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千岁忧【李怀瑛】
文/李怀瑛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01棠棣
东方琏六岁迁居武英殿,每日酉时回宫请安,一切都还是如常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东方琮幼极少话,但对着一起长大的哥哥却尤其活泼、爱笑,即便东方琏回来的时间极短,也会教着东方琮认字读书,像极了东方琏小时候会黏着他三皇兄,无论是请教抑或玩耍。而良妃默许他异常亲近三皇子,却不多与他提起其余兄弟,随着他年岁渐长,心里难免生出些许疑问来。
真相大白是在元朔十八年。
东方琏业已九岁,良妃寻常教导便说起:你是要满十岁的人了,是大哥哥,母衰弟幼,便要多仰仗你了啊。彼时的东方琏尚还会情急反驳,说不会不会,但他年长承责是当仁不让的。
这一年或许是一语成谶,年幼的东方琮生了痘疹;痘疹传人,良妃请旨,不止含章殿上下,偌大承乾宫都闭宫锁门,良妃衣不解带地照顾幼子,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而长子东方琏自然成了仿佛被抛弃的那一个,每日下学,只能在皇贵妃殿中稍坐,知道一点儿关于母妃和弟弟的消息。
要说趁虚而入也好,真意心疼也罢。总归在这中间,自东方琏出生就跟着他一同到承乾宫伺候的乳母松乔便示忠告诉他并非良妃亲子,而是故佟婕妤所生,只是遵祖宗规矩,出生后抱与良妃抚养,而他的生母佟婕妤因此伤心过度,产下他不足七日便因产后受风,血崩而亡了。松乔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添油加醋说起,佟婕妤骤然离世,实则当时有人猜测是良妃手笔,是为防生母记挂,故而一了百了。彼时的东方琏是良妃未来的倚仗,而今却不同,良妃有了亲生的皇子,又是幼子,自然是小的、亲的更得喜爱,殿下要早做打算。
九岁的皇子即便较之民间的孩子要更加早慧,而对于是非黑白也不能说十分分明,何况生恩养恩这样古往今来没个分辨的事情。东方琏听过气极,当即赶了松乔出去,叫她不准再提及。
可无论如何,这几句话便如一个魔咒终是在东方琏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仲秋时节,枫叶酽红如火,飒风卷过,偶携几片归去,稍显寥落。承乾终于解禁,东方琏如常回到含章殿请安,和弟弟亲近,表面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是只有东方琏自己知道,他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芥蒂地与良妃和东方琮相处了。
既知之,便无法作不知。
02惠风
十八年年末,生育之苦、孕中受难、多年操劳,在良妃三十岁这年换成了无尽缠绵的病痛奔赴而来,连日的低烧无力、咳喘,致使新岁的年节也没有亲临。良妃病中,或者说自东方琏知道生身母亲之后,每日回来请安时都要去一趟宝华殿,几分为生母,几分为幼弟,几分为良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病情迁延不愈。直至十九年的仲春,含章殿后院的蔷薇已经爬出了旧年搭的架子,攀上了界外的栏篱时,良妃才得见好转,能够到屋檐下看一看花。
这一年,连东方琮也到了进学的年纪,偌大的含章殿里,时常只剩下一对被岁月磋磨的主仆。
元朔二十年,良妃已大体如常,也开始伴驾。于是在这年初夏的某一天里,皇帝驾临含章殿。
当日皇帝的装束并非是宽袍广袖的翩翩,而是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躞蹀带,尽胡服也[1];一看便是跑马纵意过,良妃顺意奉上一方浸过温水的布帕,给皇帝揾拭鬓边汗珠。过后皇帝往窗下罗汉床上去坐,蹬靴上榻,盘膝而坐,正好看到良妃方才未曾看完的一卷《南华经》,故而顺口问起:“老庄晦涩,卿何以喜欢?”
