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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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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摩敕,你看见了什么?”  
  “太阳从天心经过,进入了蝎宫,天球的旋转比以往似乎快了一分五厘,十二颗主星依旧平静,但是入夜的时候,我们应该会看见北辰从山顶上升起来。五百年来这样的天相只出现过三次,历代大合萨留下的星图,都说这是不祥的兆头。北辰是战争的星啊,老师,盘鞑天神会降罪给世间么?”  
  “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难道真的要我去问盘鞑天神?”  
  “可是……老师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啊!”  
  “老师已经当了三十六年的合萨,还从没听见过盘鞑天神跟我说过一句话,也许盘鞑天神已经忘记了蛮族,也许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合萨说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只睁开三次眼睛。不过我看等不到他睁眼和我说话,老师就已经死了。”  
  “那……老师你从星相看到了什么呢?”  
  “我没有看见十二主星和蝎宫,也看不见太阳,我只看见漫天的星野都是混乱,”老人斜倚在马背上,抄起腰间的白铜酒罐喝了一口,睁着惺忪的醉眼,“乱七八糟的。”  

  七月,接近正午,阳光有一丝毒辣。  
  老师和学生都是白麻的长衣,跨着两匹骏马,并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年轻的学生聚精会神的仰头望着天空,他的双目被式样古怪的两枚墨镜透镜遮住了,正是这样,他才可用在炽烈的阳光下观察太阳在天穹中进行的轨道。  
  年轻的学生阿摩敕,像其他北陆贵族一样,他也有一个东陆的雅致名字颜静龙,取“沉静之龙”的寓意。不过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镜龙”,因为他为了观星,模仿东陆精于冶炼的河络族,制作了这对可以在白昼观看太阳的墨晶薄镜。  
  阿摩敕摘下那对墨晶镜片,转头去看委顿在马鞍上一边灌着烈酒一边打着哈欠的老师,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会成为青阳的大合萨。如果他真的是盘鞑天神拣选的使者,那么盘鞑天神一定是昏了头。  
  老师是令整个青阳部敬畏的人。他在部落里被尊称为“大合萨”,意思是大天师,掌握天命的人。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师,只有他才能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他是盘鞑天神在人间的使者。部落里的大事,从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观看星辰而定,从牧民到贵族,都对他的话奉若神谕。  
  阿摩敕总是努力要敬畏老师,却屡屡忍不住去想老师其实就是个酒鬼。他所以成为青阳的合萨,只是因为他在星相之学上异乎常人的智慧。但是老师既不膜拜蛮族人心目中草原的守护者盘鞑天神,也对祭祀和占卜的事情漠不关心。  
  阿摩敕跟随他学习星相之前,也把合萨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着合萨主持一年一度的大祭祀,合萨就露出了马脚。祭祀在遥远的高坡上举行,周围环绕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们一起在远处,遥望着高坡上合萨唱着远古的拜歌,浑身披着银饰,头顶巨大的犀角,手持战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唤来了天神对人间的垂顾,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唯有跟在合萨身边的阿摩敕知道,那时候合萨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嘴里还叼着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挠着腋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来。那段神圣的拜歌本来有四节,被他偷偷的砍掉了一节半,因为他说已经忘掉了那一节半是怎么唱的。可怜青阳虔诚的人们从此就不会再听到完整的拜歌了,因为这首神圣的歌谣没有纸本,是口口相传的。  
  合萨养了一只草原上常见的旅鼠,每当有贵族人家来问他嫁娶和丧葬的吉凶时,他就跑回帐篷里,把那只旅鼠从竹笼子里抓出来,喂它莜麦和黑粟,若是旅鼠选了莜麦,就是吉,若是黑麦,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像个真正的合萨,这时他会坐在空旷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时一看就是一昼夜。可是有时候阿摩敕小心的坐在他身边想知道他到底在观察那颗星辰的时候,却又发现合萨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  
  许多年之后阿摩敕被称为五百年来蛮族最伟大的合萨,以星相术独步草原,乃至东陆的星相名师都为之拜伏。可是阿摩敕总是平静的说我的老师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实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个残酷的真相说出来。  



1楼2005-11-17 11:19回复
    热死了,热死了!”合萨低声嘟哝着。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热得,他满脸通红,敞开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口,抖着衣襟不停的忽扇。扇着扇着,老头子一滩稀泥一样从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吓了一跳,策马绕着老头子魁梧的白马兜了一圈,才发现老头子是坐在马肚子下面的阴影中躲太阳。 
      “合萨,合萨,”阿摩敕赶紧叫他,“大君还在那边看着呢!” 
