生到此为止,恰如梅花,寂寞开无主。


          IP属地:安徽7楼2020-04-21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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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四:禁庭芷,岸汀兰【沈芷兰】
            文/沈芷兰
            这一觉睡得昏沉,醒来时却比前几日都要精神。药后拂拒蜜饯,盖因汤汁虽苦,可我总能尝出那一味枇杷的清甜。询过一声几时,蹒跚坐去内室的明窗前,拢了拢覆身薄毯,命人推窗敞闼,并没有见到太阳。四方格里望出去,唯有大片的云无忧无虑地舒展,一缕光阴凝在檐角,我笑道:“刚入宫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名叫芷兰,本是南州雪山涧谷里的杓兰;十五岁,我行车千里来到京州;十七岁,我接过一纸诏书,从此便沦为江南万千旖旎里的一点翠色。
            禁庭芷,岸汀兰,供君一人,任君采撷。
            说起入宫,其实并非我自小所愿。
            且道那祈夏二十四年,南州沈知府家的大娘子难产,本千金好容易落了地,却胎生弱症。这有什么妨碍?我阿娘母家可是南州顶有声望的医术世族。于是我自小便养在药罐子里,面上看来倒也安康,如此游来走去,还熟通了岐黄之术。
            “女子学医,百无一用!”我阿娘如是对我说。其实我觉得不然,她与我阿爷的姻缘,正是始于医馆一面,懵懂学徒与落难书生,金风玉露一相逢。
            我最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阿爷给我请了先生,陪读则是个岁数相仿的小公子。小公子嗜甜,我便投人所好,或是樱桃煎,或是凤梨酥,而礼尚往来,他得给我搜刮些话本子。每每上课,小公子忙着把诗文背念,我就撑着脑袋,悠悠从“长生殿内七月七”神游到“良辰美景奈何天”。
            可是有一天,陪读的公子爽了约。
            掰着指头捱到下学,我便去西侧院找他算账。深春香暖,乱花迷眼,误入一处奥堂,我听到屏后传来祖母的声音:“……你岁数渐大,身子迟迟没好过来,旁支都起了闲话……卦师灵验,但那终归不是亲生的公子哥,正巧我有个外侄女儿,虽是庶出,但模样心思俱玲珑,给你打下手,再相宜不过了。”
            陪读公子再没有来过,空出的西院,住进一位美娇娘。这个娇娘有两副面孔,爹爹前一套,阿娘前又摆一套。未几,娇娘变姨娘,肚子也大了起来。
            这真真让人灰心,我放下了话本,开始认真读起圣贤书。老师解孝,为“善事父母者”,我问他:“阿爷还有弟弟,可阿娘只生了我一个;等我嫁了人,谁来侍奉阿娘呢?”
            百岁温吞,难得清醒。大皓女子千千万,入宫者均万里挑一,若有逢之,主母添光。我决心要光耀门楣。我要让阿娘面上有光。
            那年,红果儿贴身滚过十五遭,几个月后,街巷沸腾:“小千金既出身高门,又被择为新秀,沈家娘子真是好大的福气。”连带着祖母也对阿娘也客气不少。拜别的时候,阿娘哭成泪人,我却高兴得很。
            储秀的姑姑比先生要严厉许多,好在我还能应付。流光本该这样不痛不痒地淌下去,一如这里的软糯烟雨,直到我瞧见了他。那是八年的秋节。内监唱礼之时,立在席末的我略显仓皇,却偏还贪着心偷抬了眼。惊鸿撞目,刹那间,我读过的千种唱词、万里河山,都著上了色彩。
            自此我常在纸上反复摹一句诗——“多情却被无情恼”。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苏东坡究竟是怎么个恼法。宫中姊妹多,事儿也一茬一茬地来,醒木起落,喜悲纷呈,我站在台下弯弯眉,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唯独遗憾的是,山外有山,名册上从没我的一席之地。估摸着大抵不能陪他走过三十而立,我开始登台唱曲儿。我想让他记得我,哪怕是一捧西南风的轻重。
            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曲清歌,当真撞入他怀。
            我重新看起了话本。
            怡景宫里住着他的元妻,认了我做妹子,她通透宽和,却并不得宠;而我见陛下的次数,也从侍寝时常转为大宴寥寥。我有时会想,他是不是忘了我呢?阿娘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很好,只是年前姨娘犯事被擒,阿爷把她撵出了家门,如此,即使久不蒙恩,我也能安住心了。整日光景,便尽付拔高的书册,一词一字,都使我念起他曾拥我入怀,越想心绪陷得越深,以至时有癔梦,处世也愈发静僻起来。北院的枇杷长势颇好,偶发咳疾,我便采其花煎水服用,按着往年的经验,约摸半个来月,定将养得当。
            可是今年却没有。
            起先只是静则喉涩口干、动则咳喘不止,分明三月里转暖的天气,至清明忽又冷了下来,恰逢那夜揽耳凤鸾春恩车过路,立中宵着了寒,当我再次转醒之时,痰盂里已经现了血丝,心上之血。
            心衰乃绝症,阿翁尚不能治......我晓得我是活不成了。案上新放的蕙兰生气盎然,而我躺在榻上的时候越来越长,偶尔梦中转醒,能听见阶下几声低啜。绿尔改用铜炉燃芷,亦渐渐抵不过药气,往前灌蜜的嗓子因病沉哑,闲时也再不能吟纳兰词,喘咳的间隙,我看见案上那丛楚致,一点灵犀,便叫其余黯然失色。
            去留有命,但兰乃至雅至洁之物,不该沾染生老病死的腌臜,自令后,屋内断花断香,是以此时居中除却织架上一幅三月便停手的半成兰绣,再无值得凝目之物。长思过后,神疲眼倦,索性同小丫头说说话:“你今日去过花园不曾?昨天我梦见蕙兰谢了。”这番张口,费去我好多力气,长睫缝里隐见绿尔唇瓣张阖,却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周身渐冷渐轻,渐渐融入晚春的微风里。
            便仿佛是那年的穿堂惠风,一瞬遍野山洪,而经路的他直上九阶,不曾回头。


            IP属地:安徽8楼2020-04-21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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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五:笼中鹿【鹿鸣】
              文/鹿鸣
              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我生在阳春三月,父乃二品大员,掌着池海两州大小诸事;上有兄长三人,长兄素读圣贤,次兄喜好游乐,三兄爱画成痴。加上我爹,一家子四个大男人,除了长得有那么几分相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宠我。我打小便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撅撅嘴、勾勾手,立马便能摆在跟前让我挑个眼花,谁也不能同我抢。还记着六岁那年,李家那小幺女上门来耍,竟然还同我抢哥哥带回的话本。她没我高没我壮,自然抢不过我,竟还蹲在地上哭鼻子,实在是臭不要脸。我看她不惯,当即揪住她发上一只银蝴蝶,拽下来往天上一扔,让她去墙那头找去。反正爹爹领着我们身在池州,天高皇帝远的,京州如何我管不着,在我站着的这块儿地上,我就是说一不二的小公主,谁又敢和我作对?