良妃答乃旧书,正因为晦涩,每每都难尽数参透,是以隔年而读,温故知新。
皇帝笑道:“记得你最初乃将军之女,却全无武人豪爽,反是书卷气浓厚,仿佛是被这承乾宫腌入了味儿一般。朕今日走马,本十分畅快,不想下地之后未行几步,却有泥陷之处。”
良妃听罢,先问皇帝安好,而后才是:“两子渐大,在武英殿学书,业已满腹经纶,臣妾不读,他二人回来时论书,臣妾就实在难懂,不好说话了。小读诗书,至少听懂五分,不至于贻笑大方。”良妃手上为皇帝捏肩,松松筋骨,又谑言:“臣妾尝读一句‘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2],是陛下厚德,才使一足沦陷。”
皇帝大乐道:“此句妙绝。他二子勤奋好学,当是有母如你。朕看你罗书无空,不如在承乾之中辟一处小阁藏书,不过为免乱事,就不要使人借阅出去了。余下的,你看。”
良妃当即谢恩,又道:“东边儿的第一间随居经年无人居住,就在此处罢,也省得大兴土木,耗费人、财。”
皇帝甚欣慰,一应应允。同年万寿,加封昭仪。
03兰摧
变故是在二十四年的春天,蔷薇尚是艳红的时节里,又病倒了。比之十九年深冬的那一场大病,此间更加来势汹汹,昭仪的贴身女官疑窦丛生,最后只查得是上夜的丫头没有关好窗户,教人染了三月春寒,最后只是将这个丫头发配杂役去了。
医官几度用药,还是不见起色,高烧之后又成低烧,总是缠绵。皇贵妃心疼不已,暗里查探,正正抓到煎药的小宫女更改了剂量,太医听过大惊,道是这一味小青龙汤小剂量乃是散寒通络,排除内里瘀滞寒气的,而大剂量反而伤阳气,以至于愈发体虚畏寒,四体无力,久不能病愈。而原该由小青龙让配合小柴胡汤,几剂药下去当见好转,如此则要更改药方,再行处置了。屏退太医后,皇贵妃提审了煎药宫女,很快有了供词,其中提及此名宫女在元朔十三年时说话不小心提及“秋贵嫔”三个字,触了霉头,被打发出去做了洒扫,后来一直未有升迁调用。她私下里也常受八皇子乳母松乔照顾,故而此次松乔托她办事也就在钱财引诱下鬼迷心窍了。
晚间两位皇子自武英殿回来,与母亲说几句话的功夫后,东方琏便发现自己的乳母松乔不见了。细问之下,有人提起松乔乃是被皇贵妃身边的太监押走了,兄弟二人对视过,留下东方琮在此陪伴,东方琏自往曲台殿去了。他如常请安后,果然问及乳母,皇贵妃肃容正坐,俨然不是要个亲昵闲话的样子:“你的乳母做错了事,我司后庭庶务,理当管教。”
东方琏收了笑色,毕恭毕敬道:“不知她犯了何事,我不知道,连母妃也不能知道。”
皇贵妃仍不见松动:“你不必知道,你母妃更不能知道,她在病中,如何经得起折腾。”
东方琏不解:“听恪母妃意思,显然不是小事了。可嬷嬷是儿臣的奴仆,她犯事,是儿臣辖内不严。母妃也说,儿臣今年十五,马上也是建牙开府的年纪,儿臣已非懵懵懂懂的黄口小儿,如何不能知?”
皇贵妃无奈:“你一定要听?”此际她已明知松乔行事非东方琏本意,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松了口:“松乔收买宫女,意图谋害你的母妃。人赃并获,只等发落。”
东方琏大惊失色,他忽然想起十八年那个寂静苦夏、那个萧索深秋,他一人徘徊时,松乔在他面前字字泣血,句句都是对昭仪的猜忌和对幼弟的防范。一节打通,果然一路通畅。
皇贵妃见他久久失语,又起疑心,语调更沉:“怎么,你知道内情。”
尚不言错看,东方琏已然伏跪在地:“我对母妃从未起过异心,然松乔之事确乃……确乃儿臣过失。元朔十八年,骥儿生了痘疹,我久不闻母妃切问,心情低沉时,松乔确有言说……”他断断续续说起,“说我非母妃亲子,故而偏心骥儿良多,要我自谋打算,她还说,还说我生母亡故,或是母妃手笔。”又急急陈情,“可是我从未想过行不轨之事,母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害她。”
皇贵妃愣了一瞬,冷面再道:“原来竟是多年前就埋了祸根。实则此事非松乔一人,还有你,你心里恐怕也不尽信你母妃清白。方才我道你母妃遭人计算,你头句并非问她安好,而是解释陈词,早早,你好让我寒心。好,你年纪渐长,是当知事,今日我便一字一句告诉你——你确非她亲子,生母确实在产下你之后就亡故。可彼时你的母妃就当真愿意抚养你吗,宫中祖制,正三品上才能名正言顺的抚育皇嗣,你母妃步步高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无缘,且不说他。你要知道的是,你生母的痛她如何不能感同身受,你若留在生母膝下,她何愁来日迎回亲子,又何必再受生育之苦,诞下骥儿,留了病根。可天时没有,地利不占,皇命一令,谁人敢抗。早早,元朔九年,你失了母亲,她错过了儿子,她是真心疼你。可你呢?”