      老头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是休想把他叫起来了,于是惴惴不安的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风里偶尔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兽摩云飞腾的图案。 
      剑齿豹,是青阳的图腾。相传这种神兽的两牙如同利剑,它在荒芜的草原上经行,遇见了战败垂死的吕氏祖先吕青阳,它折下双牙作为武器赠送给始祖,然后死去。吕青阳凭借两柄豹牙之剑建立了伟大的青阳部落,而剑齿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盘鞑天神,他在最危难的时候来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的魁伟的蛮族武士按着剑柄一马当先,静静眺望着南方的地平线,他的双目细长凌厉,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块刺眼的白斑。青阳大君吕嵩年轻时有个绰号叫做“白眼鹰”,就是因为这块白翳,令人总感觉他的目光格外冷厉。 
      吕嵩已经五十岁,矫健如昔,坐在战马上腰背笔直。马鞍上斜挂的重剑是他年轻时候的武器。青阳大君是当之无愧的武士,曾经以这柄重剑亲手斩下无数敌人的头颅。 
      他身后数百骑列着队,每一个都是衣饰华贵骏马如龙,北都城里身份足够的贵族都在这里了。前日斥候送来飞报,远征真颜部的九王吕豹隐将在今日凯旋,大君吕嵩带着贵族们一直迎候到城门外,而九王的大军却久久的不见踪影。 
      “父亲,要过午了,九王还没有回来,先回帐用些食物吧,”大王子比莫干策马贴近父亲,“铁线河距离这里九百多里,九王带着虎豹骑三万大军兼程赶路,未必今天就能回来。不如儿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回报给父亲。几位老王爷身体不好,让他们在太阳里晒着……” 
      大君默默转过头来扫视身后的人,年老的几位王爷已经顶不住日晒,要么委顿在马鞍上,要么已经下马躲在毡伞下,奴隶们从城中的地窖里运来了冰块,用纱布敷了给贵族们擦脸。一群人像是被日光晒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没有精神。 
      大君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九王是我们青阳的神弓,箭无虚发。我见过他带兵十几年,从没有在时机上耽误过一次。” 
      比莫干诺诺的退了下来,不敢再说什么。 
      “鬼天气,狗都晒脱皮。九王敢让父亲这么等,胆子未免太大了,”二王子铁由凑在他耳边低声抱怨。 
      迎候九王凯旋的盛典,贵族们穿得都极其庄重,全身的汗闷在衣甲里透不出去,铁由龇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比莫干摇头:“父亲和老王爷们都候在那里,我们做儿子还怎么说?忍着点,别给那两个小崽子笑话。” 
      铁由顺着他目光看去,紧跟在父亲身侧的年轻武士昂然端坐在战马上,与父亲并肩眺望远方。他一身重锦的战袍,嵌银的明光重铠,虽然威风,可是这么热的天气绝不好过。可是那个武士挺拔得像一杆长枪,目光凝在远处,一动不动。 
      那是吕嵩的三子旭达罕。 
      “硬撑,”铁由撇了撇嘴,“还不是要讨好父亲。” 
      旁边传来了冷冷的哼声:“废物就不要多话,小心皮被晒脱!” 
      “你骂谁?”吕复低吼。 
      “谁抱怨骂谁,”黑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过来。带着挑衅的神情。 
      他不过十五六岁,剽悍的像只小豹子,虽然领巾都被汗浸透了,却一声也不吭,只是拉开半边衣襟裸了右臂散热。那只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着,异常的健硕,手指勾着马鞍皮鞘里的一柄重刀,随着他一拉一合,刀锋反射刺眼的阳光直射到铁由脸上。 
      “小崽子!你想怎么样?” 
      比莫干手腕一翻,把铁由戟指的手按下,压低了声音:“他不过是老三的一条狗,你跟条狗发怒么?”


    2楼2005-11-17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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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6 03: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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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策马近前一步想挡在吕嵩马前,却感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铁益自负膂力,可那人缓缓发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开了手,神色自若:“是我们青阳的神弓回来了。” 
        烟尘落定,虎豹骑已经纷纷下马,扯着缰绳半跪在旗下。青马上的武士偏腿下马,赤红的重锦战袍在风里急振。他在马背上疾驰了不知多久,领巾也已经湿透,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他缓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马前。大君不动声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吕嵩和那个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长脖子,去看那个武士,压不住心头的激动。那就是号称“青阳之弓”的九王,青阳部战功最高的亲王,年轻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随合萨学习星相之前,阿摩敕也想其他贵族少年一样,梦想挥舞刀剑驰骋草原。 

        “哥哥,”九王双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满头的发辫扫在土里,“弟弟回来了!” 
        平静被打破了,跟在大君背后的贵族和武士们急匆匆的下马,一齐跪了下去。尊贵的九王对大君行跪拜的大礼,没有人敢端坐在马背上。 
        “厄鲁,得胜归来,你果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就像我们小时候说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九王是大君的堂弟,厄鲁是他的蛮族小名。如今的青阳部,可以用厄鲁来称呼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大君的笑容缓缓绽开:“我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举起手,大声喊了起来:“九王回来了!九王凯旋回来了!” 
        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跟着吕嵩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的踏着地面。 场面沸腾了,每个人都跟着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着挥手,城门洞开,锦衣的女人们捧着器皿和绸缎结队而来,一一呈放在周围。五光十色的东陆织锦和精美瓷器金器并列,草地上流淌着奢靡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贪婪的东陆商人手中换取,这是一笔令贵族们也眼红的财富。 
        阿摩敕听见人群中低低的赞叹声。 
        远处有传来鹿角哨的声音,牧人们吹着哨子从两侧的草原上驰过,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一万头的羊群,三千头牦牛缓缓行过。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二十匹极西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龙吟般的吼声不断于耳。 
        “这些,”大君挥了挥手,“都是你的。” 
        “谢哥哥的赏赐,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头来,“弟弟愿把财物散给虎豹骑的战士们,” 
        “做得好,厄鲁,”大君赞许的点头,“这些财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青阳部能够骑马纵横这片草原,都是靠我们忠诚的武士,又有什么不能赏赐给他们呢?不过给你,哥哥另有一件东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从武士翻身下马,低头捧着赤金的托盘疾步来到吕嵩的马下。托盘是一条雪白裘皮所制的护腕。大君拉过九王的右手,将裘皮护腕裹在他手腕上。九王愣了一下,像是被那护腕烫伤了,急忙伸手要推拒。可是他的手腕像是被铁箍锁住了,大君紧紧握住他的腕子不放开。 
        “九王是我们青阳部的大汗王了!”大君握着吕豹隐的手腕高高举起,“千年万年流传子孙的大汗王!” 