              可是等到我都十四了,除了身边几个哥哥,连一个男人也瞧不上。要不然太俗,要不然太酸,要不然就是丑,要不然就是矮。总之,没一个能配得上我的。我总托着腮坐在窗前,想着话本里那些生了情情爱爱的男男女女,不知他们究竟都是怎么想的。我父母兄弟都压不住我,莫非还能有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管得着我不成?我才不信呢。爹爹似乎也很是惆怅,他不说,可我看得出来。谁让他每每见着我挖蚂蚁逗蚂蚱撕手绢破软枕时,总是叹着气又摇着头。我知他怕我往后没人降得住嫁不出去,讨个倒插门罢,又觉着委屈了我。
              他不知道,两年过后,还真有那么个男子降住了我。他那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甚至比哥哥们都还强上不少。我十六岁过后的人生,都是因他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变化,我因他羞了脸,因他生了孕,因他付了心。也是因为他,我走向无上绝顶的山巅,也跌下刺骨寒凉的冰渊。
              但那时爹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只愿让我进宫学学规矩,若是得册,自然是好;若是不得,出宫回家也能找个好夫婿。我倒是无甚所谓,只是想着:皇宫应当是很大的罢。我都快记不得京州的样子了,爹爹从京调至池海时,我还好小好小。进宫前,娘亲兄长们几番嘱咐,无非就是那么些谨言慎行、遵规守矩的琐事,我耳朵都听得快起茧子了。我才没他们想得那样笨,尺寸拿捏,我自然心中有数。
              都说皇宫如笼,我却觉得不像,宫中的日子也没我想象的那样难熬。除却日日有课外,倒也没什么不妥。我一向好养活,只是家里头把我想得太娇气,实则我是有食就吃,有耍就乐,不在乎什么旁的的。更何况,我在这儿还遇上不少小姑娘。几个人打打闹闹,最是难熬的一年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与楚氏相识,是源于一场争吵。她傻里傻气,竟将站在鲤鱼池边看鱼儿的我视作要轻生,说是来救人罢,却又差些把我给推下去,真是个傻丫头。因此我后来唤她小鱼。她名儿里带个池字,我却不愿用寻常叫法唤她。念及鲤鱼池初相熟悉,便取了小鱼二字,只许我叫,旁人一概不知有何深意。算起来,我与楚氏吵过的架都能扳着指头数出数来,来来去去,情谊竟比旁人更不同些。到后来,我一看她的眼睛,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当然,那也只是我能看到的范围内。我现在说起她,还能想起傍晚水色,她冒着雨给桃贵嫔采花瓣,当真是不要身子了。那日我也同她吵来着,着实不算什么好回忆。只是时至今日,每当说起秋池二字,总能想起那日她发梢落珠,一双俏眼,捧着桃花,很是小心的样子。
              越越便不同了。我第一眼看她,便知她和我极像。事实也的确如此。只要我俩凑一对,必定是嘴皮子翻天,说话没个停的。有些话,对小鱼说不得,怕伤了她心,惹了她不高兴;可越越不会如此,我知她一向爱笑,怎么逗怎么好玩儿,同她在一起总有打不完的趣儿。她笑我皮猴,姑娘家家的,叫起来也不怕驳了她自个儿的面子。那时在储秀,我同她在一起总是带笑,手挽着手,宫中平路也给我俩小小家人子走出了脚底生花的气势。我到现在还记着在储秀的时候。
              和她们一道的,又是另外一人了。在初见她时,我从未想过,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将我引向了最终的结局。朱氏成绩也好,得册也快,眼里净是灵动。可我却仿佛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债,总是绕她过不去。我的生辰过得孤苦伶仃,她却有一众姊妹给她贺喜;我千辛万苦得来又给了小鱼的方子,她却能轻而易举从她那儿受赠了用去;小鱼赠了我鹿式耳坠,她竟也有副小猪耳坠;我跌下嫔位褫夺封号,她冠以佳号登上四品;我从东偏殿搬出,她却搬进了西偏殿;我的孩子没了,她的孩子却来了,还是什么劳什子贵子,引得阖宫艳羡。我平生最恨别人同我争抢,更何况到后来,我尽是失去,而她,却尽是得意。我不过是气不过。当她那婢将我踢跪在地,她那幽幽声色在耳边响起,我便已然妖气攻心,彻底化作了另外一人。
              从那时我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我头顶是网着一只巨大的笼子的。
              还有一人,我总不愿想起。可时至今日,我又舍不得不去想起。他如烈日雄辉,永不熄灭,那样远,又那样近。近时深入骨血,远时又如隔苍天。我曾说过,我不愿做皎嫔那般几番沉浮之人,若要被他记着念着,便要做烟火、做昙花,用最艳丽的法子刻在他心里。那时我竟不知,往后我当真会一语成谶。我还记得我失去孩子那日,腥气扑面而来,整个内室仿佛都是血。我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血——我的确没见过,在那时。我那样痛,又那样后悔,委屈得咬牙切齿,却又暗恨自己愚蠢无知。我只是想告诉别人,我也得到了他的欢喜,他的眼里装着别人,但也装过我。我身影虽薄,却也映照过他的眼色。我怎么能想到,那样的举动能害了我自己、害了我的孩子。自始至终,我都没能见到他一眼,醒来之后,等待我的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那宣旨长声之中仿佛带笑,仿佛在说:滚出去、滚下去。
              我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含金带玉出生,享父兄无边宠爱,初册美人,接连侍寝,喜得身孕,冠以佳号,累及嫔位,正风光无限——我怎么能、怎么敢成为如今的样子。所以我恨,我恨朱氏恨得要死,因为她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也落得此番境况,你也当真不过如此。她那微挺的肚子,便是在昭示着我的失败,我的落魄,是昔日木槛踏破、言笑晏晏,映衬今日门可罗雀、树倒猴散。
              我只是想要她孩子的命。我得不到的,她也不能得到。父兄皆在池州,我在京中无所仰仗,要想收买那抬撵的宫人,只能求助父亲在京中做官的越越。实则我并不想找她。我不知她家在京州,更不知她二嫂家中经营医馆。冥冥之中,似乎就有那么一种力量,它在推着我前进,把所有的促使我走到今天的一切,都满满当当堆到我的眼前。我想害朱氏,她便要出门赴约;我想收买抬撵侍从,便让我找着个家有病母的宫人;我想托人在京中安置她的家人,越越便提出她家在京州……是上苍要我如此,我根本停不下来,我的身子、我的心神,全都变得不像自己,它们有自己的想法,又或许是受到了那种力量的暗示,它们让我收买那个宫人、让我欺骗越越递了家书安置她家里人、让我闻说朱氏小产后翩跹起舞、让我得知越越遭禁足后走到华清门前,顿下脚步,又返回宫去。
              我不是不愿去告诉协理娘娘,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只是走到华清门前,看见一众围守宫人,忽然觉得害怕。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旦进了华清宫门,一旦说出自己的罪孽,先前的一切都不可重演、往后的一切都不可挽回。我害怕家人知道,从小养在他们身边,活活泼泼、伶俐精巧的鸣姐儿,竟是因着害人而死在了深宫里,连他们的面也见不着。我害怕陛下得知此事,往后想起我来尽是厌恶,一说起鹿鸣,他便知是那个害他亲子、害他嫔妃的毒妇,我更怕他根本不能记住我,他只记得那个“贵子”遭人暗害,而那个害它的女子,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但我最害怕的,还是看见越越的那张脸。我怕我一看见她,所有的伪装都会溃烂,我会像一只被丢在硬土地上遭日光暴晒的丑陋鼹鼠,心底那些最肮脏、最不可见人的灰暗,尽数袒露在她的眼前。
              那日在华清门前,我的心像是将要燃完的红烛,不断地往下融血。可我知道,那日周遭尽是眼睛。我脚步沉沉,不曾做得过分失态,仿佛天然这般冷血。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华清。我想,今日不可,待往后细细思索,再做打算也不迟。我要想好如何面对这一切,要摆出一张怎样的脸。可我没想到,越越根本等不到那天。
              某日夜,华清王贵人被赐鸩酒,香消玉殒。我俩自打托她回递家书那日,便再也不曾见过。我不知她一人赴死时,心中都想了些什么。她会怨我罢?恨我罢?恐怕会如同我唾弃朱氏一般唾弃我罢?我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我也根本不敢想象。她的脸上只能带笑,任何一种旁的神色都不属于她。或许正是因此,在她死前那晚,我做了个梦。梦中她笑靥一如往常,站在九曲桥那端低低唤我,说道:鹿姐儿,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想装出一副常态,可我仍是失败了。自打小产过后,我便净是失败。越越走后五日,我便一病不起。
              人人生在世间,都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无人可匹。实则再怎么跳脱,也不过是笼中一匹养鹿。一只无形的手将你左右,它轻轻推着你往前走去,无论前方是悬崖还是峭壁。你有时或许会尝到某些尘世的甜头,自以为逃过了它的桎梏,其实它永远在背后看着你,等着你绕过多少弯路,亲自走向自我断送的陷阱——那只手上有一只眼睛。是佛祖的手吗?不是,是一只黑色的大手,邪恶而又安静。