东方琏脑中嗡鸣,皇贵妃字句皆裹带千钧而来,砸得他身痛心痛,堂堂男儿,已有泪珠溅碎。良久,他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敬爱母妃的。”埋首更低,“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心内藏孽也好,纵容不轨也罢,我摘不干净了。”
皇贵妃高居宝座,下方哭得涕泗横流极尽失态的少年郎,却是她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叫岁月风霜雕琢、磋磨,炼一副如磐心肠,她还是不忍,方才叫乳名是心痛,此际再叫,就是心疼了:“早早,你起来。此事我无法不怪你,也没有办法责备你,但你须得应我,此事决计不能透露你母妃半分,她经不住。”
东方琏无话可说,只能应好。
皇贵妃差人备下热水,教东方琏盥洗收拾,回含章殿接幼弟一同回武英殿,至于松乔,对外只说犯事,不知内里,暂且模糊过去。待东方琏走后,皇贵妃密告真情,然以母子、兄弟孝悌为重,最后以“犯上”、“口舌”、“大不敬”的模糊罪名发落了松乔,于慎刑司中赐鸩。
04翩翩
说此事暂告终结也好,说绵延不绝也罢。无论如何,东方琏自觉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侍奉母妃、亲近幼弟,他满心愧悔,每每见到昭仪的惨淡面容,见到她即便病痛之中仍攫来几分精神,张一双黑目,全是慈和,关切他的课业、起居,他便再不忍卒视、不忍卒听了。是以后来回宫请安,碰上昭仪进药的时候,东方琏便亲自是灶间看顾,回来后又怂恿东方琮去侍奉,只说自己满身药味,还掺杂着烟火气,母妃闻了不舒服。东方琮即便话少,也不忍要在此间回说一句:“你每次都这样,让母妃好一阵念叨。”
东方琮说毕便进了殿中,只留下东方琏一人愣在原地,直至凉风掠耳,凛刃刮痛,他才慢慢走进门去,却躲在寝居外头,干起了听墙角的“勾当”。
里头是一卷母慈子孝,也不乏提及他。
东方琮和昭仪说起,他这个哥哥总是到了门口便不进来,分明只在寝居外,两步路脚程罢了,却只让自己送药,难道二人一齐不是更哄母妃开心吗?昭仪又劝说,早早啊,他总顾念身上味道不好,这孩子老是孝顺得让人心疼。
他听得昭仪说话明显声气衰弱,听得那一声温柔的乳名,听得话里仿佛是带着笑的。这一切的一切,使他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他折目回看,环顾四下,偌大一间含章殿,他住了那么久,第一次这样深刻地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无关乎出身,而是此心有垢。
十五年养育之恩,他不成宝树,未成母亲所寄。
眼里一热,紧接着有泪掉下来,他在脸上狠狠掼了一把,带出一道红痕来。随即埋首就走,却不防迎面撞见昭仪的贴身女官十六娘。是一样的无颜面对,在听到一问后,只用一句“告诉母妃和骥儿我先回武英殿了”搪塞,便匆匆离去。
年节时昭仪仍不见多好,亲近之人大多明白,是全靠一碗一碗的汤药吊着精神。
三十晚上不必酉时回到武英殿,而是欢庆新年,二子尚未搬出宫去,便还算得是膝下小子,能同寻常百姓家的儿女一样,拿一份来自于父母的压岁钱,是以宴散之后,昭仪仍旧撑着看兄弟二人在她面前叩头祝颂,满心欣慰:“新岁吉安,看你二人如今长成,课业无疏,相互照顾,母妃再高兴没有。”看向长子,不住说道,“今年早早就要十六了,你知道该有什么大事了吧?”
不等他答,东方琮戏谑道:“娶妻生子嘛,八哥哥好事一定要带上我。”
昭仪笑而不语,就看东方琏一人面红耳赤,羞臊得低下头去,好半晌憋出一句:“我听母妃的。”
因时辰不早,皇子尚需回武英殿修整,以备来年学业,故而不曾多留。而昭仪体虚,不当久耗,也要早早歇下。
当夜榻帷之中,十六娘替昭仪拥覆衾被时,听到昭仪温声开口:“快二十年了。大抵母看自家儿就是百般好,书里芝兰玉树生于阶庭莫过如此,都各有风致,我心甚慰,也,了无遗憾了。”
十六娘心里一跳,不敢明说,只道:“娘娘今日提起的事,分明还未给殿下择选名姝以配,如何叫无憾。”
昭仪气声一笑:“是,我还要请皇贵妃一起帮我挑呢,我一个人可拿不定主意。我儿清隽,良人堪配……”
说着竟没了声响,十六娘大骇,情急之下竟伸着手颤颤巍巍去试昭仪鼻息。
原只是累极睡着了。如此才大舒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