        人群异样的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青阳部的亲王爵位,并不是世袭的。亲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牛羊和人口,却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种亲王可以把地位传给自己的子孙,就是大汗王,或者是独一无二的武士,或者是曾在存亡关口挽救过青阳部的人。他们可以像大君一样,手腕上束着白色的豹尾。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更猛烈的欢呼声爆起。以扈从武士们为首,而后是虎豹骑的战士们,每个人都振臂高呼着:“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4楼2005-11-17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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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摩敕也已经猜到了,这样隆重的礼节,是迎候青阳世子,未来的蛮族大君。整整三年后,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蛮族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明争暗斗,可谁也不能否认,正统的继承者是吕嵩最小的儿子吕归尘,他有一个蛮族小名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世子的身体不好,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温暖的地方疗养,那时候真颜部和青阳部之间,还没有战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还算是吕嵩的侄儿。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着胸口低头行礼。静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缓缓的近了,两行白衣的女奴夹着年老的仆妇,她手里搀着一个低头的孩子。仆妇战战兢兢的停在大君面前,人们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他长得有马脖子那么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衣,连脚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尾。 
          鼓乐声停息,女奴和仆妇都跪下磕头,仆妇松开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静静的低头站着,盯着自己的靴尖。 
          “世子!这是大君,”仆妇惶恐不安的低声喊,“快拜见大君啊!” 
          孩子没有动。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双手:“来,阿苏勒,到父亲这里来。” 
          孩子还是静静的站着不动。 
          仆妇打着胆子一扯,世子顺势跪了下去,默默的磕了个头,动作却有些呆滞。 
          “阿苏勒,抬起头来,不认识父亲了么?” 
          孩子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出声。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世子,那么清秀文弱的一个孩子,蛮族的孩子从小骑马弯弓,多半茁壮得像是小马驹,世子却是一个例外。他的脸色略显得苍白,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谁都可以看清大君脸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踌躇,压低了声音:“救出世子的时候,是在乱军中,受了一点惊吓。” 
          大君默默的点头。 
          “大君,由愚者先看护世子吧,”老头子终于从人缝里面挤了出去。他风帽被挤掉了,袍子也歪斜着,堂堂的大合萨这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连阿摩敕都不由得为他脸红。可是老头子全然不在意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捞到了一个什么宝贝。 
          大君点了点头。 
          “大合萨,”九王极其谦恭,按着胸口行礼。 
          “出征之前,愚者已经知道九王一定会凯旋归来,九王是盘鞑天神眷顾的武士,北辰为九王从彤云大山上升起。” 
          “谢谢合萨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又低头行礼。 
          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老头子的背影,老头子扯着他捞到的宝贝钻到了一边的人群里。阿摩敕知道他又在胡说,反正蛮族中真的懂星相的人寥寥无几,九王或许连北辰是那一颗星都找不出来,这跟老头子用旅鼠占卜凶吉是一样的。 
          “阿苏勒,阿苏勒,是合萨啊!”老头子捏着孩子的脸儿,“就算忘记大君了,总认识合萨吧?” 
          尊贵的世子并没有发怒,他抬起头看合萨的时候,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后又黯淡下去。老头子开心的抱住他,阿摩敕好奇的看着世子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看着看着却油然而生出忧郁来。 
          “龙格真煌的两个女儿,也跟世子一起送来了,”九王招了招手。   两名虎豹骑战士各提一个女人,大步来到大君的面前,靴尖踢在她们的膝盖后,女人就跪在了尘土中。从身形看去,她们只是将近成年的少女,身上的锦裙鲜亮华贵,头发上却满是尘埃,披散下来遮住的脸庞,手腕上掩不住捆绑的淤青。   “长这么大了……”大君默然片刻,低声道。   穿着红色马步裙的少女猛地甩头,长发扬起,明亮的眸子像是锋利的刀子。看见她容貌的人们都愣了一下。   “是美人呢!”铁由凑在比莫干耳边悄声说。   比莫干没有回答,微微张着嘴,看得出了神。即使满是灰尘,也掩不住她的美丽,那是张明艳如玉石的脸儿,排贝一样的上牙咬紧嘴唇,在盛怒中别有一种妩媚。风吹着她披散的头发,看得人心随着她的发梢震颤,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地。   大君看着她,久久的叹息一声。这是龙格真煌的长女龙格沁,她出生的时候,大君还曾抱过她。   “哥哥,不能释放啊,”九王低声提醒,“否则在库里格大会上,几大部落的主君……”   “那么。发给王爷们帐篷里为奴……不,发给王子帐篷里为奴,不得释放,也不得转送。”   “吕嵩,想叫我们屈服,不如杀了我们!我们龙格氏的女儿,不会对仇人低头!”俘虏嘶哑着嗓子喊叫,她挣扎起来。   两个虎豹骑扑上去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过勉强制住她。他们努力要把她的头按下去,可是龙格沁拼命的仰起头,目光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出去,死死盯着大君。虎豹骑的战士在她脸上狠狠的扇了一掌,她半边面颊尽是血红,可她还是嘶声的喊着。最后战士们捏住了她的两颊不让她喊,她的骂声才变成了喉咙里粗重的喘息。   大君静静的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就这样了,不要委屈了她们。”   “哥哥,别让给两个小崽子,抢下来啊,”铁由咬着嘴唇,不安的搓着手掌。   比莫干心头热了起来。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急忙近前:“儿子帐篷里正好缺几个人,父亲就把她们送到儿子那里吧,儿子不会亏待她们。”   大君还在犹豫,九王却接过了话:“弟弟觉得比莫干性格温和,确实是合适她们的主子。