              如今我坐在妆台前,瞧着镜中那憔悴的女子。我简直快不认识她了。我许久不曾照过镜子,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的年岁。我听不见屋外莺啼雨打,枫落雪下,我躲在这幽灵一般的宫殿之中,独吞无边孤独。我似乎又收到了那个力量的暗示。它让我今时今日坐在此处,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消泯。我对镜也笑。笑自己将死之人,到底不能参透其中半点玄机。看那铜镜木架,框住了我的面容,也框住了我的身体。
              我素日里并不常回想过往,只是都说死前如走马观世,我如今也算验证了此事。这一年来,我每晚都做梦。梦见储秀中佳人巧笑,梦见昭纯里姊妹同乐,如同前世回忆,竟然那样遥远,几欲忘记。我趴在镜前,想起那日在华清宫中,和越越说起迁宫之事,仿佛一切都有转机,我们都能回到曾经那般快乐时日。我对她讲,咱们“只待来日”。
              我们都等不来那一天了。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如同下一个春日永远也不会到来一般。
              元朔十三年七月,从二品池海总督嫡女鹿氏得册美人。
              元朔十四年万寿,鹿氏为纯嫔,入昭纯偏殿;十二月有孕,后因大喜而进食不当,致小产,帝怒,褫夺封号降为贵人。
              元朔十五年四月,愉嫔朱氏落撵,母子俱损;三日后,贵人王氏赐毒酒自尽;鹿氏遂一病不起。
              元朔十六年三月,鹿氏久病未愈,油尽灯枯,终于春分殁。
              在时鲜活,前有春光四溢,盎然生趣,可无所羁绊;死后伶仃,不过寥寥几字,冷言冷语,便足以道尽。


              IP属地:安徽9楼2020-04-21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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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六:千岁忧【李怀瑛】
                文/李怀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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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棠棣
                东方琏六岁迁居武英殿,每日酉时回宫请安,一切都还是如常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东方琮幼极少话,但对着一起长大的哥哥却尤其活泼、爱笑,即便东方琏回来的时间极短,也会教着东方琮认字读书,像极了东方琏小时候会黏着他三皇兄,无论是请教抑或玩耍。而良妃默许他异常亲近三皇子,却不多与他提起其余兄弟,随着他年岁渐长,心里难免生出些许疑问来。
                真相大白是在元朔十八年。
                东方琏业已九岁,良妃寻常教导便说起:你是要满十岁的人了,是大哥哥,母衰弟幼,便要多仰仗你了啊。彼时的东方琏尚还会情急反驳,说不会不会,但他年长承责是当仁不让的。
                这一年或许是一语成谶,年幼的东方琮生了痘疹;痘疹传人,良妃请旨,不止含章殿上下,偌大承乾宫都闭宫锁门,良妃衣不解带地照顾幼子,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而长子东方琏自然成了仿佛被抛弃的那一个,每日下学,只能在皇贵妃殿中稍坐,知道一点儿关于母妃和弟弟的消息。
                要说趁虚而入也好,真意心疼也罢。总归在这中间,自东方琏出生就跟着他一同到承乾宫伺候的乳母松乔便示忠告诉他并非良妃亲子,而是故佟婕妤所生,只是遵祖宗规矩,出生后抱与良妃抚养,而他的生母佟婕妤因此伤心过度,产下他不足七日便因产后受风,血崩而亡了。松乔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添油加醋说起,佟婕妤骤然离世,实则当时有人猜测是良妃手笔,是为防生母记挂,故而一了百了。彼时的东方琏是良妃未来的倚仗,而今却不同,良妃有了亲生的皇子,又是幼子,自然是小的、亲的更得喜爱,殿下要早做打算。
                九岁的皇子即便较之民间的孩子要更加早慧,而对于是非黑白也不能说十分分明,何况生恩养恩这样古往今来没个分辨的事情。东方琏听过气极,当即赶了松乔出去,叫她不准再提及。
                可无论如何,这几句话便如一个魔咒终是在东方琏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仲秋时节,枫叶酽红如火,飒风卷过,偶携几片归去,稍显寥落。承乾终于解禁,东方琏如常回到含章殿请安,和弟弟亲近,表面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是只有东方琏自己知道,他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芥蒂地与良妃和东方琮相处了。
                既知之,便无法作不知。
                02惠风
                十八年年末,生育之苦、孕中受难、多年操劳,在良妃三十岁这年换成了无尽缠绵的病痛奔赴而来,连日的低烧无力、咳喘,致使新岁的年节也没有亲临。良妃病中,或者说自东方琏知道生身母亲之后,每日回来请安时都要去一趟宝华殿,几分为生母,几分为幼弟,几分为良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病情迁延不愈。直至十九年的仲春,含章殿后院的蔷薇已经爬出了旧年搭的架子,攀上了界外的栏篱时,良妃才得见好转,能够到屋檐下看一看花。
                这一年,连东方琮也到了进学的年纪,偌大的含章殿里,时常只剩下一对被岁月磋磨的主仆。
                元朔二十年,良妃已大体如常,也开始伴驾。于是在这年初夏的某一天里,皇帝驾临含章殿。
                当日皇帝的装束并非是宽袍广袖的翩翩,而是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躞蹀带,尽胡服也[1];一看便是跑马纵意过,良妃顺意奉上一方浸过温水的布帕,给皇帝揾拭鬓边汗珠。过后皇帝往窗下罗汉床上去坐,蹬靴上榻,盘膝而坐,正好看到良妃方才未曾看完的一卷《南华经》,故而顺口问起:“老庄晦涩,卿何以喜欢?”
                良妃答乃旧书,正因为晦涩,每每都难尽数参透,是以隔年而读,温故知新。
                皇帝笑道:“记得你最初乃将军之女,却全无武人豪爽,反是书卷气浓厚,仿佛是被这承乾宫腌入了味儿一般。朕今日走马,本十分畅快,不想下地之后未行几步,却有泥陷之处。”
                良妃听罢,先问皇帝安好,而后才是:“两子渐大,在武英殿学书,业已满腹经纶,臣妾不读,他二人回来时论书,臣妾就实在难懂,不好说话了。小读诗书,至少听懂五分,不至于贻笑大方。”良妃手上为皇帝捏肩,松松筋骨,又谑言:“臣妾尝读一句‘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2],是陛下厚德,才使一足沦陷。”
                皇帝大乐道:“此句妙绝。他二子勤奋好学,当是有母如你。朕看你罗书无空,不如在承乾之中辟一处小阁藏书,不过为免乱事,就不要使人借阅出去了。余下的,你看。”
                良妃当即谢恩,又道:“东边儿的第一间随居经年无人居住,就在此处罢,也省得大兴土木,耗费人、财。”
                皇帝甚欣慰,一应应允。同年万寿,加封昭仪。
                03兰摧
                变故是在二十四年的春天,蔷薇尚是艳红的时节里,又病倒了。比之十九年深冬的那一场大病,此间更加来势汹汹,昭仪的贴身女官疑窦丛生,最后只查得是上夜的丫头没有关好窗户,教人染了三月春寒,最后只是将这个丫头发配杂役去了。
                医官几度用药,还是不见起色,高烧之后又成低烧,总是缠绵。皇贵妃心疼不已,暗里查探,正正抓到煎药的小宫女更改了剂量,太医听过大惊,道是这一味小青龙汤小剂量乃是散寒通络,排除内里瘀滞寒气的,而大剂量反而伤阳气,以至于愈发体虚畏寒,四体无力,久不能病愈。而原该由小青龙让配合小柴胡汤,几剂药下去当见好转,如此则要更改药方,再行处置了。屏退太医后,皇贵妃提审了煎药宫女,很快有了供词,其中提及此名宫女在元朔十三年时说话不小心提及“秋贵嫔”三个字,触了霉头,被打发出去做了洒扫,后来一直未有升迁调用。她私下里也常受八皇子乳母松乔照顾,故而此次松乔托她办事也就在钱财引诱下鬼迷心窍了。
                晚间两位皇子自武英殿回来,与母亲说几句话的功夫后,东方琏便发现自己的乳母松乔不见了。细问之下,有人提起松乔乃是被皇贵妃身边的太监押走了,兄弟二人对视过,留下东方琮在此陪伴,东方琏自往曲台殿去了。他如常请安后,果然问及乳母,皇贵妃肃容正坐,俨然不是要个亲昵闲话的样子:“你的乳母做错了事,我司后庭庶务,理当管教。”
                东方琏收了笑色,毕恭毕敬道:“不知她犯了何事,我不知道,连母妃也不能知道。”
                皇贵妃仍不见松动:“你不必知道,你母妃更不能知道,她在病中,如何经得起折腾。”
                东方琏不解:“听恪母妃意思,显然不是小事了。可嬷嬷是儿臣的奴仆,她犯事,是儿臣辖内不严。母妃也说,儿臣今年十五,马上也是建牙开府的年纪,儿臣已非懵懵懂懂的黄口小儿,如何不能知?”
