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黑敞，是她最不喜欢的暗淡颜色，差开了清伶儿和芊官儿一个寻着她的记忆一路摸到这里，那只小鸟儿的金笼，舌尖扫过唇畔，想从心底掏出几分她的样貌，开口无语，唇边是她的甜嗓，一降再降的压出了几分威严，罢，叫门。
“花菱。”
那只小鸟是唤这个罢？指边是寒气千丈，是阳光照不进的渊，是千人万恨，连着指尖一起森冷着，就那么侵在寒潭，一台不出来。眸中是月光一束，比星亮，却远不及星暖。

夜深最是凉意浓，我独倚在院中石桌上，瞧天上星宿，想辩出那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却只望得一众银河浩瀚，一轮圆月高悬，皎皎月光倾泻而下，坠在已经盛开的桃花树上，粉色的花瓣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然又想靠近。
正当我起身欲小心翼翼折了垂下的桃花枝时，一声唤惊了指尖，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蜻蜓，荡一圈涟漪，而我身后也落了片片桃花瓣，委实可惜。
开门迎来，想怪其一句“扰人清静，惊落娇花”之罪，却对着来人愣神片刻。
“果子……？”
一身黑敞素衣，眉眼间不复温柔可人，连落在她身上的月华都透着寒冷，逆光之容颜，叫我恍惚不识伊人为谁。
柳眉轻拧，压下心中种种疑惑，请她入坊，却不牵她手不递花儿，只淡淡瞧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斟茶自饮，缓缓开口。
“你是谁？”
并非见面不识，而是我能感觉到，她并非我倾尽温柔相待的人儿，毕竟，她可不会叫我花菱，只会叫小胖鸟，小傻鸟，哦，还有小明鸟。
兀自勾唇，为那人浅浅一笑，皆皆柔情！

是谁？眉头一蹙，抬手拨她却不自觉的收了气力，一并抽来她手中花枝，又将她与门框拆开一条缝子，钻进她院子里，带进的冷风与月光搅开了一屋子的暖蓄与温情，坐在桌边，深嗅一鼻子的花香，朝她扬扬手中花枝。
“很香。”
话音一落，便盛满一眸子的疑惑抬头看她。这不是我想说的，是那株帝冠。诚然，花菱并不是有意拦着什么，我也没必要给她多少坏脸子，定睛一瞧后，表示试图偷来几分她的温柔，生硬的再加上一句。
“谢谢。”
帝冠一直是一个固执的小丫头，在我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是。试着一起勾起两侧的唇角，奈何学不真切，也就不学了，垮下一侧唇角，挑开半片眼帘，看看手中花枝，似乎明白了帝冠为什么喜欢缠着她，可是……再抬头望她时，满眼还是那几寸月华。
“能不能，对果子，不要那么真心？”
不要那么真心，她要走，你会牵绊她……更会牵绊你自己。

“果子可不会对妾说谢谢二字。”
玉炉三涧雪鲜少有人到访，于是入夜时便让荀官儿离了去，连猫儿都懒得再溜达，只窝在那方小小天地中做着吃鱼干或扑蝴蝶的美梦，烛火摇曳，偶有虫鸣传出，偶有风抚桃花树，沙沙声作响。
然，总也静得能不漏听她的任何一字。
指尖划过茶杯边沿，染了一抹茶香，便点上她嘴角，描摹着本应笑意盈盈，现在却连佯装欢愉都无法勾起的唇瓣。果子不喜欢茶的涩，可我喜欢，因着苦茶清明，能叫我不容易沉溺太多甜美。
“不能。”
毫不犹豫的拒绝，明是弯眸的笑，却是暮雪的寒。收手支倚玉颔，抬眸望她容颜，果子的脸啊，怎么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这般清清冷冷的人儿，让我想起了那日她与我说冷剑故事时的模样，倏忽脑中划过'屠门'二字，想抓到什么又一瞬而过。
“妾的真心大半散做云烟，仅剩一点便全给了果子……”
留着何用？
这楼中能眷念的人寥寥无几，今夕何夕，物是人非，既已决定给了她，便似这洒落桌的茶水，难再收。
“若要收回或有所保留，那恐是妾与她生离死别之际。”
再饮一口茶，却是已见底，茶渣入口， 更添苦涩，柳眉更是难舒，仿似将要哭出一般。

