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晚舟
[ 庭院陷落在竹深里。响亮的日光，穿过细叶密密的阻隔，垂落在我裙边，化成一种温柔的簌簌。而我正低头，读小奴昨夜递至的一阕词，默诵时候，似乎有人为的、芬芳的水泽，在字里荡漾开来，大抵是被淮阳的月给淋湿了。]
[ 江南一境，擅词翰者从不寡有，然而过眼太多，总觉清淡过甚。驰张有度，是叫文辞章目值以百嚼的妙法，令阅者每观，皆生崭新的兴味，无论前朝与本朝，笔下可传世的，都大抵如是。而这篇明月逐人来，竟也能够叫人——读得很是熏熏然了。]
[ “舟娘，快一些呀。”因这样一声，才匆匆地置下纸笺。]
[ 是周三娘子在帘外，她声音的递进，一向比人走入的要快。我起身时，耳边的一粒小米珠都几未见晃，等扶过她的肘，才有静而淡的声腔。]怎的这样心急？[“啊呀，何家娘子、吴家娘子，都是一早就赴去的，”她说话的声音清脆：“偏生你一点儿不忙。”]
[ 她今日的裙钗皆是鲜媚，仿佛才一照面，就要人折服于她的艳光。性烈如火的女郎，将脚步也迈得匆匆，似乎是要径直带我，往她的那处理想国奔去了。]
[ 我目见船浮在水，悬在云烟缥缈之中。浙地多见蓬舟，像竹落在潭，显出些蔼然欲语的意味。而茶气远远近近地来，将舟中人的面庞，连同并不清晰的话音，一同化作水墨中的一笔。但突然地，我却对上了一双清凉的眼睛。]

【我过故江南，在一个诚恳的梦境里缓慢行走。实则非故我之故，是忝窃占据来楚吴之故，顾乘真之故。】
【南下扑溅进天下众水之故乡，所有的手，所有的口鼻，所有的眼睛，飘向州县之政绩制弊。各人有各人的隐秘，各人对各人的使命充满预感。虽已耗费三月在途中，但那些深处的时间，诸如青苗、撤冗与律法，却凝固在君父案牍之上一动不动。】
【纪仲耽偶然示我茶试卷，穷推敲一途的府官门客，以百年以上之我，与百年以下诸男女老少得而为友，却陷入前朝山体的浓重阴影里。我资修典籍，拆读汴京辗转而来的信笺，又竭尽人力，请暂离行宫，问道邓公。】
【水驿，我温驯地走进那良夜，走进鲜亮的灯火中，蹬踢石头入河流漾动里。水的腰肢，水的颈项、水的胸膛、水的腹腔，水以水的质感呼应我。】
【直到多年后，南巡记忆发出惬意的叹息，明晰江南是江南人的江南，哪里都是一张好心的眠床。原来早在所有野望未有萌发前，我便认识了水，认识了诗歌之前与之后的女人，自此把江南的柔，来晚舟的曲意顺从与“外来者”顾乘真割裂。】
【设案于舫上壳板，使侍从剪香叶，扫黄瓷细沤沫。煮山泉，频加活火以试紫芽。谨投拜帖，谨拜于耆老，谨行一日弟子之茶，三谨之后，礼仪成为取道的梯阶。】邓公品茶复断奔波消渴。【既已交付书稿，舌上只剩下瘦骨伶仃的言辞，眼睛诞生敬畏，葆有克制的呼吸声。月白风清时，连话音的窘困在这静中，牙槽错动只做低微的声响】仲耽初敲书名《茶性后辩》，始工在编修汉唐茶诗。茶诗之变者，通历朝文人心性衍，可鉴政策、史事于文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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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摒除一些滔滔的奏招，我并不富裕，甚至连闲时都要讨价还价。但要做一天的儒人自不必要喧哗，体谅也原谅居不易，我在船厢中有短暂逗留。论起文事裸露神经予人，似乎成为每日的“例行公事”。再后，谢过一位老翁的指点，慢点做下一步的筹划。】
【靠栏杆偃卧，萎靡柔软的姿态总是一再回来。任何一段玄想中间，但值得插入注意力的打断。我又担上目光的负载，但这种凝视又在被害人发现之前旋即收回。岸边的人则比我更悠闲，甘为一艘停船的簇拥。但她们有不知晓的是，随便什么人来问一问，无需要交代，也无需要请求，都可以登船来坐一坐，认取我眼中的欢迎——完全没有恶意。】
【我以茶待邓公，他做茶中之主，又认可我为画舫主人的礼遇。两相善待，故而二楼有探询传下，我有很轻易地接受。“来氏娘子”四个字融化在口中，连味道都不及记忆清楚。仿佛这陌生名号，是什么特殊易融的材质，我的心随时准备随她弯折。像什么，既像朔春冰块顶着冰块，就要来一场大暴动。纪川以为我正醉在这口余杭酒的心情里，又以为领会我的意，为我的一日师邀小友，替我成为错步上前的小丑。】
【此时，他的“以为”都是正解。】
【一切开始于河岸，又或许一切开始于多年以前的那轮明月那阙明月词章。当时间撤销我们之前的一切，我才要知道在河的此岸呼唤她，彼岸呼唤她，奉养在溯洄之岛，都不对。经过各种峰回路转的迂回曲折之后，我归还了她，她亦原谅我的“不系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