                皇贵妃无奈:“你一定要听?”此际她已明知松乔行事非东方琏本意,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松了口:“松乔收买宫女,意图谋害你的母妃。人赃并获,只等发落。”
                东方琏大惊失色,他忽然想起十八年那个寂静苦夏、那个萧索深秋,他一人徘徊时,松乔在他面前字字泣血,句句都是对昭仪的猜忌和对幼弟的防范。一节打通,果然一路通畅。
                皇贵妃见他久久失语,又起疑心,语调更沉:“怎么,你知道内情。”
                尚不言错看,东方琏已然伏跪在地:“我对母妃从未起过异心,然松乔之事确乃……确乃儿臣过失。元朔十八年,骥儿生了痘疹,我久不闻母妃切问,心情低沉时,松乔确有言说……”他断断续续说起,“说我非母妃亲子,故而偏心骥儿良多,要我自谋打算,她还说,还说我生母亡故,或是母妃手笔。”又急急陈情,“可是我从未想过行不轨之事,母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害她。”
                皇贵妃愣了一瞬,冷面再道:“原来竟是多年前就埋了祸根。实则此事非松乔一人,还有你,你心里恐怕也不尽信你母妃清白。方才我道你母妃遭人计算,你头句并非问她安好,而是解释陈词,早早,你好让我寒心。好,你年纪渐长,是当知事,今日我便一字一句告诉你——你确非她亲子,生母确实在产下你之后就亡故。可彼时你的母妃就当真愿意抚养你吗,宫中祖制,正三品上才能名正言顺的抚育皇嗣,你母妃步步高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无缘,且不说他。你要知道的是,你生母的痛她如何不能感同身受,你若留在生母膝下,她何愁来日迎回亲子,又何必再受生育之苦,诞下骥儿,留了病根。可天时没有,地利不占,皇命一令,谁人敢抗。早早,元朔九年,你失了母亲,她错过了儿子,她是真心疼你。可你呢?”
                东方琏脑中嗡鸣,皇贵妃字句皆裹带千钧而来,砸得他身痛心痛,堂堂男儿,已有泪珠溅碎。良久,他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敬爱母妃的。”埋首更低,“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心内藏孽也好,纵容不轨也罢,我摘不干净了。”
                皇贵妃高居宝座,下方哭得涕泗横流极尽失态的少年郎,却是她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叫岁月风霜雕琢、磋磨,炼一副如磐心肠,她还是不忍,方才叫乳名是心痛,此际再叫,就是心疼了:“早早,你起来。此事我无法不怪你,也没有办法责备你,但你须得应我,此事决计不能透露你母妃半分,她经不住。”
                东方琏无话可说,只能应好。
                皇贵妃差人备下热水,教东方琏盥洗收拾,回含章殿接幼弟一同回武英殿,至于松乔,对外只说犯事,不知内里,暂且模糊过去。待东方琏走后,皇贵妃密告真情,然以母子、兄弟孝悌为重,最后以“犯上”、“口舌”、“大不敬”的模糊罪名发落了松乔,于慎刑司中赐鸩。
                04翩翩
                说此事暂告终结也好,说绵延不绝也罢。无论如何,东方琏自觉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侍奉母妃、亲近幼弟,他满心愧悔,每每见到昭仪的惨淡面容,见到她即便病痛之中仍攫来几分精神,张一双黑目,全是慈和,关切他的课业、起居,他便再不忍卒视、不忍卒听了。是以后来回宫请安,碰上昭仪进药的时候,东方琏便亲自是灶间看顾,回来后又怂恿东方琮去侍奉,只说自己满身药味,还掺杂着烟火气,母妃闻了不舒服。东方琮即便话少,也不忍要在此间回说一句:“你每次都这样,让母妃好一阵念叨。”
                东方琮说毕便进了殿中,只留下东方琏一人愣在原地,直至凉风掠耳,凛刃刮痛,他才慢慢走进门去,却躲在寝居外头,干起了听墙角的“勾当”。
                里头是一卷母慈子孝,也不乏提及他。
                东方琮和昭仪说起,他这个哥哥总是到了门口便不进来,分明只在寝居外,两步路脚程罢了,却只让自己送药,难道二人一齐不是更哄母妃开心吗?昭仪又劝说,早早啊,他总顾念身上味道不好,这孩子老是孝顺得让人心疼。
                他听得昭仪说话明显声气衰弱,听得那一声温柔的乳名,听得话里仿佛是带着笑的。这一切的一切,使他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他折目回看,环顾四下,偌大一间含章殿,他住了那么久,第一次这样深刻地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无关乎出身,而是此心有垢。
                十五年养育之恩,他不成宝树,未成母亲所寄。
                眼里一热,紧接着有泪掉下来,他在脸上狠狠掼了一把,带出一道红痕来。随即埋首就走,却不防迎面撞见昭仪的贴身女官十六娘。是一样的无颜面对,在听到一问后,只用一句“告诉母妃和骥儿我先回武英殿了”搪塞,便匆匆离去。
                年节时昭仪仍不见多好,亲近之人大多明白,是全靠一碗一碗的汤药吊着精神。
                三十晚上不必酉时回到武英殿,而是欢庆新年,二子尚未搬出宫去,便还算得是膝下小子,能同寻常百姓家的儿女一样,拿一份来自于父母的压岁钱,是以宴散之后,昭仪仍旧撑着看兄弟二人在她面前叩头祝颂,满心欣慰:“新岁吉安,看你二人如今长成,课业无疏,相互照顾,母妃再高兴没有。”看向长子,不住说道,“今年早早就要十六了,你知道该有什么大事了吧?”
                不等他答,东方琮戏谑道:“娶妻生子嘛,八哥哥好事一定要带上我。”
                昭仪笑而不语,就看东方琏一人面红耳赤,羞臊得低下头去,好半晌憋出一句:“我听母妃的。”
                因时辰不早,皇子尚需回武英殿修整,以备来年学业,故而不曾多留。而昭仪体虚,不当久耗,也要早早歇下。
                当夜榻帷之中,十六娘替昭仪拥覆衾被时,听到昭仪温声开口:“快二十年了。大抵母看自家儿就是百般好,书里芝兰玉树生于阶庭莫过如此,都各有风致,我心甚慰,也,了无遗憾了。”
                十六娘心里一跳,不敢明说,只道:“娘娘今日提起的事,分明还未给殿下择选名姝以配,如何叫无憾。”
                昭仪气声一笑:“是,我还要请皇贵妃一起帮我挑呢,我一个人可拿不定主意。我儿清隽,良人堪配……”
                说着竟没了声响,十六娘大骇,情急之下竟伸着手颤颤巍巍去试昭仪鼻息。
                原只是累极睡着了。如此才大舒一息。


                IP属地:安徽10楼2020-04-21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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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玉折
                  大抵人本有知,时至大限,便格外清明。
                  二十五年春,含章殿里的蔷薇年年如旧,依然秾丽葳蕤。
                  这日昭仪精神好,不知事的小宫女满面喜色,只十六娘大感不好,却仍遵命在后院的宽廊下布置一张妃榻,垫上灰鼠皮,以防昭仪畏寒;又有平几香茶,同旧年春时赏花的模样别无二致。
                  皇贵妃与昭仪,一坐一卧,同看风花蝶舞,说起往昔,说起儿女,说起近来看得名册画像,然后昭仪叹了口气:“哪个我都不中意,只觉通通配不上早早。”
                  皇贵妃捧茶而笑,心里怨茶雾太热,蒸得两眼酸痛,仿佛就要落泪一般:“那就慢慢挑,不着急,咱们早早这样的好男儿,何愁没有好姑娘。”她又加一句,“慢慢挑吧。”
                  昭仪眺目所及,也就是院中花草,妍丽盛姿,经年不改。她虚目一观,慢慢摇了摇头:“我有点儿累,这会儿想是看不动了。却又不想睡,你陪着我说说话罢。”
                  皇贵妃道好,又说:“想说什么呢?”她有些慌,失措之际,竟无心挑选,只得信口说起:“我看你的蔷薇开的这样好,便也想起我那一片茉莉来,不日也是花期了,我还等着你陪我一同看呢。你说的,到七老八十,年年都要一起看的。”
                  那头良久无话,皇贵妃转头去看,那人已有些恹恹,眉目舒展,眼帘阖了泰半,除开面色失红,并不像沉珂在身的人,反而显得怡然自在,只是出门沐阳,赏花吃茶罢了。
                  却忽然想起医官说的“知痛知疼,那是生气还在,不痛不痒,五感衰微,才是不祥。”
                  她心间不由一痛,却听昭仪道:“原来茉莉也要开了,我每日固步房中,不是进食进药,便是躺着,药味太重,后来索性香薰也不必了。”又轻轻笑了一声,“原来都这个季节了。”
                  “前几日,我咳得睡不着,便看了会儿词。我当嵇康何等风流客,怎么写的词那样悲切,教我难受了好久,说什么‘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3],还有……”
                  几乎已是气声支撑:“还有‘我友焉之,隔兹山梁’[4]……”
                  皇贵妃等了好久,等得手里一盏茶都凉尽,也没听到下句,她才怔怔问起:“还有呢?”
                  那头才微弱地响起一句:“我刚刚没力气,说不出来了。你坐过来,我怕你听不到我讲的话了。”
                  皇贵妃起身时暗自抹了一把眼睛,含笑坐下,又捉来昭仪被风吹得有些凉的手握住:“要不我们进去吧?”
