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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瓷浅釉&小说】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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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暮二木
未完结(坑)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4-12 10:44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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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04-12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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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04-12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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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漱之不得不打断他:“彪叔,然后呢?”
        “噢,”彪叔说:“是是,然后,那边又说开一场宴会,跟那些洋人一样的,多请些本地人,大家和和美美,打个招呼而已。再一看,这家那家都要去了,独咱们不去,面子也过不去,撕破脸皮就不美了,所以当家的叫你过去应付应付。”
        **
        宴会厂在百乐门办的,杜漱之下车,整了整领结,对灯红酒绿的一番风景颇有不适。仆欧把请柬递给迎宾的侍者,侍者立刻就将他热情地迎了进去。
        大厅里面闹哄哄的,装潢尽是金碧辉煌的,几个洋人在乐池里奏着爵士乐,男男女女偎依着私语笑谈,或者在舞池里旋转。
        最打眼的自然是雅座那边,真皮的沙发上慵懒倚着个年轻男人,穿着军装,周围的人如众星拱月,都围着他说话。想来这就是宴会的主人了——只是从年龄上看,这绝不是那位金继昌金将军。
        在这种场合上能代替主人,估计是金将军的子侄辈了。
        杜漱之心下明悟,父亲早料到金继昌自己不会出面,而让小辈来,此时若父亲来了,面上就有了不对等的意思,所以才叫他过来。
        那军装青年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旁边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他才懒懒地起身,踱步过来,挂起一抹笑,连手套都没脱,便伸手要与他寒暄。
        “早听说小杜先生素来有才名,你在报纸上发的文章和诗,我也读了一些,可惜我是个粗人,不通文理,估计是写得很好的。如今一见,果然是头角峥嵘,我是相见恨晚呐!——只是怎么不见令尊呢?”
        杜漱之瞥了一眼那皮手套,不动声色,抬手捂住嘴咳了几声,这才面带歉意,“实在抱歉……家父前两日犯了寒热,如今尚在修养,故而叫我来代为跟长辈们问候。”
        军装青年眉梢一挑,正待说什么,却听见乐池的音乐骤然停了,灯光从大门到舞台次第地熄灭,只在天鹅绒的红色幕布正上方打下来一束光。
        帘子层层地向两侧撩起来,还未看清那浓重的白光笼罩着的人的模样,就先听到她的歌声。
        “恋人啊/勿要离我而去——”
        乐池里一声小提琴尴尬地响起又消失,显然是因为这歌跟定好的曲子不一样。
        但歌者却不管伴奏。那轻柔的哀伤与忧郁旁若无人,“恋人啊/勿要爱我太深/我只要怀抱/或一个吻……”
        杜漱之凝目望去,歌者化着浓妆,正红的唇,浓黑的眉。仔细一看,眉眼仍带着几分稚气,岁数上是二十上下的样子。乌发束起来,额头上一个黑纱的装饰微微掩住半边面容,神秘又冷峻。
        她的皮肤是冷白的,聚光灯拢着,好似她自己就会发光似的。
        乐池中途跟着她伴奏起来,一曲终了,众人纷纷鼓掌,杜漱之却听到身旁一声咂舌,不禁微微瞩目。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04-12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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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青年军官的表情已经全无之前那种戏谑的笑意,眉头聚着,薄唇紧抿,神情很是不快,细看还有几分惊讶。
          旁边一个沪商见他似乎看呆了,哈哈笑说:“金少帅没见过我们这‘af’小姐吧?不知道多少人为她着迷呢!百乐门光是收她的裙下臣的礼金都能赚到流油呢。”
          杜漱之看了他一眼,沪商对他也热情地说道:“小杜少爷你刚留学回来对吧?估计也是不知道的,这位af小姐是这两年突然出来的,很是有风头呢。这样颜色的裙子,我早就备好了货,估计没两天就要发售一空了!”
          原来这是个布商。杜漱之略有些好奇,“什么叫‘af’?”
          胖乎乎的沪商笑眯眯地说:“哎呀,我们这样的人不懂,你是吃过洋墨水的,竟也不知道吗?这是中西中学那边的女学生们给她的外号,是‘诶斯华盛’的意思。要说本名呢,只知道她说自己叫沉夜,姓什么却不清楚了。”
          杜漱之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absp;fashion”,不由得对这不伦不类的英文外号有点好笑,却也点了点头。
          那金少帅听他这么一说,阴下脸,咬着牙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好一个‘af小姐’,可叫我是一见钟情了。”
          语毕就丢下一堆宾客,迈开步子欲往后台去。
          这时却见台后缓缓绕出来穿着一道红裙子的倩影,天鹅绒裙面泛着沉静的光彩,正是他们说的沉夜。她已从头到尾换了一身打扮,身后跟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陪着笑一路跟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沉夜却全然不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迎面又过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杜漱之认出那是沪上日报的编辑长,已有妻有子,却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五十余岁的人脸上还带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忐忑,向她献花。
          杜漱之不知为何觉得膈应,想要别开视线不看,但是却又好奇事情发展,想要搞清楚这些关系,只用余光关注着,同时跟在场的长辈们寒暄,说一些不干紧要的话。
          那位沉夜小姐没什么表情,连礼貌性的微笑都欠奉,点一点头,接过花束,转手就塞进跟在她身后的年轻人怀里,又清淡地问候编辑长:“贵夫人身体可安好?”