        6楼2005-11-17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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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偷偷瞥了九王一眼,掩不住喜悦的神色。他知道这个善解人意的堂叔父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在帮他。九王也对他微微一笑,他们之间不用多说。   “也好,就这样吧,”大君终于点头。   比莫干喜不自胜,上前一步,伸臂阻止了紧紧压住龙格沁的虎豹骑,看那些粗悍的大手捏在少女娇嫩的身上,他心里隐隐的有些发怒。龙格沁全身脱力,侧躺在草里,随着呼吸胸口急剧的起伏着。   比莫干正了正神情:“从今我就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吃苦。”   他的话对着两个人说,目光却只在龙格凝的身上。看她马奶一样鲜嫩白净的肌肤,唇色艳丽的像是春天盛开的野罂栗,红裙下身材曲线的起伏像是羊羔柔软的背。他只是不敢看龙格凝的眼睛,有些畏惧她的眼神。   “大王子……真的……要我么?”   龙格沁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努力撑起身体,仰起脸来,眸子在阳光下一闪,像是有一抹瑰丽的蓝色。比莫干只觉得唇舌干燥得难以忍受:“当然,我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龙格沁看着他,慢慢的,她脸上神情温柔起来:“谢谢大王子……”   她声音低了下去,比莫干看见她双唇中夹着些呢喃,却听不真切,不由得弯下腰凑了过去。   “停下!”九王的喝声从背后传来。   比莫干大惊,已经迟了。龙格凝猛地挺身向前,贴在他胸口,“嚓”的拔出了挂在那里的小佩刀。   “吕嵩!”龙格沁的喊声嘶哑而凄厉。   “保护大君!”九王大吼着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间,却摸了空,他随身的战刀留在了马鞍的侧囊里。   他侧身要挡在大君面前,可是大君不知怎么,竟自己踏上一步,九王肩头和他一撞,竟然退了一步。龙格沁的红裙像是一团火影,她挥舞着小佩刀,不顾一切的扑向大君,她和大君之间空无一人。巴夯按着刀柄横冲出去,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小刀在炽烈的日光中晃动,自己却赶不上。   “比莫干!”九王的大吼震耳欲聋。   比莫干的脑子里空了,拔剑的念头就像是光一闪。他侧身铁剑平挥,寒光一闪而灭,比莫干借着余势踏上一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剑切入了人体,斩开背骨,又直推了进去。滚烫的血涌起在半空中,龙格沁无力的晃了晃,向后栽倒,她的羊羔一样柔软的后背裂开了。比莫干松开剑柄,茫然的抱住了她。   龙格沁竟然在笑。她带着刻毒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   她猛地一推比莫干的双肩,尸身沉重的摔在草地上。剑柄顶在地上,剑锋猛地从前胸透出来,血和她的马步裙一样的红,在草地上放肆的泼溅开来。   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远空的鹰唳。比莫干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龙格沁的血还是暖的。   呜呜的抽泣声像是在风里弹着一根单弦。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龙格氏小女儿龙格凝哭着趴向她姐姐的尸体,比莫干站起来,无力的退了几步。龙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着按住龙格沁背上的伤口,按着不让血流出来,像是血不流走,龙格沁就还能活过来。可是她小小的手怎么也按不住,龙格沁的身体在她怀里越来越凉,她绝望的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埋头在龙格沁的胸前。   寂静中,哭声是那么的刺耳。她一边哭泣一边咿咿呀呀,像是要对姐姐说什么,可是没人听得懂,她是个哑巴。 阿摩敕侧过头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不由得要落下泪来。他想起家里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马,那匹小驹子在风雪中围绕着母亲,舔着它的尸体,直到绝望了,才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母亲被人拖走,久久的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来人!来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过神来,大喝着侧身挡在大君的面前。他额头青筋暴跳着,脸色青得可怕。   十几名虎豹骑的战士们从阵列中冲了出来,贵族们这才清醒过来,扈从武士们抢出去把大君围在中间,有人慌乱中控制不住马匹,骏马长嘶着冲撞起来,一片混乱。无数人影在面前闪动,阿摩敕被压着退后,他看见那些虎豹骑手里锋锐的长刀,恨不得冲出去做点什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谁都是死罪。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大喊,“回来!回来!”   那是老头子的声音!阿摩敕认了出来,他努力撑开双臂,想看看合萨在哪里。他忽然愣住了,而整个人群也跟着他一起安静下来,还有虎豹骑的武士们。他们距离那个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远,可是犹豫着不敢推进,世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回来!回来!”合萨压低了声音喊,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奇怪的一幕。   孩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合萨拼命的对他招手,他的目光掠过的瞬间,阿摩敕觉得身上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转过头去对着虎豹骑战士们的马刀,慢慢的张开了双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两袖像是小鹰的双翅,谁都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他把龙格凝挡在自己的身后。   风吹着他轻飘飘的袍袖,他轻而急促的喘息着,虎豹骑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骑们更惊惧,谁也不敢冲过去,那是世子。   “保护世子!擒住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骑们大着胆子前进,为首的百夫长举刀威吓,抡开臂膀要把世子搂在怀里,他那一刀已经准备对着龙格凝的头上砍下去。刚才九王递来的眼神极其冷厉,这是竖立军威的时候。世子没有闪避,他看着刀锋,竟然伸手要去搂百夫长持刀的胳膊。


          7楼2005-11-17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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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夫长惊恐中全力收回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的撞在世子的身上。   马刀落在草里,两人都摔倒在地,世子双手撑着地跪在那里,把女孩挡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溅到女孩稚嫩的脸上,竟是鲜红的血点。他用手擦去女孩脸上的血,为她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像第一次一样,他又张开了双臂,挡在龙格凝的面前。   “闪开!”九王喝退了惊惧的虎豹骑们,他从马鞍上取了战刀,凛然生威的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颜部的叛逆谋害你的父亲,使我们青阳部的敌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着刀缓步前进,冷冷的逼视着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样武士,看见九王的眼神也觉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小步小步的退后。老头子也跟世子一样抖,胡子颤巍巍的,阿摩敕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轻,可是世子竟再次站了起来,他手里握着虎豹骑落下的那柄马刀,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刀迎着九王。所有人到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声低呼,世子持刀对准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那个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势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执。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扫,像是有道无形的刀光横扫而过,眼里那块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过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马。   “埋了这个孩子,”他瞥了一眼龙格沁的尸体,又看着龙格凝,“那个孩子留在世子的帐篷里照顾世子,就这么处置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   他没有再看儿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鲁,跟我去地宫祭祖。”   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君回城。虎豹骑驻扎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白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镜挡住风沙,和大合萨一起围聚在世子的身边。