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夕拾时，欢欢仍在沉睡。）
（不忍搅了她好梦一场，是以提鞋蹑足入了屋，堪堪爬上桌沿。上次救的小黄莺兀自埋头梳理毛发。伸手逗弄，它亦仰头蹭得我掌心发痒。我将我盘中的甜糕分予它，它浅啄一口后，扑棱着翅膀离我远去。我又将我的清茶与它分食，这次它非但拒绝，反而埋在自己那方小榻里，任我如何触碰，也不愿仰头看我一眼。）
（昨日欢欢喂食时，它分明不是这样的！好气哦。）

（午后，应以仲春为最，冬日凛寒消褪，朱夏的暑热尚在奔波里，不及叨扰小民拨弄造化。流离烂漫，渡窗牗入清室，将横斜如稚子握笔乱涂鸦的心屉图案摹在坐榻上、砖石间，摇曳向屏帷。）
（我已经临完了那篇不知所云的《九成宫醴泉铭》，并在庐山上品味了好一晌轻霞与紫烟。除了甚好，委实想不出其他的词句来形容我的感悟，我的字甚好、先生的书甚好、文章甚好，可惜我读不懂。撂下笔管，去追逐我的赏心乐事——特特寻了最亮的一束光，浸在光晕里，探指与蜉蝣点灵犀，自娱一晌，倦了便歪斜了步子，不成样地跌进帷帐里，蜷着身子伏于衾被间瞌睡，无意识地分付一臂虚拢着小半碟蜜饯梅子，那是周公赠我的见面礼，是等闲予我消磨的最贴心的玩伴。那……莺儿呢？莺儿它可懒了，脾气也臭臭的，有些随阿怀——尽管它从未获得阿怀赠予得食物。）
一一……
（迷蒙间，耳畔窸窸窣窣一阵迭一阵的，像小白兔小口又迅速地啃食青草、像莺儿忽然振翮又忽然敛翅自顾玩乐、像一一的裙裾拂过我的画屏，意识信手拈起了后者，于是有了梦呓。）

（没了小黄莺的乐趣，盘中甜糕也仅剩最后一块——据说最后一块糖糕永远都是滋味最好的，我一直深以为然，是以，这份最美味的自然要留给阿欢。伏于床沿，望着那枝欲破窗的杏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而后只觉尾指被悄然一勾，耳畔有喃喃低语，回过神来，那丫头竟顺势枕上了我的双臂。）
欢欢——欢欢——
（她仍沉溺于好梦中不得醒。人虽小一只，可力气却大的出奇，挣脱无果，也由得她去，只巧手卷一尾发丝于她鼻头搔弄。）

（睡起便又是无休止的功课，嬷嬷会捧来比我那只珍宝匣子还要笨重的书箧，笔挺立在书案边敦促我背诵章句、搦管作文，凡我有一瞬倦怠便呶呶作大蜜蜂，嗡嗡嗡不许我安枕，好无趣，又好生委屈，却不敢向额吉告状，嬷嬷是謇正善辩，不肖我口讷不善言。况乎我梦中有姮娥玉兔、有灵狐青丘，不必背书，不必写字，纵是南柯，也甘愿耽溺这一晌，好梦留人睡，我不愿醒来。）
（白云深处，有人在唤我，声声促，双足也不自专地徐徐寻踪去，忽觉怀中有一物，低眉凝睇，惶遽股栗——怎会是一条手臂！一阵心悸、呼吸也窒，猝尔目睁，正对上乌希哈逆光的脸孔，温和的秋水也做了骇人的深渊，兼有诡秘小调幽咽，只叫人毛骨悚然。）
你，你……呜，呜哇哇——有，有，有鬼，鬼呀！
（一骨碌拥衾抱膝埋首缩成小小一团，背抵墙壁不敢动，碟中蜜饯也四下逃窜，求一隅栖身，我是自顾不暇，更无意再收容它们，大难临头，不必计较往日情分。）