          男人一击即倒,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倒退两步让出路来。
          她走向舞池,路过他们这一群人,微微点头致意。金少帅死死地盯着她,她却视若未睹,自顾自地走了。
          期间那抱着花的年轻人仍然喋喋不休地追着她念一些自己写的烂诗,文思之差到杜漱之只听了半耳朵都觉得脑仁发疼,真是不知道那位沉夜小姐是怎么忍下来的。
          靠近舞池了,她站住脚步,竖起食指比在那年轻人唇前,隔着大概有十公分的距离。半臂的黑色蕾丝露指手套见能看到白皙的皮肤。
          红唇轻启,冷冷淡淡:“别说了,狗屁不通。”
          杜漱之不由觉得好玩。
          眼见金少帅神情间越发愠恼,正要上前去,杜漱之就故意找他说话:“金少帅?还没跟少帅好好谈天呢。家父特地要我约金将军谈一谈吴淞渡口的事情呢,法国人要买地建厂……”
          这一抓住机会,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去,也有跟他来问建厂和码头的,好不热闹。
          杜漱之余光一瞥,那姑娘已经在舞池里跟人跳起舞来。她跳得很是敷衍,没什么互动,只是迈着步子,转一转圈。她在舞池里晃来晃去,红色天鹅绒的裙子飘起又落下,像玫瑰熟透了的红色花瓣飘落。
          杜漱之暗自想,比起百合,她的确更像是玫瑰,冷艳而有刺的,多少人爱她,却不知他们爱的是爱情的幻影。而玫瑰自己却冷冷地在夏夜里,不言不语。
          略一走神间,金少帅就扔下了人群,冲进了舞池。他似乎冷静了许多,拒绝了一个女孩大胆的邀舞,趁着沉夜到了边缘,把她从另一个男人怀中接过来,拥着她跳起舞来。
          他牵着她的手举过头顶,她转了一圈,裙摆飞起来,然后细细的腰后仰,被他的手拦住。那么瘦,那么轻,好像一根细细的芦苇。
          他说:“原来你还活着,沉夜——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4-12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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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既然你还活着, 为什么不来找我?”
            菲律宾的乐队在乐池里奏响着奇怪的洋文翻译来的歌,《香蕉今夜正适没有》, 咬字含糊不清的金棕色卷发的胖女人费力地用中文唱着没几个人能听懂的歌词。这养的爵士在沉夜听来,无论如何都是怀旧的曲调,然而对于时人来说应该就是流行和时髦——时间的穿梭就是这样的有趣,无论经历多少, 她的观念上仍然把最初的记忆当作她自身的容身之地。
            萨克斯风的声音让人想起冬夜的雨,醇酒, 起雾的绿色玻璃,和蜕皮的木质柜台。她在音乐里摇摆着,细细的腰若有若无,躲着又触着这男人的手掌。
            隔着一层皮革和天鹅绒, 实际也没什么触感,但金少帅仿佛就被她的皮肤刺痛, 被她一言不发的敷衍激怒, 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却扯起她细白的手臂高举着, 又转一圈,迈出一步,将失去平衡的玫瑰的掉落揽入自己怀里。
            “回话呀?郦沉夜,难道你真的这样贵人多忘事,竟不记你的未婚夫了么?”
            他眼神沉沉, 咬着牙轻声问。
            而她只是轻轻地抬起眼帘, 扫他一眼。
            “你既看到我活了下来, 便该知道我应当是活的很不容易。向来见故人只有衣锦的,而我不过是苟且偷生,如何好去见?”
            话说完,曲声刚好落下来,浮在空中的氢气球也一齐炸了,飘下来许多花花绿绿、闪闪发光的飘带,绕的人目不暇接,耳边只闻得人声嘈杂。
            她的手抵着他的胸膛,从他的怀里离开,轻飘飘地,然后收敛起飞扬的裙摆,微微颔首行礼。
            “金琛,你总是太天真了。”
            她跳完了一曲,自觉算是完成了任务,便随着撤下的人一起涌出舞池,向沙龙的人群那边走去,自然便又有一群人挤出来,众星拱月地围着她,陪她说闲话。
            杜漱之在一旁,一直想着办法去观察他们二人的情态。他是写文章的,原先就爱悄悄看人的举止神态言谈,如今见了这位沉夜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便想注目她。留学的时候不是没见过英语世界的女明星们,美得实在是艳光四射,是潮湿却亮丽的珠宝的感觉,但不知为何都不如她这样不知说是冷淡还是美艳的情态打动他的心——
            也许只是为了金少帅的消息。
            也许只是因为他久未见过故国的女子,便觉得亲切?