远去的贵族们小声的议论着什么,阿摩敕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大合萨上去一根一根的掰开孩子的手,把马刀扔在了一边,无言的摸摸他的头,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华服贵妇:“阿苏勒,跟合萨回城了,以后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妈。”   阿摩敕认识英氏夫人,那是青阳名将柳亥的妻子。大君指派这样身份尊贵的夫人当世子的姆妈,似乎是深为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宠的世子却要被送到远离父母的真颜部去。   孩子抬起头看着和善的英氏夫人,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   “阿苏勒,你记不得了么?英氏夫人为你接生的啊,那时候你还只有一只小猫那么长,”大合萨挽住他的手,比划着猫崽的大小。   孩子还是摇头,侧过头去谁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尴尬起来。老头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无可奈何。   “她不是姆妈,”一个细细的声音风一般在阿摩敕耳边流过,“姆妈已经死了。”   他猛地扭头去看那个沉默的孩子。他颤巍巍的向木然的龙格凝伸出了手:“苏玛,苏玛,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以后的岁月中,阿摩敕无数次的听见他说起这样的话,这句话像是种在他的灵魂深处了,他仅仅为了这个目的而活在世间。   说完这句话,世子的脸色忽然苍白如纸,他按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仰天倒在草丛中。


            8楼2005-11-17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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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血红的挂在西面的天际,北都城里的帐篷前腾起一柱一柱的炊烟,只飘到天空才悠悠的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跟着英氏夫人帐篷里的女奴们剥了一下午的旱獭,獭皮抹上石灰填了干草挂在风里吹干,塞得一只只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铜盆里面红白相间的旱獭肉一条一条的切好腌好,晚上就有一顿好肉了。 
                虽然是夏天,不是旱獭最肥美的秋季,不过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东西,是鹿肉羊肉都没法比的,烤起来有种细腻的脂香,一咬满嘴都是油。大王子的猎骑队在外面围了一个满是旱獭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只旱獭,派伴当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只给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柳亥将军是长子窝棚里的大人物,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等着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顾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没事,就帮着女奴们一起剥獭子。他家祖上是个猎手,至今父亲还时常背着弯弓带着套马索出去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长腿矫健的好黄羊和一尺多长肥肥的大旱獭,父亲就开心的哼着歌带阿摩敕一起剥皮割肉。那是阿摩敕最最开心的时候,闻着火堆里烧着羊粪的气味,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里不是大贵族,大贵族也不会送孩子去学习星相。固然大合萨是令常人不敢仰头直视的尊贵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学习星相的孩子才会有一个继承大合萨的身份,而掌握了盘鞑天神旨意的大合萨也终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萨都是在战乱中被活活烧死的。选错了主子,合萨就是妖巫。父亲送阿摩敕来大合萨帐篷里学习星相,离去的时候使劲摸了摸儿子的头,至今阿摩敕还老是想着父亲那时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胧胧的像是懂了,又说不出来。 
                “小合萨剥獭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女奴过来递上一块棉布。 
                阿摩敕接过擦了擦手,咧嘴笑笑。他经常来英氏夫人的帐篷,女奴们和他很熟,知道这个年少的贵族孩子没有架子,也都喜欢和他搭话。 
                女奴们当然没有胆量叫他眼镜龙,都管他叫小合萨。虽然大合萨始终没有说谁会继承他的地位,不过老头子喜欢把阿摩敕带在身边是众所周知的。不过阿摩敕却知道自己的算学并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时候却跟不上老头子讲授的速度,这时候老头子就抱着酒罐子长吁短叹,说我小时候若是也这么笨,都被老合萨打死了。 
                “肉怎么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递了回去。 
                “大半留着做咸干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说了要留大合萨今晚在帐篷吃了饭再回去。” 
                阿摩敕拍着巴掌笑了起来,英氏夫人帐篷里的手抓肉最香,老头子和他都喜欢,老头子喜欢带着他来英氏夫人这里溜达,一多半都是为了来蹭手抓肉吃。夕照铺洒下来,夏季的草原上流淌着一层沉郁的深红,女奴们三三五五的聚集在一起,低声哼着阿摩敕听不太懂的什么歌儿,有的在挂獭皮上的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则拿着吹筒引燃羊粪蛋。心里有种慵懒富足的喜乐,阿摩敕伸了个懒腰,转盼周围。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的看着东方。日暮时候的彤云大山横亘整个东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开了蛮族和宁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层淡金色的边镶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幌眼。可是夕阳压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颗铁青色的星从彤云大山下升起,它们的光芒带着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来的铁剑。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的计算那样,真的从彤云大山上升起了。 
                “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阿摩敕一一点数星簇中的星辰。 
                这是罕见的星相,这个季节北辰通常都沉没在彤云大山之下,这七颗星并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历年的星图上,它们的光辉曾经辉耀整个夜空,缓缓的由东方穿越天极划向西方,每一次这样的运转都可能持续数十年之久。而伴随北辰的,则多半是升起的狼烟。 
                北辰,是战争神祗的星。 
                “小合萨,”老女奴在一旁小心的问。


              9楼2005-11-17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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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摩敕回过神来:“嗯。” 
                  老女奴瞅了瞅周围,有些诡秘的样子,不过阿摩敕注意到周围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顿,向着这边偏过头来。 
                  “小合萨知道世子的事情么?”老女奴压低了声音。 
                  “世子的事情?” 
                  老女奴有些犹豫,嘴唇蠕动了半天:“都是听别人瞎说,说世子是不祥之人呐。” 
                  “不祥?” 
                  “小合萨,我们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这回事么?” 