哪里有鬼！哪儿！！！！
（我发誓，我并不怕鬼，只是对这个字有些许敏感而已。蹿上欢欢的床，并抱着她在角落里一同瑟瑟发抖，也并非我的本意，我当真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的一点点敏感，仅此而已。）
（若要追根溯源，也只能怪那个雨日气氛太好，阿怀的语气太过瘆人，才会造就现下这番局面。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光，四周通通归于静谧，方才想起我身旁还有一个欢欢，她抖得厉害，抽抽噎噎连话也说不清楚。这般模样着实让我平白生出了许多豪情壮志，深呼几口气后，便壮着胆子，缓缓掀开被褥的一角。还未得见一丝光亮，就听来窸窣几声，惊得我嗷一声缩回了被褥，埋在欢欢怀中，又哭高了三个调门。）
欢欢救我！！！！！！

啊——别，你别，别过来——
（原来怕极了是这样的滋味。那一团黑影扑将来时，心口骤缩，好似如来的五指山倏尔拿捏住我的五脏六腑，手掌翻覆扔进阿鼻地狱的熔岩里焠烧；仿佛膳房里的厨役蜂蛹来将我架入釜甑里蒸煮，通身气力早被化散干净，走脱无门；恍若茕茕白兔流离奔走之时落入罟镬，迷蒙里看到猎户眼中的凶光，是以我叫得凄厉，以为大限将至。）
（紧闭双眸，静待司命君的裁决，然应我的，是莺儿婉转的南调，惴惴将眸子眯开一线，我仍在原来的红尘里，散落的蜜饯、游戏的莺儿、狼狈的我与……一一。伸出一指，戳戳身侧圆滚滚的被球，又上手去抓弄，意欲将那个最先吓唬人的祸害揪出来打。）
出来！

不！！！！！我不出来，有......
（我本欲埋首在这黑暗里做只小小鹌鹑，诚然，我一介凡人，做不到仙人所言摒弃五感，但只要我屏气手绳，死死捉住这最后一方屏障，鬼怪就捉不住我。然天不遂人愿，抗争未果，覆在顶上的衾被还是被人一把掀开，霎时天光大盛，呆呆愣愣望着面前的欢欢，双颊还有几滴未干的泪珠，抽噎两声，复道）鬼......
（可这屋中除了我与欢欢，哪里还有其他影子。莫不是——）
是你将鬼怪给赶跑了么？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驱鬼，教教我教教我

（日光舒开一双金灿灿的小翅膀悄然拂过葳蕤云缕——那是我绣了一半的莺戏海棠图，点踏素弦、穿过集锦槅子，径飞入茜纱帐内，盘桓被球之上幽幽圈一匝彩晕。双臂略一使劲，一颗乱蓬蓬的乌墨角露出被缘，俯身教胳膊肘压住被褥，捧着双颊认真瞧她。）
（怎的哭了？眨眨眼，牵衣袖为她拭泪，却是想不明白，分明是她吓唬我呢，怎的把自己惹哭了？奇哉怪哉，实当妙人也！到一叠的“教教”之言过耳，“噗”一声拊掌捶褥，乐不可支，竟至于腹痛。）
哈哈哈哈哈
（莺儿大抵也听懂了，直扑棱双翼，绕梁翾翻。）

？？？？？？
（她笑的前仰后伏，像是遇见了百年难得的笑话。难道是我在被中太过狼狈，还是睡乱了发髻，抑或我哭花了眼？上询下探也找不出个缘由。她仍笑的欢快，毫无停歇之意，无奈只能将手搓暖，替她揉揉笑得发疼的小腹——我笑岔气时嬷嬷也常这般，再三询问缘由，答复我的依旧是噗嗤一声笑。再也没了耐心，灵巧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学着戏折子上的角儿，抚一把下颚上莫须有的胡子，恶狠狠道）
呔！你这小娘子，好不老实，看来今日小爷我不用些手段，你是不会招了
（张开罪恶之爪，朝她痒肉处接连攻击，她本就笑脱了气力，现下这一胡闹，更是连连求饶。单膝跪于塌上，语气甚是得意）知道厉害了吧，现下还敢笑话小爷我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