            总之他是跟上去了,远远的对僵硬的站在舞池里的金少帅颔首致意,挤进人来人往的沙龙区,从侍者盘子上取了一杯香槟,也不凑近她跟前,只是隔上三四个过道,远远地、细细地看她。
            原先他没怎么能细看她舞池里是怎样的情态,便擅自开始暗自揣度:
            拿冷傲孤高做卖点的烟花女子,从古至今都是不少的。代代这样出名的美人都有,不过大多也都只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可以搔动一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自矜的女子便只要永远摆着矜持的姿态就好。
            “男人好救风尘”,这样的道理,杜漱之不是不懂得,未免觉得这样的人都是冲着俗人去的,多少有些手段下三滥。
            可是现在再看,她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漫不经心的游离感倒也不算是孤傲。
            实际上,她倒也不算自矜过度,只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平淡的朋友一样谈笑。若有人说到稍微深一点或者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便会露出小动物一般的情态,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人,微微的侧着头倾听;若是真有人讲两句真才实学,或者有什么独到见解,也常常能引得她瞩目;一些有趣的笑话,也可以逗她笑出声:眼睛弯弯的,洁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也并不遮掩,简直可以说是天真并且有些娇憨的情态了。
            ——再加上那淡白的皮肤,浓黑如墨勾画的眼眸,正红的嘴唇,很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一种美。
            不知不觉,香槟已换了三盏高脚杯,细小的气泡在甜美的酒液中噗咕噗咕炸开,酒精量虽然不大,但脑子已经是醺醺然的状态了。这时候一个燕尾服的侍者走过来,在沉夜耳边私语几句,她便站起身来,拢一下裙摆,轻声地说:“顾老板来了,我去迎他过来。”
            只这一句,围绕着她争论询问一些时髦呀装扮类的夫人太太小姐们都欢呼起来,男人们却都向下撇了撇嘴。
            杜漱之的视线就跟着她在人群里飘动,一直到台后,再绕出来,她身边便跟了个清瘦的男人,细眉凤眼,唇红齿白,极好的样貌。
            旁边跟过来那个沪商又热情地解释起来。“啊呀,这位顾老板也是个有名人物,如今报上单反刊登他要登台的,那门票可真是千金难求。他寻常也从不给人做配的,也只有af小姐能叫他肯放下身段来给客人敬酒。”
            “……听说原本是北平人,戏班子里练的童子功,十三四岁上倒嗓子,一下子全坏了,连声音都说不出来,又叫人暗害,发了一脸的疤瘌,就叫班主发卖了,去给个官员当小厮。……后来不知怎的,硬是逃到了沪市,是杜老大护着他,又养出来了名头,出来卖声名。”
            杜漱之模模糊糊听着别的客人讲解顾老板的往事,未曾想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他转念一想,这位顾老板既然是父亲手下的人,场子也是自己家里的,那么多半,“af小姐”也是……他家里培养的人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他心下微微一动,却又刻意使自己不再想下去。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4-12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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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老板顾月笙穿深灰的长袍,跟沉夜前后上了台,就着麦克风跟人寒暄问候几句。侍者这时捧着一大丛浓艳的红玫瑰上来,用报纸包着,送到顾月笙手里。台下的女人们都涌动起来,纷纷靠近走下来的地毯路。
              他抱着一大捧玫瑰缓缓走下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与夫人太太们轻声细语地交谈。一人一支,将玫瑰都散了出去。或有聊得好的,便亲手把玫瑰别到她的衣襟上;或者拉着手,交到她的手里。
              顾老板有着唱戏时练出来的好功力,眼波流传,交谈问候时与人对视,眼角含笑,便叫不少女子心脏乱跳,一时间春心涌动,娇笑声声,香波暗涌,更是显得众星拱月。
              男人们也一时为这个场面热闹起来,远远地瞅着,议论交谈。杜漱之的视线只扫过去一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候。
              “杜公子,久仰大名。”
              很轻的一声,算不上娇柔,就像她天鹅绒裙面一样的质感。
              他转身,就见到自己暗暗看了半天的女子拿着两个高脚杯子,懒懒的依靠着窗台看他。见他回转过来,将其中一个放在窗台上轻轻一推,那杯子便慢慢地向他滑过来。
              杜漱之接住了,向她举杯示意,抿了一口。
              “沉夜小姐。”
              距离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那种醇醇的玫瑰香气,她乌黑的长发别在耳后,发梢微微卷起。正红的唇,口脂边缘的线条微微有点模糊,玻璃杯壁上沾着的唇印,让他不知为何动了一动嘴唇,有种覆盖那印记的冲动。