                  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里面最复杂的东西,我没学那么深,不过大合萨说,要推算人的命运,需要计算几十颗几百颗星的轨迹,就算这样,往往也都算不准。一颗命星就推断人的命运……我想是没有的吧。” 
                  “可是他们说……” 
                  老女奴的脸色忽然变了,把布手巾塞回围腰里面,低头端起盛着獭肉的铜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见大合萨双手抄在袖子里,和英氏夫人一起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那座帐篷是给世子的,阿摩敕听说世子不会住在侧阏氏的帐篷里,而是和姆妈住在一起。 
                  “大合萨先吃些东西吧,”英氏夫人有些忧郁的神色,“世子会醒过来。” 
                  “嗯,”老头子双臂抱紧,佝偻着点点头。 
                  他一贯是这个模样,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没什么差别,全不讲什么体面。不过阿摩敕觉得他有点心事,目光低垂着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头子过来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应了一声,转身的瞬间,看见忙活的女奴不约而同的扭头看了他们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觉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些朴实善良的女人。老头子察觉到他的走神,随着他扭头去看,女奴们又一起低下头去忙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摩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喷香的獭子肉承在小铜盆里呈了上来,老远的就闻见辛辣的香气。 
                  阿摩敕搓着手掌,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老头子不轻不重的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饿死的小鬼,看见吃的就这样,将来怎么做合萨?” 
                  阿摩敕已经没劲管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獭子肉垫在黑粟饭上,红白相间,细细的抹了胡椒和大盐粒子,上面还洒了清香的野菜。一层汪汪的獭子油盖在黑粟饭上,有股腊肉的油香,一点不带膻腥。他大把的抓起来往嘴里塞,几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头子歪嘴笑着看他,却没有吃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那个白铜的酒罐子灌满了,只是看着铜炉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柳亥将军没回帐用饭,只有英氏夫人在旁边缝着羔羊皮筒子陪着。 
                  阿摩敕吃了几口,舔着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头子。 
                  “木犁不想让世子住在这里,”英氏夫人就着头上的油擦了擦针,低着头继续缝纫。 
                  “因为那鬼话?”老头子脸色阴阴的发问。 
                  “嗯。” 
                  “砰”的一声,老头子重重的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么?当年也不就是一个奴隶崽子?千人踩,万人踏,一辈子不能翻身放羊的命!连马毛都摸不到一根,还上阵打仗?现在自己是贵族了,带兵了,倒有这个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将军的蛮族名字,当年是大贵族巢氏家的一个放羊奴隶。大君吕嵩娶了巢氏的女儿,从奴隶们中提拔了木犁,赐给东陆姓氏,为他起名柳亥,如今统领着整个虎翼帐六七千骑兵。阿摩敕知道老头子和柳亥很熟,却从没听过他把这些旧事扯出来说。 
                  英氏夫人低低叹了口气,只是缝纫着不抬头:“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大君要我当世子的姆妈,木犁也不敢真的说什么。不过他都这么想,下面议论纷纷的,对世子总是不好。” 
                  “什么世子?也还是个孩子!木犁动这个心思,是不是长子窝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这个。谁也没指望世子真能继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争,也是跟三王子争,木犁还不至于为了大王子就这样。” 
                  “大王子,三王子!”老头子鼻子里狠狠的哼出一声,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10楼2005-11-17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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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6 03: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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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挑开,奴隶进来跪下了:“大合萨,夫人,世子醒来了!” 
                    老头子猛地跳了起来,像是屁股下面着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恋恋的抓了一块獭子肉含着,追上了两人的步伐。 
                    世子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灯下窗前坐着一个宽袍的东陆大夫,正捏着世子的手腕把脉。看见三个人进来,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萨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声,静静的站在帐篷口,看着那个大夫轻手轻脚的把完了脉,给世子盖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灯,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头子分明是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那个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个大夫的身份,是东陆有数的名医,名叫陆子俞,本来只是游历过来采摘草药,却被大君奉上金银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远远的看了一眼,世子静静的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的望着帐篷顶。他们进来的时候他侧了一下头,却只是沉默。 
                    他就要合上帐篷帘子的瞬间,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合萨……” 
                    老头子激动起来,抢过大夫手里的油灯奔了过去,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世子,把阿摩敕也吓了一跳。 
                    “合萨……苏玛……” 
                    “苏玛没事,苏玛没事,”老头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见到她了。” 
                    孩子点了点头,双眼无力的合起,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阿苏勒!阿苏勒!”老头子呆了一下,有点失控的大喊起来。 
                    陆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着老头子的衣襟就把他给拖了起来。这个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时候,贵族和大君都得在帐篷外候着,一个不能例外。 
                    “只是睡过去了!”陆子俞压低了声音,“刚才只是心神不宁,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帐篷外,月光透了进去,他又回头去看那个孩子睡梦中清秀的脸,想到那个咿咿呀呀的哑巴女孩,想这个孩子只是为了惦记那个小哑巴才在极度的虚弱中醒来。 
                    英氏夫人把帐篷帘子放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的声音唤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一转眼,看见几个女奴贴在帐篷的侧面偷听。她们像受惊的鹿群那样散开,远远的逃进黑暗里,阿摩敕就着火光,看见了傍晚那个老女奴回望的老脸,带着某些神秘的表情。 
                    “陆先生,世子怎么样了?”英氏夫人问。 
                    “没有大事,一路上过于劳累。而且根据九王随军的医生说,世子从乱军中被救出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最近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经常在夜里无故的惊醒。以他的身体,当然经受不住。现在病倒了却能够安顿下来,对他反而是好事。” 
                    “那么世子的旧病……” 
                    “心阕的病症,我的老师都没有把握,我也无能为力。古卷中说世上有一门补心之术,可以打开胸腔修补心阕,八年之前我的老师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东陆,一直不停的钻研心脏和血脉的知识,临死还念念不忘,说补心之术恐怕无法再现人间,”陆子俞叹了一口气,“人力有时而穷,我的资质不如老师,多说也无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礼,也不道别,就这么提着药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遗憾。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晚上想借着夫人的帐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样了,”老头子说。 
                    “合萨要住,我让奴隶们去打扫一间大帐篷。” 
                    “不要麻烦,给我一坛子好烈酒,”老头子摸了摸肚子,“还有手抓肉饭,我也饿了。” 

                    夜深人静,英氏夫人也告辞回去睡了,帐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萨。, 
                    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下,一口手抓獭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这样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调子,似乎隐隐的有点醉了。阿摩敕睡不着,只是靠在帐篷口边想心思,想那个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个哑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从九王手里接过的那个朱漆匣子。想着想着,他在地下排开了算筹,计算北辰的轨迹,不管越算越乱,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凑不整齐。


                  11楼2005-11-17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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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万,我会在意这七万人?”三王冷笑,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这些叛贼去开荒,不过是惩罚这些真颜部的贱种!” 