不能？
一片真心真意收不回来，便是哪家姑娘都得死活上几个来回。唇上是凉指一根，茶香几成，舌一过便成了一抹水渍，那几滴残液是好茶，是头道茶，苦得很，也香得很。她说的没错，自己的存在是保护她，可那株花菱的本意也是护着她，可是……她终究还是方向不对。眉尾一抖，一掌拍向石桌，将她的茶盏震得叮咚一响，久久未停。猛的站起，衣裙都还在迟疑的动作，却被人猛的跨起，就那么凌冽的抖在月光下。目光紧咬着那个她。
“不行！”
我知道这两字远远不够，不够推开她，不够阻止我，盛怒后的平静来的很快，风从枝上拽下了好些花瓣子，撞在手上，脸上，大氅上，不痛不痒，就像是她那一丝一缕的牵绊，做不成事，也坏不得事。鲜少的全全睁开一双凤眼，没有往日的娇态万千，只有满院子的月光，和她。
“何必？”
左右为难，我只能吐出这两个字，为她为我。风声渐匿，月光都隐了几寸光影，花瓣滚旋在地上，或被泥盖了去，或又转蹭回树干，坚持着自己的执念。眸中流光宛转，不是恨，不是怨，倒像是无奈，是挣扎。心尖几软几硬，终究没有执拗过自己存在的意义。
“帝冠终究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一声轻吟，我是特意来找她的。执念是我存在的意义，而她正在消磨我存在的意义，正在改变桃楼的意义。桃楼从来只是一个助我登天的石凳子，她却带着帝冠在这里一点一点的筑巢，一点一点的偷换了帝冠的心境与执念。

刚斟满的茶水被震出杯沿，顺着石桌蜿蜒出一条小径，恰似我方才看得银河。桌沿滴落茶珠，啪嗒于我手背上砸开了花，她说得坚定，就像硬生生分离牛郎与织女的王母，可惜，她没有九重天的法力，我也没有独守银河的勇气，皆是凡人，她恼她怒又如何呢？
若是以往，我定是要将她赶出去，可一见着那张脸，纵使不好看也是果子的皮相，我偏偏舍不得。
“果子亲口说了不行？”
拂袖起身，我扬起姣好的面容望向她，一惯温柔的眸子里盛了难得的冰冷，这种压抑许久的执念是会变化的，一旦有人触碰到了禁忌的边缘，就会像疯狂生长的带刺藤蔓一般，伤人伤己。
步步逼近，不愿回头！
“果子当真要将妾推开？”
至了她跟前，指尖撩起一缕青丝，一圈一圈的缠绕，直至捧上她有些冰冷的小脸，固执又不容许拒绝的叫她看着我眼，深深地，紧紧地盯着那双眸中会出现的一丝一毫动摇，转又吻过熟悉的唇瓣，是惩罚一般，毫不温柔的咬破了嘴角，尝着让我不喜的铁锈味才慢慢松开她。
抬眸，是一潭不变的深渊，盯着她，也盯着我。
“妾也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如她懂，便知其中意，其中情，其中相思几份深。

眼帘虚晃一下，再清明时，眉头一皱，几经控制抓她领口的手，我知道她在试什么，在试我和帝冠的底线，在试她的重要性。拍桌的掌震的生疼，蜷成拳，指尖顶在掌心，试图暖一暖冰凉的掌心与心尖尖，被接过来的花枝早就不知散成什么样，融成什么泥，化成什么风……
“花菱！”
不恼不怒，我做不到，帝冠还在心底的囚笼挣扎，一身伤痕却还是再尝试。青丝就那么缠在她指尖，纠纠缠缠的，分不下来，又永合不拢。坚决的推开就堵在嘴边，上上下下的出不去。眸子晕在她的坚定中，城墙一丝丝溃败，不是我败，是她，是帝冠……或者说，我出来的晚了。
“推……不开。”
皎洁的月光就那么撒在眸子里，寒冰一寸寸碎开，再融不回去。我的执念，是国仇家恨，帝冠的执念，怕就是这一株天地不怕的花菱。几握几散的拳再握不紧，本该被我一念之差占据的身体就那么被她推回笼中，我才是那个困兽！
“我……”
无话可说，却又不甘示弱，只能生生咽下。