                  昭仪摇了摇头:“我还没看够,你纵我一会儿吧。霍瑛啊,都这会儿了,你就让让我,我也没力气哄你了,有些话我怕来不及说,你就别打断我了。”然后很是霸道地接上,没留丁点儿罅隙给人,“二十多年了,死的死,老的老,你说咱们入宫那时候,哪里想过今日呢。不过许的诺仿佛否应了……哦,有一个,你刚刚说的那个。”勉力一笑,“我大概当真无法践诺了,骗子也好,失信也罢,哪样都好,是我对你不住。也……对早早不住。”
                  皇贵妃大恸,泪珠子断了线,一颗一颗砸在她织金华服之上,洇开团团深色。她心里好恨,恨这个儿子百无一用,耗尽他母亲心血,原是受他牵连,如今连……都还在为他打算,时刻挂念。一时破口而出:“你有什么对不住他,十几年养育之恩,你哪里对他不住?李怀瑛,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为你忙前忙后的人是我,你病中替你过问儿女的也是我,你失信的也是我,你凭什么不哄我啊!你说嵇康字句啼血,满怀悲切,我友焉之,隔兹山梁,你怎么就这么冷情冷血,舍得我生受其痛呢?”
                  昭仪收了笑,转过去看她,吊着精神回握皇贵妃双手:“你别哭啊,我知道,我也很对你不住。我应了你要陪着你,应了早早要给他挑正妃的……霍瑛,”她停了停,话音更低,“下一句是‘谁谓河广,一苇可航[5]’。”
                  皇贵妃只觉手里一松,她再发不出一个音节来,缄默之中她隐隐听到殿中宫人的低声啜泣,想要大声喝止,想说昭仪只是午间歇晌,可她素来最清醒不过,年初便已闻太医断言昭仪是油尽灯枯之势,她一日一日地捱,还是没能捱过,还是真真切切的到了一这天。
                  去了就是去了。
                  可她没办法说出口。
                  又一阵风掠过花架,那花染就一院芬芳,而曾被人说“当时其中最盛”的一朵业已凋敝枝头。
                  十六娘极尽悲痛,却还要顾及逝者身后,于是朝皇贵妃下拜:“娘娘,她已去了,还请您主持丧仪,以全昭仪娘娘体面。”
                  昭仪就静静地卧在榻中,因是在病中,此际不过是寡妆亸鬓,铅华薄,山眉淡,两层莲青覆瘦骨,容色温淡,仿佛还会平和一笑。
                  皇贵妃深一闭目,待拭干泪痕,告诸侍丧信,上书雍华,请旨加封,另请二子回宫奔丧,以尽孝道。
                  当日酉时中,有旨出雍华,是:敏昭仪李氏,追贵妃,谥号“敦敏”,是为敦敏贵妃。
                  06行行
                  东方琏于香案前长跪不起,晚膳时,东方琮被皇贵妃架出去用膳,留二人在此相对。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开口时声音还是哑的:“母妃去时……”
                  却被皇贵妃冷笑打断:“你母妃去时,仍不忘念叨你。我好恨啊,早早。你母妃原本不该这样早,不该这样早走的。”
                  东方琏一时哽住:“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松乔。”
                  皇贵妃厉声喝道:“你不要再提她!贱婢猖狂。”她痛极、气极,步步逼近,直至少年身侧,居高临下,“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否则哪里会有今天这一出呢?”
                  他再不能跪稳,一时侧歪下去。
                  皇贵妃生硬道:“你出去吧,你母妃不想看见你这副样子。”于是叫来侍从,也将东方琏架了出去,此间便只有皇贵妃一人独对香案,“我把他赶走了,在你面前,我不敢跟他说重话,好怕你骂我。我憋不住,那就只能和你说了。”
                  “我恨死了他,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有时我又会想,他当真有过吗?大人的事,小孩子哪里分得曲直呢。然我每每想起松乔那厮,想到今日此情此景,我便不能不恨。怀瑛,世上知我懂我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一个人位高权重有什么意思,十三年昀儿走了,那个说要陪着我看茉莉的孩子走了,二十五年连你也走了,哪里还有人陪我看花呢?”
                  “早早的妻子,我会帮你挑好,骥儿的婚事,我也会帮你看着……好像,咱们也没什么挂念了。”
                  皇贵妃从殿中出来,看到东方琏仍立在庭中,少年身姿挺俊,如竹节高拔,秀骨清隽,玉冠嵯峨,是一副好颜容,却教她喜欢不起来。原是预备无话路过的,却被叫住了:“不日我会和父皇请旨,去南疆军中历练。”
                  她眉间一折,哂笑道:“你倒是好快活。也好,我再不想见到你。但你记得,你欠你母妃良多,若要赎清,就好好照顾骥儿。”
                  东方琏折要作揖:“我知您再不想见我,我会照顾好骥儿,也会尽快离开。”
                  最末是:“此去关山路遥,相别万里。恪母妃,珍重。”
                  “我最后问你一句,早早谓谁,东方琏谓谁?”
                  东方琏足下一滞:“俱是我。”
                  皇贵妃再未留只言片语,自行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同看一片寂寥苍穹,看月儿不圆,看某一方天地间,今日好像多了一颗格外亮眼的星子。
                  尾声
                  后来,皇贵妃某一日读书时看到那句话:我友焉之,隔兹山梁;谁谓河广,一苇以航。徒恨永离,逝彼路长;瞻仰弗及,徙倚彷徨[6]。
                  她痛心疾首,“李怀瑛,你这骗子。”
                  后来的后来,东方琮取高门女眷为正妃,婚后奔赴南疆戍守。
                  及至新帝登基,密见新帝,求其护佑阿琮,然后卸下一身俗尘,去甲交权,携妻云游去也。
                  至于阿琮,缄默寡言,少问政事,只端行分内,有一份弥足珍贵的现世安稳。
                  元朔四年
                  “记得前儿见你,就是这样的才情过人。”
                  “然从前我见东厢的,都是矜贵自持,倒不像你。如今贵为采女,也可倾身折腰,很是大气。”
                  “礼乐诗书,规矩法度,学了这些日子,矜贵自持四字便成了尺度,人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这是我们第一次私底下见面,不算多么金桔,但是看起来真的很多感慨,但是又觉得无从说起。”
                  “你若是心里不快,也大可不必在我这处强颜欢笑。”
                  元朔五年
                  “从前我只觉得战场杀伐中,人命才不值钱的,端看如今——哪里都一样,或有甚者。”
                  “人心之辨,当真是咫尺之距也看不清,一个玉佩,一盏热茶,一个碎碗,亦或是那一日她在人身后的战战兢兢的样子,想想竟也是无道了。”
                  “我才不想把她不要的给你,你喜欢什么,自然都是我要上心给你画的,满宫独你一份。”
                  “直至今日你这桩事,我才发现,你们哪个,我都护不住。”
                  “他尚在我怀里,我不愿薄待委屈他,不过——这里总比不得外头,讲究多,我又总怕触了不好的地方,便去繁就简的操弄一回,心意要到,祝福要到,我儿往后定是福慧双修呢。”
                  “好璟儿,姨娘再最后叫你一声璟儿。你要记着,星辉宫里有一丛花海,是你母亲为你种的。”
                  元朔六年
                  “长寿长寿,来日方长,七老八十,朱门红墙里,碧瓦飞甍下,两把藤椅慢摇,还能闲看茉莉蔷薇。”
                  “七老八十得多丑?只怕届时彼此嫌弃都来不及的。”
                  六年至今,竟嫌也无人。
                  人去后,含章殿里那一架蔷薇因奉皇贵妃懿令仍有专司看顾,花常在,树长青,疑候故人来。
                  后记:
                  关于标题,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定下“千岁忧”三个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李怀瑛和霍瑛一生的写照,为自己、为家族、为儿女,一辈子都在营营算计,在那些没有被写出来的地方,她们也一定会感慨一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7]。”
                  棠棣是琏、琮两兄弟,出自“何彼襛矣,棠棣之华[8]。”惠风是李怀瑛一生种最后和皇帝的一点儿糖,很轻松愉悦,出自“穆穆惠风,扇彼轻尘[9]。”兰摧和玉折皆出自“宁作兰摧玉折[10]”一句,其一是李怀瑛和东方琏都是很刚烈的人,其二,取表面意代指生命、亲情和友情的结束。翩翩出自“翩翩飞鸟,挟子离巢[11]”,也有二子长成翩翩少年之意。行行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12]”,字面意思。
                  纵观全文,只觉得好狠的心,没有一个圆满。李怀瑛本不必死,而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疼爱了十六年的儿子忽然有些奇怪的疏离;东方琏满心愧疚,无颜面对他的母亲,也无颜面对看着他长大、他母亲的挚交,最后选择远走军中,不再面对皇宫里的波云诡谲;东方琮母去兄离,没了依靠和牵挂,本来就沉默的他愈发三缄其口,一辈子都活在隐瞒和被隐瞒之中;至于皇贵妃霍瑛,“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就足以囊括后半生,或许再某一日叹息:“虽有姝颜,谁与发华[13]。”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遗憾,比如李怀瑛的亲生儿子,霍瑛的亲生儿子,霍瑛的女儿纾纾,笔力不足,只好留白,但愿有个不为人知的美满。
                  [1]出自沈括《梦溪笔谈·中国衣冠用胡服》;
                  [2]、[10]出自《世说新语·言语》;
                  [3]、[4]、[5]、[6]、[9]、[13]出自嵇康《赠秀才从军》;
                  [7]出自苏轼《临江仙》;
                  [8]出自《诗经》;
                  [11]出自曹丕《短歌行》;
                  [12]出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IP属地:安徽11楼2020-04-21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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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七:人间春逝,覆水难收【林安澜】
                    文/林安澜
                    殿外雪覆梨枝又一年,她没能再煮茶清赏,只沉静地卧在榻上,状若无息,任由无休无止的啜泣嘈杂耳畔。许久,她似大梦初醒般地缓缓将眼睁开一隙,近前诸般模糊身影皆不是,再要呼唤,只剩一声游丝无力:“娘——”
                    “娘,我必须要去!”