                      “罚做苦工,都罚在三王爷的牧场,没有先例。” 
                      说话的将军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铁姓,东陆名字是铁晋,也掌握了一帐的骑兵。巴赫矮小瘦削,肤色真的像是铁的,年纪不算很大,却像个风霜里衰老的牧民,一身铁甲不贴身,走路晃得铛铛作响。他言辞很不流利,每一句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说出来,弟弟巴夯也不细想,立刻跟着点头。 
                      “是,哥哥说得对,没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硕,更像个真正的蛮族武士,也喜欢说话,可是从小觉得每一句话都没有哥哥说得那样有道理,于是在金帐里总是不肯多说。 
                      他点着头就看见对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刀子在他脸上狠狠的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给各家!”六王站起来大声说,“我该得的一部,送给哥哥去北方开荒!” 
                      “几位王爷没有出征,就要分奴隶,”木犁还是冷冷的,“祖宗也没有这种规矩。” 
                      三王蹬着眼睛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了座垫:“柳亥你这个奴隶崽子,爬到我们吕氏的头上来撒尿么,这个帐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说话?” 
                      “我说的都是吕氏祖宗的规矩!”木犁毫不退避,“这些规矩,三王就该比我这个奴隶崽子清楚!” 
                      “好了!”威严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 
                      大君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喧哗,人们愣了一下,一齐拜了下去。帐篷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来吧,”大君从坐床上起身,缓步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并没有立即说话。沉默中带着令众人恐惧的压力,尊贵的汗王和将军们也摒着不敢大声呼吸。 
                      “合萨也来了,”大君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大合萨,大合萨正骨碌碌的转着眼睛打量着帐篷里的局势,干瘦的老脸上有点贼气, 
                      大君伸手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一颗苍白的头颅躺在红锦上,那是真颜部龙格氏龙格真煌的头颅。从南方遥遥的带回来,头颅始终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肤都已经干瘪,乍一看,谁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头和一颗普通的战士人头有什么区别。只是那神情看起来如此的平静,全不像是死在战场上的人。 
                      “是草原上狮子的头,”大君低声道,“厄鲁带回来给我看。其实我倒宁可不看它,就当作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侄儿……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所有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的,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无常,谁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缝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我当世子那时候,哥哥们势大,没人看得上我,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只懂得跨马舞刀,哪里懂得别的?我母亲是东陆人,一半的血是东陆血,哥哥们不信我,挑了我的错处,把我和母亲贬黜出去,去火雷原北边的银羊寨。银羊寨你们都知道吧,过去是个大草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了……父亲误会我,不肯见我,说是永远不再认我,只给我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付弓箭。” 
                      三个老王爷惊惧起来,偷偷揣摩着大君的神情。吕嵩当了大君,并没有提起过旧事,时间过去,几个哥哥也渐渐疏散了。今天忽然在众人面前说起,往事历历在目,他们这才惊觉其实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娓娓说了下去:“我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我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我,夜里悄悄的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母亲知道我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留下至少一匹。两个伴当垂涎我母亲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母亲牵着那匹母马回来给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可是我连动都动不得,全身一时冷一时热,缩在帐篷里,只在饿得要死的时候挣扎过去喝几口马奶。”


                    18楼2005-11-17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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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柳亥扁平如锉子的指甲在刀刃上谈了谈,“叮叮”的清音经久不绝。那柄刀他刚刚磨出来,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开刃处泛着一抹淡淡的铁光,刃文有如犬齿。他手一抖,眯起一只眼睛沿着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笔直如线。他拿起脚下那张擦刀的软羔子皮轻轻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铁光映着帐篷外投进来的阳光,忽的一闪。 
                        阿苏勒本能的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时候,羔子皮已经在柳亥的手中分成了两片。 
                        柳亥端坐在一张牦牛皮上,低头也不看他,伸手从铁盒里面扣出一块牛油在刀身上涂抹着。很快牛油就糊满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来,柳亥以细草绳一层一层把刀身缠了起来,小心的放回木匣子里,这才略一抬头,冷冷的看着阿苏勒,擦着手上的牛油,并不说话。 
                        阿苏勒仰头望着柳亥背后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阔镡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蛮族常用的马刀更多,接近刀锋处的刃口轻轻挑起,就像传说中豹子的牙。柳亥是个清贫的将军,家里没有金银和好器皿,只是有许多许多的刀。战场上他若是见到敌人的好刀,就会自己收藏起来,时间久了,他还自己学着磨刀和煅刀。在蛮族,刀是男人们片刻不能离身的伙计,是男人的尊严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则没有人敢在柳亥面前说刀。 
                        “世子真的要学习刀术?”柳亥挑了挑眉毛。 
                        “嗯!请木犁将军教我。” 
                        “刀不好学,有的人学一辈子,也不算会用刀。世子若是想玩玩,还是不要学了。” 
                        “阿爸让我学,我也是真的想学,苦也要学。” 
                        柳亥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选一柄刀吧。” 
                        阿苏勒看着他背后几十柄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从自己腰带上解下那柄青鲨放在柳亥的面前:“这是阿爸赐的。” 
                        “这不算刀,只是东陆精致的小玩意,”柳亥伸手从右边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来,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极大,刀身却丝毫不颤,静得像块石头,黝黑的没有半分光泽。 
                        “若是东陆人那样佩着玩,佩剑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战场的。你骑着战马和敌人对冲过去,能出手的时间连眨一次眼都不够,短小的东西,根本砍不到敌人,只能战败了自己切喉咙。真正的刀,要像这柄,刀身要足够重,挥舞起来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断开,刀刃该是一条弧线,直刃的刀,只能步战,马战时候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你就被下一个敌人杀了!” 