初入桃楼，我小心翼翼的求索，迫切想融入这个风月无边又尽是伤心人的地界。后来我入了师门，有了可依靠的人便开始放肆起来，四处闯祸，无法无天，却也终究失去了甚多，难再寻回，是悔是恨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学着接受，学着再做回那个小心翼翼的花菱，一腔真心啊，所剩无几。如今，记不得是谁先伸出了手，或者谁先委身，囚笼开了门，寒冰融了水，回不得头！
我眷念不放的是往昔温柔，她固执攥紧的又是什么？
是否，她未将我予的最后真心收好，只做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兀自生了怨，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埋首青丝之间，嗅她香，泠泠话语藏了几分颤栗。
“再给你一次机会唤妾，如错了，往后自不必相见。”
我能第一眼知你不是果子，也能坚定的不收回予你的真心，你却做不到回应我的温柔，如斯惶恐，似蚁噬穴，一点点的从内里击溃，还剩最后一方顽守，你若是赶不回来，皆道了一句有缘无份。
“果子……”
其实孤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得了温暖又沉入冰冷，我浅浅唤她，一如往昔那般。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从这冰冷的壳中脱出，或者说，她才能戴上那张果子的面具与我嬉笑打闹，纵是假的，我也愿当真。
望去，是随风而扬的粉色桃花，缱绻的萦绕在我与她之间。

牢门扣紧，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通过她的星眸去瞧这个世间。真真假假，她拎不清，问不明，坐在笼底看着她认人识人。吟乐早早被我塞回了妆台的夹层，这一套衣服也是从疏影旧址翻扯出来的，没人知道我出现过，没人知道我去过，更没人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来，什么时候又回去。头顶是凌冽月光，身侧是花瓣儿的风旋，几缕清风吹开我的发，我看着那个搂着我的小人。她……
“小傻鸟儿……”
我试图推推她，推开她的愁绪，推开她的不开心。颈处是绒痒，怀中是世间烟火。桃花将近败期，一股子泥的香和破败的桃香，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茶香，很香……也很苦。她让我再唤她，为什么？就那么怔怔抱着她，顺着她背上的发丝纹理。山川远望，半烟半雨，属实看不真切，但我看得清她便好。一身素衣白裳是我不曾见过的，呆怔片刻，没问，是我最后的选择。
“小傻鸟儿……”
我又唤一声，风吹开我胸前堆起的青丝，我终究看到了她的样子，是我没见过的颤栗，是我没见过的另一种她，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唤她，试图找回之前那个会甜腻腻的叫我小果子的小鸟。平复她的心绪，抚平我的乱心，渐渐收拢入笼的野兽，平息在笼的角落，沉沉睡去。我试图用我黑色的大氅将她笼在怀里，几瓣桃花的粉瓣就那么粘在黑色的氅上，顾不上风儿能否钻入，顾不上光儿能否撒进，只知道拥着她，告诉她。
“果子在。”
轻柔的，带上了人间烟火，带上了凡尘冷暖，带上看世间万物，静静的陪她，而已。

小傻鸟儿……
如果不傻何至于不撞南墙不回头？何至于眷念温柔百转千回？亦何至于固执的要留住她？
紧紧拥着怀中的人儿，肩头微颤，是惶恐吧，惧了飞蛾扑火，换做小心翼翼，如再被灼伤，便真真是痴傻疯癫，再无留念。指尖缠绕她青丝，侧首蹭过柔软脖颈，寻到莹莹耳垂便卷入朱唇浅尝轻啃，呼出的兰气钻入她耳，是缠绵的确认，也是温柔的惩罚。
明明是静得出奇的夜，却有皎皎月华倾泻，自桃树间晃动，点点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温柔至极。
我捧着她脸，仔仔细细的辨认，指尖拂过眉眼嘴角，不再冰冷，是故人归，归了一腔真心柔情。
“欢迎回来，小果子。”
我柔柔笑起，双眸似今夜的月，今夜的星，闪着明亮的光。
她不会在桃楼一辈子，我也不会，未来不可期，眼下便紧紧攥着彼此，兴许某一天我会同她一道离开，会参与到她的未来，会抚平往昔留给她的伤。
直直望着她眼，却又像是在望刚刚那个念着'不行'、'何必'，与我道谢的'果子'，不知她是否能明白？能听见？
“夜深，果子便留下替妾暖床。”
既已回，莫再悲，换了笑颜迎她入屋，呈糕点，递蜜饯，闲说趣事同塌而眠，是暖无冷，而院中的桃花树盛极一夜，临近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