                    那年的她,凭着一腔倔强,说软了爹娘的心,终得一顶红轿从侧门入了太子府邸。临去之日,头也未回,不察阿娘一双教泪浸红的眼,满心只知那年的梦中人自此便是枕畔人。
                    浓情欢好,分佩表真心,协契赴险,东宫诉密语。唯谢上苍怜悯,他果然是她的如意郎君,往后更添柔情体念,未分半点心与旁人。短短九月光阴,她便蒙恩养女,尔后岁月,也曾执笔画像,也曾樱林赏雨,美满静好不过如是。
                    时递家书,她字字欢欣,告爹娘放心。
                    元朔纪元,是他的新年,也是她的又一场簇新。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将与他的正妃平起平坐。三位贵嫔,难分高低,嘉号称“密”,或许往后,她能与他更亲密,亲密到并肩而立?
                    这埋入心底的萌芽,时时经受周围人的浇灌,于是在仪贵嫔承宴失当的次日,她自永寿领来协理权柄,此后更是顺风顺水,不出两月即报成孕之喜。在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中,她时时憧憬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如他般俊朗的孩儿来到身边,也会有一个被她摄理得井井有条的内廷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元朔一年春日的未央宫,雪堆玉树,香浮烂漫,那位自矜的九门提督嫡女并未看清,内廷诡谲绝非任何她经历过的府苑可比。
                    于是重重叠叠的琐事同她的身子一样越来越重,龌龊争端、繁复人情纷纷压入她的心底,待她惊觉原来自己并不擅也不喜卷入这等泥淖中时,早已无路可退。
                    这等苦果,骑虎难下,无人可诉。忧他失望烦心,也惧旁人趁机,种种坦途上的艰辛只得自咽。她唯有尝试自负行囊,愈行愈远。
                    生产前夕她怀揣沉沉心机与腹中小儿语:“一应周全都是为了你。”终究无人来断这算不算自欺欺人。
                    时遇母亲,她句句关切,慰爹娘安心。
                    只是她如何也不曾料到,顶住各方暗流涌动诞下的元朔第一子仅是得他“赐名东方泽,满月后抱永寿”的旨意。他素不与太后亲昵,如此是猜忌还是制衡,是对她还是对林家?这是她第一次揣度不透他的心思。
                    产前焦思未解又添月中郁结,她悉数自抑,面上佯着风轻云淡,仍款款与人说着:“那才是真正的恩泽。”
                    之后每每相望,她都觉得他的眉眼处蒙了一层灰,雾蒙蒙,如何也不复昔日的光芒万丈。
                    因而她转身也给自己遮上一道纱,摆出一副从不与幼子亲近的模样。或许阖宫只有王才人的画笔尚记得曾经母子三人和乐一室的情景。她想,装作若无其事便能一切安好罢?
                    可无人告诉,当珍藏于心底的信念动摇后,万事皆变。
                    再临宫事,选送新人、偏私包庇、怂恿制衡,她样样做遍。直到那日戕害后妃皇嗣的元凶赵氏恭谨温顺地向她威胁:
                    “您忍心教陛下对您失望,甚至于带累您膝下的大皇女殿下与二皇子殿下吗?”
                    如惊雷过耳,大骇心头。回顾昔日所盼,安定内廷、执手不疑,她竟一样也不曾做到,甚至还变成了曾经最厌恶的样子。
                    污浊已染,善心未泯,最难煎熬,一病月余。约是信回头有岸,妃史载“元朔二年二月,密贵嫔请辞协理,帝允,旨珍贵嫔并摄东西。”
                    至此,她急流勇退,身后便也掀起漫天流言。从未央地衰到尽失圣宠,宫权旁落的她已无力肃清,唯盼他能照拂怜惜。可她没有等到他,只等到数日后密友平氏降位之讯。亲身往悦仙相询,得平氏传金口圣言,道是:
                    “纵蜚短流长有罪,计较这些拖累了自己的身体,少了大家之风。”
                    她几不能信,与平氏争执,抱伤怀归。
                    次月,阖宫大封,密贵嫔晋妃。众人皆道这是元朔朝的第一位娘娘,风头无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欢欣早被入宫后的重重事端磋磨殆尽。她想,勿论恩宠位分,余生能在未央宫安稳育女,默守往日有过的一份真心,便就是上天恩幸。
                    时会亲眷,她次次谨慎,慰爹娘宽心。
                    往后数年,密妃果然深居简出。她每日烹茶看书,教女琴画,仿若有无限闲情。内廷风云际会,权宠迭出,而她只恩宠渐平,甚至少有人记起。
                    期间唯有毓秀楚氏常出入未央。盖因彼时她从楚氏眼中看到了当初她对他有过的情意。时移世易,她已然不敢提及曾经,可也不愿楚氏在重重宫墙内迷失初心,沦为下一个自己,故而她常常引着楚氏排解内廷烦忧。这份体贴关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对楚氏的,还是对他的,抑或只是挽留原本的自己。
                    或许从此平淡一世也很好,可金瓦红墙内的腌臜算计终究不能靠“躲”这一字。长久的安稳使她沉湎,故而当北宫婕妤暗动手脚时,未央宫无人察觉,她病如山倒。
                    元朔八年一月,密妃殁,查为北宫婕妤所害。帝悲,追封良妃,葬妃陵,次日未朝。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辨清彼时的纯澈心意在他与她的心中各余几多。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她当悟往前种种,怪不得内廷嫔御众多,怨不得君王薄情,只该责自己执拗,不听侯门似海的劝告,违了父母对她所有的期盼。此生安澜,终究变成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说到底她从来只愿做那个痴慕他的朱门小姐,而非深宫妇人。
                    弥留之时,她耿耿于怀一声歉:
                    “娘,女儿错了——”
                    人间春逝,覆水难收。


                    IP属地:安徽12楼2020-04-21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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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八:绣雀【廖馥兰】
                      文/郑钤
                      我一生如屏风绣雀的命运,是从嫁入王府的那一刻开始的。
                      祈夏末年,天子为皇十子燕王东方旻选妃。这是一桩京城权贵人人瞩目的大事,各府千金,芳心暗许者无数,不仅因为传闻中这位燕王能文能武,英俊不凡,更重要的,是那嫁入皇室的无上荣耀。
                      待字闺中的我,听闻这些,也只是记得与陈淑写信戏谑一二。我知道,我的这位好姐妹,早已是这深陷其中的芸芸众生之一。全京城适龄官宦少女统一制册送入内廷,供皇帝陛下与燕王择选,我也只当是走一个形式而已。
                      然而万万没想到,命运竟会同我开一个弥天玩笑。
                      当全家跪地接旨,喜洋洋恭贺我成为燕王妃之时,我脑中一片空白。邓公子……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寻邓公子,我要向他解释,这不是我的本意。
                      只是,那还有什么意义?