                        柳亥把重刀递了出去,阿苏勒仰头凝视着它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锋刃,手轻轻摸着刀镡,不由得有些抖。他抿紧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双手!”柳亥低喝道。 
                        阿苏勒急忙改用双手,努力握紧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贴近刀镡,双手握在一起,挥刀怎么用力?” 
                        阿苏勒不敢怠慢,照着做了。 
                        柳亥忽的松开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稳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苏勒才感觉到那柄刀沉重的分量,他觉得刀尖像是挑着一块大石,手腕一软,刀就倾侧过去。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却一轻,柳亥已经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柳亥摇了摇头:“你的力量,制不住这把刀。这柄刀在这里的刀里,已经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适合练刀。” 
                        阿苏勒握着资金拧痛了的手腕,看着柳亥铸铁一样的大手把那柄刀轻而易举的捏在阳光中,只觉得那柄刀离他那么的遥远。 
                        柳亥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鱼鳞皮鞘。 
                        “将军,”阿苏勒忽然坐起,弯下腰恭敬的拜了拜,“将军再让我试试吧。” 
                        柳亥愣了一下,久久的没有说话,阿苏勒也拜伏在那里,叩头在地毯上。 
                        柳亥终于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对我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担当不起。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隶,能够为你们吕氏出力,是木犁的幸运。世子真的决心要学,那么我可以教给世子。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学刀呢?”


                      22楼2005-11-17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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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今年冬天的酒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 
                          大君踏进帐篷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阿摩敕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见大君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青阳的美酒在东陆有“青阳魂”的美名,闻着虽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发酵的粗酒蒸出来,青阳部的人们要靠这烈酒过一个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自己先盘腿坐了上去,转头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镜龙又长高了。不要惊动木犁和夫人,去找两个杯子来,我和合萨尝尝新蒸的酒。” 
                          阿摩敕应声去了,忐忑不安的避过女奴们的眼神,偷拿了两只濯银的深杯回来,一路上只看见几个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侧身半隐在帐篷背后,正是晚饭的时候,安静的无人觉察。大君竟然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伴当,悄悄来了柳亥的帐篷。他把杯子放到小桌上的时候,老头子已经缩着脑袋和大君并坐在床上,除了新酒,还多了一条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温和,一边嚼着鹿腿一边给合萨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摇了摇头。 
                          大君扯下一块鹿肉递给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垫子上:“阿摩敕很能干啊,大合萨小时候,在烧羔节上偷了一条宫里烤的羊腿,贴身抱在袍子里,还没有走出帐篷就被老大君发现了。” 
                          老头子的脸似乎红了红。 
                          “大合萨喝酒,”大君漫不在意的说着,“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现在我都记得。我当时想和大合萨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可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合萨不愿,想要独吞。” 
                          老头子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看着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我们都想自己带着酒出去喝个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后来大合萨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里光着屁股骑马,被大家笑话了,他在自己家里蒙着头,一个月都不肯出来。当时大合萨十四岁,我才十一岁。”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们两个也很多年没有面对面两个人喝酒了,”他看着大合萨。 
                          老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没了惯常的那种神气,沉默的望着银杯里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里面自己的倒影。帐篷里面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阿摩敕紧张的看看大君,又看看老头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沙翰”这个名字,那该是大合萨真正的名字。人们知道大合萨的东陆名字是厉长川,可是这个名字是不能称呼的,而他继承大合萨地位之前的蛮族小名,整个青阳部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觉得老头子其实是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诉他的,他就从来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萨的相识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头子抓了抓光光的脑门,笑了笑。 
                          “酒怎么有点苦?”大君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萨抿了一小口尝着。 
                          “都是新谷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帐篷里的气氛像是忽的融洽了,大合萨开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轮流斟着酒。天渐渐的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来一盏东陆式样的九枝铜灯点燃了,九团火焰照得帐篷里一片通明。大君和大合萨都不太说户,只是吃喝,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萨脸红扑扑的有点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见了喝醉的大君,他头重脚轻的有些摇晃,身上铁甲的甲片叮当作响。两个人都在哼着一些阿摩敕听不懂的牧歌,老头子高兴起来,最后把鹿腿骨一把抢了过去,大口的啃着。 
                          “大君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老头子啃着骨头晃晃悠悠。 
                          “有个小东西,带给合萨看看,”大君从身边拎起了捆扎细密的一个方形的包裹。 
                          他扫去桌面上的东西,解开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红色的木匣子。阿摩敕觉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头忽的一跳,想起正是九王从南方带回来,装着真颜部龙格真煌头颅的匣子。大君轻轻打开匣子,红锦上固然是那颗石灰抽干的人头,阿摩敕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弹。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从头颅的嘴里刺了进去,撬开他紧闭的牙齿。死人肌骨早已经僵化,那种令人恐惧的低响让阿摩敕越发的不安,大君却凝视着那张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点笑意。 
                          “我知道在这里,”他喃喃的道,“我就知道他藏在这里。” 
                          大君两指探进头颅嘴里拈出了什么。在灯火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老头子凑上去左左右右的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我送给伯鲁哈的那枚玉玲珑。厄鲁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大君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什么别的,阿摩敕觉得他的眼里满是空茫。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竟然放进了嘴里。阿摩敕要拦,已经迟了。那枚玉吹响的时候像是一只竹哨,声音清锐。可是大君吹的调子幽幽脉脉,,其间他分明是吹错了几个音,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像是神游物外,他只是要努力的吹完这支曲子,别的都忘记了。 
                         “是真颜部的曲子,以前伯鲁哈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紧紧的攥住。


                        26楼2005-11-17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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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27楼2006-02-06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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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尘....


                            28楼2006-02-07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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