                      最终,如话本所写,我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责任,也许还背负着陈淑和邓公子的怨恨,嫁入那全京城女子的梦想之地。
                      新婚燕尔的甜蜜,每个少女都会憧憬。最初,虽心怀愧疚,可燕王对我温柔体贴,心底那渴望爱怜的种子,到底还是蓬勃发芽起来。然而命运似是在惩罚我的负心,很快,幼女被害夭折,他的无情指责铺天盖地而来,险些压垮又有了身孕的自己。再后来,立侧妃,封侍妾、良娣……情好日密转瞬成为相敬如宾,任谁也难以坦然承受。
                      年少无知,失之沉稳。我逐渐变得如妒妇一般,一面怨恨着他与林氏季氏恩爱有加,一面想方设法掌控王府大权,在一次次摩擦中与枕边人的隔阂越拉越大。
                      元朔元年,昔日燕王荣登大宝。可笑的是,我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竟然未能入主中宫。
                      我时常在想,若我并非正妃,而只是一介妾室,入宫后的生活,会否要快乐许多。
                      自元朔朝起,所有的记忆便都是痛苦的。次次面君的不欢而散,承办宴会受人牵连的降位,听闻他玩物丧志草菅人命的怒谏,恒儿出痘他的草草封宫不闻不问,与友人戏谑打赌却遭雍华斥责,二十余载不曾晋一阶位分……桩桩件件,不忍回顾,却难轻忘。是真龙天子的冷漠无情,还是自己始终走不出"正妃"的桎梏?如今想来,当真茫然。
                      岁月无情,在深居简出中如水流逝。二十多年寂寞深宫生活,所伴者唯恒儿,三两友人,一张古琴而已。以至于我时常分不清自己已在地府,还是尚存人世。
                      冷漠避世久了,周遭生生死死也已看淡。我以为我的结局,便是随恒儿出宫安养晚年,我也不自觉开始,盼着这一天。毕竟阖宫莺莺燕燕,皇后都换了两任,又有谁记得那个只比皇帝小一岁的仪嫔廖馥兰。
                      就在我自以为心死无波之时,恒儿逼宫谋反。可笑至极,父亲官居礼部尚书,一生谨小慎微,我亦自小持重守礼,我廖家有朝一日却落得叛臣的下场!东方恒,皇长子,我毕生全部的希望……他是在何时有了怨恨?又是在何时心生反意!我浑然不知。许是如我"正妃"的身份一样,他也被所谓的"嫡长子"身份禁锢着,磋磨着,最终毁了他自己……也毁了我的所有。
                      世人皆言皇长子谋逆,罪有应得,我亦无话可说。只是走到今天的地步,个中委屈,只有自知,又能说与何人?说到底,我还是个绣屏鸟,活死人罢了。
                      披帛甩上房梁的一刻,心里终于觉得轻松了许多。我也累了,就这样吧。
                      【元朔二十六年,仪嫔廖馥兰自缢。】


                      IP属地:安徽13楼2020-04-21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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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一: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徐蘅】
                        文/徐蘅
                        (一)
                        我能回忆起的最早一幕是和妹妹在矮几前用甜酪,她最爱这个味道,次次用完一份犹不足。可照顾我们的嬷嬷总说小孩子不能多用太甜的吃食,是决计不会为我们添第二份的。于是,天生不喜甜腻的我常常趁嬷嬷背身的工夫偷偷和妹妹互换鬓角的绒花。这样我变成她、她变成我,妹妹便可以把我的那份甜酪也用下了。这样的把戏我们当然不止用过一次,回回骗完大人们我和妹妹都情不自禁地捂嘴笑作一团。
                        那年的徐园中就是这般有意思。父亲虽然不似伯父那样入仕为官,却将承来的祖业打理得蒸蒸日上。母亲七年里有了五个子女,日日备受儿女欢腾的“折磨”,辛苦也甘甜。园子里应是种有许多花草的,具体的样子实在记不清了,只依稀能想起那缤纷烂漫、四季不断的模糊的影儿。我和徐芷就这样跟着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园丛间追逐躲藏一直长到了五六岁
                        (二)
                        祈夏三十一年的夏天过分晴热,按照越州惯有的气候,差不多六月初才会拿扇,可那一年五月中旬家里便用上了冰。到六月中旬,父亲做主一家人暂往龙首山上去避暑。那座山上有一座福寿宫,里面的真人同我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因此福寿宫的厢房一带也成为我们姊妹几个常嬉闹的地方。
                        那一日是七月初十,前一夜我与妹妹将将过完生辰,心底的欢欣兴奋尚未散去,因而玩得格外放肆,才用罢午膳,便扔了筷子往外头捉迷藏。徐芷向来很会洞察,是一把寻人寻物的好手,我则擅于隐匿,二人天生花开两朵,旗鼓相当。那次,又轮到我躲藏,因知母亲很爱在那个窗户最大的厢房里午歇,我便悄悄溜到了那个房间的后墙根底下蹲着,心想徐芷断不敢寻来此处惊扰母亲,心中无不得意。可如何我也料想不到,正是在这个墙根下,我听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一番言语。
                        最初是一阵叹息飘入耳中,我辨出是父亲的声音,他正说着:“毕竟是我大哥,不是去旁的人家。往后不拘年节,总能相聚。”母亲的声儿则比寻常尖锐许多:“到底是乐氏自个不争气,如今怎好意思拿我们的孩儿?永裕、永兴哪一个不是我挣命生下的?”
                        母亲的孩儿不就是我们么?幼年的我仿佛一早便意识到会有事落在自己头上,侧耳贴着墙,听得更用心。
                        “且不说大哥如今步步高升,我们日后未必没有求人的时候。便只论亲缘,我这个做弟弟的总不该冷眼看着哥哥血脉无留。他既求了孩子的事,也没说定男女,或予个女儿,算我们尽情分了。”
                        “芬儿都十岁了,也断是不成!”言至此,母亲停顿了很久:“即或我们念着情分,大嫂不能如意得子,恐怕依她的性子也不会真的领情。”
                        “你放心,到时候只管请这儿的真人出面言说,面子上定会周全。”
                        “可是......”母亲仿佛哽咽着,“蘅儿芷儿同日双生,哪有这样作孽的事!”
                        无人再答话,我于窗外屏息良久,终听得后文:“芷儿最黏人,性子又娇,万离不了娘,蘅儿或还沉稳些。”
                        父亲盖棺定论般和着一声长叹有最末一句:“便蘅儿罢。”
                        一字不落地听完,我的身子似也因蹲得时间长了而变得僵硬,踉踉跄跄走出厢房的院子,正跨台阶时迎面就撞见了徐芷。她拍手一笑:“找到了,找到了!”我则在一阵心慌中软了膝盖,跌在石阶上,腿也磕了掌也磨了,剧痛终令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闻声而至,我不知被谁一把抱起,等再醒来已是在床榻之上。
                        记得那一摔,我养了好久好久,久到那日父母的对话被我反反复复地回忆了无数次。每次都似懂非懂,每次都害怕明天我就要离开父母身边。此后我饮食见少,笑容也少了,便是徐芷来逗我,我也不太开口。
                        大夫说我是摔惊了魂,好生休养就好。于是龙首山一行因我而结束,大家坐着车摇晃着又回到徐园。一切如旧,只是我的心底多了一件沉甸甸的秘密。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在这年的十一月。只是将我送走的话并未再由父亲母亲说出,而是来自福寿宫的真人——
                        “斯女,招儿宜男,可盛徐氏门族。”
                        我便是顶着这样的名头,由徐园进了徐府,由人教着称呼往日的伯父为父亲,伯母为母亲。
                        其实我与伯母并不生疏,她原来在徐园里陪我玩过好几次。入徐府的第一日,我也是很乖巧地坐在她膝头,听来往恭贺的人说徐府往后定人丁兴旺,也任着他们来逗我,说大小姐命好,一跃做了官家女儿。
                        只是我已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假的。福寿宫再也不是什么神仙真人的住所,他们会的不过是同父亲母亲合伙起来送走了我。
                        直到十岁上,我才真正把这件事想明白。或许当时父母对我也有不忍心,可是当官的哥哥开口恳求过继的事情,儿女成群的他们如何抹开面子拒绝呢?何况有福寿宫真人帮他们圆谎,他们不用失去儿子,只需拿一个女儿出来就可以做一件永远抹不掉的人情——这应该真的很划算。即便他们舍不得,还有徐芷呢,还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在他们跟前尽孝。
                        (三)
                        初到徐府的那几个月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宠溺。 往前母亲的身前有兄长姐姐们,我与徐芷总要排在后面。而如今的母亲她嫁入徐家十年只有我一个女儿,因此她对我实在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我不爱吃甜,她便亲自去厨房做萝卜糕,但凡我皱了丁点眉头,她就要责问底下的奴仆是否不尽心。我几乎要忘掉徐园的一切,真心实意认她做母亲。
                        只是好景不长,数月后,徐府中传出成孕之喜,但不是她,而是将将入府两年的侍妾窦氏。
                        母亲的眉眼精神望着松垮下来,脾气也是一日日渐长。我感知她因为不喜欢窦姨娘而心里不痛快,于是也做起女儿的本分,得空便陪着她说话,偶尔学着撒不太擅长的娇。
                        可是这些都没有令她的心情好转,随着窦姨娘的月份越来越大,她偶尔会莫名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心里发毛跑出去躲避。也有几次朝她请安的时候,她揪着可有可无的由头狠狠斥责起我的侍女,可我却感觉到那火气似乎朝我而发。
                        初入府时的娇宠安逸渐渐磨尽,面对并未养育我很久的母亲,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后来我听到廊下的丫头在议论,大小姐或许旺徐家子嗣,但八成旺不了夫人的子嗣。
                        类似的言论慢慢在我心底扎下根,我不得不相信母亲是因为我没给她带来子嗣所以不喜欢我了。当时父亲在他县做官,母亲对我的态度决定了整个徐府中人对我的态度。他们再不像之前那样恭维着、亲近着,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疏离着。我的吃穿用度依旧是很好的,可这丝毫不能浇灭奔涌而来的寄人篱下之感。
                        后来窦姨娘生下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父亲终于有了一个他真正意义上的亲生女儿。那年过年时,他与母亲都是欢欣盈面,我转头去看曾经的父母,他们亦是颔首欣慰模样。我低头努努嘴,分不清到底谁是真高兴,谁是假高兴,只得发现原来大人们骗人的功夫我远远不及。
                        于是转身想去后院寻哥哥姐姐们玩,却也要先向父亲母亲请示:“女儿去问候堂哥堂姐们。”
                        许久未见的徐芷还是那副灿然神情,她热络地拉过我,使我又和久违的兄弟姊妹站在一起。可是两三句过后我便发现,我与他们之间除了寒暄外几不剩什么可聊的话题。他们议论着近来徐园中的新鲜事,而我一无所知,只能附和着笑。大姐姐虽特特小声来问我过得好不好,可我低头看看自己穿的名贵锦缎,除了点头说好,竟也说不出什么。
                        在这样的境遇中,一过就是两年。我与徐府中的父亲母亲不曾亲昵,彼此相见唯有客气、唯有守礼。与兄弟姊妹们也来往渐疏,一年偶尔的几次见面,只说着类似“长高了”的话。甚至我和徐芷再度并肩而立时,众人也绝不会再混淆认错。就这么,我似乎与所有人自然而然地渐行渐远。
                        这期间,陪伴我的唯有一张琴。那是姑姑赠与我的生辰贺礼。姑姑很早就说过我十指纤长,指节有力,适合习琴。可直到进了徐府,我才对它真正感兴趣。
                        姑姑,闺名作“淳”,一直是家门的骄傲。据说她十五岁那年便因才情出众为郡县选为秀女,曾入宫修习过两年规矩。后来她年满出宫,徐家的门槛几乎被求亲的人家踏破。就连越州有名的大家族韦氏也托人上门说亲。姑姑因此高嫁韦氏庶长子。
                        记忆中姑姑有一身清和雅致的范儿,无论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给人熨帖舒适、浓淡相宜的感觉。那时我只偶尔年节遇见她,她兴致好时便指点我琴技,与我说着琴上一弦一徽的寓意故事。
                        我被姑姑吸引,渐对琴事上心了。随着习琴深入,更以它为良朋益友。勿论心情好坏,只要探指一试,它便立即能相与应和,且不似屋外那些有着几幅面孔的人,只要人不弃琴,琴便始终如一。
                        于是在徐府无人说话的时光中,弦琴占有我心上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时间一久,我便再不愿理会那些虚与委蛇的假人假事。
                        府中只说,咱们的大小姐天生不爱说话。


                        IP属地:安徽14楼2020-04-21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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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待到九岁上,母亲的肚里终于传来好消息。那十个月中,她对我似乎又比往前热情不少,时不时嘘寒问暖起来。只早年经历过起伏后,我再装不出温软绵乖的样子配合她,任凭她心情和悦抑或烦躁,我都是礼到即止。终究我不过是她的继嗣而已,她自然没那么多耐心花费在我身上,无关紧要的事上皆随我乐意罢了。
                          不久,母亲寤生一子,取名永珍,珍宝的珍。那是她盼了多少年的心头肉,即便生产不顺,也丝毫没有削弱她对幼子的惯溺宠爱。而她对我昙花一现的热情也早消失在九霄云外。
                          或许是年岁差距横亘其间,或许是永珍压根瞧不上这个继来的姐姐,也或许是我已经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在往后的年岁里,我与永珍只顶着嫡姐弟的名头,从不亲密。
                          日子不好不坏地流逝,我也按时长到了待嫁的年龄。从母亲频繁予帖让我去参加一些茶会宴饮,我渐渐揣摩到父母替我考量的夫婿大致在乐家幼子与吴氏次子之间。他们一个生于声势渐微的世族,未习得诗书礼义,倒已有纨绔之名传入闺阁中;另一个自负文才,曾出“将与谢公共一斗”之言。细细品算,皆非良人,但我心知肚明,二人分别是母亲的亲眷与父亲上司的子侄,若有徐氏嫡长女嫁过去,其中裨益不言而喻。
                          可我实在倦了。幼时即被生身父母送人,及后周身冷暖也不过取决于我有没有印证那句“招儿宜男”。如今又要再次把我当做趁手的器具配出去么?我琢磨不穿其中的人情关窍,想来只有“利益”二字。
                          于是那年春日,姑姑归省时,陪坐一旁的我忽然说出了愿参选秀女决定,其中凿凿言辞,一派深思熟虑。父母亲盖因始料未及,直斥我为胡闹,可我知道有姑姑在一旁,他们如何也不能以一言否决,再不济,“光耀徐门”的增益也能另他们多有思量。
                          这一次的主动抉择是整整十三年的发酵,当年十月我随姑姑往州府。
                          (五)
                          入选之前的那两年,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姑姑身侧,她倾授我以琴艺、规矩,我亦勤勉不怠。她曾不止一次发问:“蘅丫头,你当真愿意么?”每一次我都那般决绝地点头。
                          我知晓,只要留在越州,这一生将永远囿于徐府的阴影下,除非哪日我私去做了道姑比丘尼,倒还能得几分松快。只是那年福寿宫真人的做法已教我信不得神佛之事,又哪能甘心去道观寺庙呢?每每算来,只有入选这条路,尚是体面可行。
                          元朔九年六月,我如愿踏上去往宫门的路。临别前,父亲母亲自有一番风光得意,爹娘兄姊也前来相送,无不有泫然将泣的不舍。只是这些笑或哭实难触动我的心底,那时所想,不过尽早远赴自己选的那方未来。
                          尚能记得在储秀宫内一共待了八个月,从最初向往做女官女史,到来往储秀宫几趟后发觉其间景象并不如意,至最后打定心思博名册上的一席之地,其中路途也并不平顺。但无论如何,那种可以自己攥着一切的感觉实在令人安心。
                          元朔十年三月,我接册封旨意,以采女位分住入碧霄宫东贰随居,而后的二十年便都守在此处,恩宠寥寥,丝毫未有迁动。当时人有论徐氏木讷寡言,未见喜于天子,亦有道其为人孤高冷淡,难以接触。
                          或许两种形容都是对的。
                          其实初得册时怎能不憧憬此生的夫君呢?只是当见到他宴上偏好奇巧淫技、发现他多宠爱明媚娇恣之人时,我便知道凭一身寡淡难以博人笑颜。他于我而言,始终是君王威严,要青云直上,便难免迁动心机算计——那便与徐家那些虚伪计较之人又和区别?我又何苦千里迢迢奔赴再一场痛苦?
                          于是终我一生都未曾学会讨好阿谀的本领,亦是一生都没有胆量卷入纷繁复杂的人情世故。
                          当初顾氏,储秀月考第一人,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同窗明氏,亦曾活泼多姿,终究不清不楚地入了秋水;再有毗邻孟氏,总说要争,最后无所能争;琴友仪嫔看似不争,最后岂非不被利益反噬;便是人人艳羡的霄华皇后,数月荣华后便大梦成空。
                          这种种凉薄人事的背后,无不比当初的徐府更甚。因此并无亲族掣肘我便丝毫不曾在乎数十载的位低言轻,也唯盼不卷入泥淖腌臜中。
                          于是内廷中满打满算的二十一年尽数托付丝弦。早先有仪嫔、容姝相与论丝乐,及故人纷纷散去,便独自编撰经年的习琴心得,盼留点滴文墨于身后。至龙驭上宾,相顾曾经,幸虽幼年不尽如意,但一生泰半时光确然安宁,诸愿皆遂,便也无不放心依制赴死。
                          其后族谱载:“家时讷言自持,元朔九年入选家人子,翌年三月得册采女。元朔三十年,殉乾光帝。终年三十六。”


                          IP属地:安徽19楼2020-04-22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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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话:
                            故事从未结束,我们一直在等你们来


                            IP属地:安徽20楼2020-04-22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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