              “我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名声,‘久仰大名’未免夸大了……”他勉力微笑,有些不敢与她对视,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手帕,咳嗽了两声,悄悄地红了耳朵。
              事情就是这样,隔着远远的,他还能在心里风趣地点评别人的姿态可笑,夸赞两句她的美貌,而一旦拉近距离,他就也变得笨拙滑稽。
              她的美貌是直接冲击人的劣根性的攻击,而他是个男人,是毫无办法去抵抗的。哪怕她上来只是试探性地一击即走,他也要踉跄着退上两三步,还要捂着伤口去接着防备。
              沉夜见他简直毛都炸起来的戒备样子,便觉得好笑,含笑拉着窗帘,向他靠近两步,高跟鞋敲在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倒吓得他立刻抬手,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抬了一下眼镜,又理了一下领结,最终不知所措地放了下来,憋红了脸。
              她轻笑了一下。
              “杜公子创办的《明知报》,屡屡有振聋发聩之语,我虽然不算什么文化人,读了也只有敬仰的。后来杜公子出国,明知报也停办,我还常常因再见不到那样深刻有趣、针砭时弊的时评而遗憾呢。这次回国,杜公子还有重操旧业的打算么?”
              她说着,又靠近一步。两人这样几乎算是面对面说话了。
              杜漱之能明显感觉到她是觉得他好玩,正在逗他。但他却连羞恼都几乎感觉不到,只觉得喉咙发痒,脸上涨热,而且手足无措。想退却又不想退,唯恐一推拒,她便放弃了不再来,于是只好僵着腿站在原地,努力着不结巴。
              “我应恩师章先生邀请,要先去大学教书一阵子……等到准备差不多了,明知报也会再筹办起来……或者也会换别的体裁,总之仍是要写一写文章。沉夜小姐不觉得有酸腐气,于我来说便是荣幸了。”
              “大学么?”她眼波流转,若有所思,却很快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杜公子看来对招待我这个外来人的兴致不高,倒叫我好找,原来是有美人作伴,自然是顾不上我这个大老粗了。”
              金少帅的皮靴咚咚地敲着地板,勾着唇角,眯起眼睛。他双手仍戴着那双皮手套,搭上沉夜的肩膀,轻轻划过她的后颈。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04-12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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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男人的骨架大, 手张开, 放在她的后颈, 仿佛能掌控住她的头部一样,呈现一种充满威胁的姿态。
                于是她仿佛被触怒,后退一步, 甚至挥落了他的手。
                “金琛。”她冷声说,“看来是我刚刚说得不够明白。我的意思是,滚开。滚得远远的。带着你的少帅脾气, 带着你的少年情谊。”
                她勉强收拾了一下情态,将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对杜漱之蹙眉冷面地颔首, 也未说什么话, 就作势要离开。
                杜漱之礼貌地不多干涉, 后退两步,目送她离开,却看到金少帅仍然不肯放弃, 执拗地追了上去,伸手想按住她的肩膀。军官与交际花,男人与女人,不管怎么看, 他看起来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强权式的把控。杜漱之皱眉,觉得看不下去, 于是伸手拉他, 却不意拽掉了一只手套, 顿时惊立在原地——
                那手简直就不似好的,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瘢痕,只一眼看过去,就能辨别出来,烟头烫的、锐物划伤的、烧伤,甚至还有一处贯穿伤,触目惊心。
                高跟鞋的声音也停住了,不由得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却仍然冷着脸,不肯开口。
                金少帅不曾回头看杜漱之的方向,只是把另一只手套也摘了,摔到地上,给她看缺失的小指。
                他开口,杜漱之才听出他的哭腔。
                “沉夜,你不肯要我了么?……”他努力忍着泪意似的,仰头向高处看。抿了一下嘴唇,重新又说:“我没有……少帅脾气。我只是想找到你……这次我就能护着你了……”
                他说的是方言,但是杜漱之听懂了。他小时候随父亲杜老大见过天南地北的三教九流,知道的本就多一些。眼前能看到军官的背影,阔肩窄背,英立着,方才还觉得是他在试图控制她,这才看出来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纵使是手握军权的少帅,也不过是在哀求她回头听他讲完自己的话罢了。
                杜漱之看到那条红裙的裙摆微微晃动,最终却还停在原地。
                女人的声音变得很低,也很冷硬。
                “少帅的家事,本就与我无关。升官加爵是好事,我不过能祝少帅仕途顺畅罢了。”
                她走了。
                杜漱之也悄悄地离去,回到喧嚣的人群里。远远地看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男人低着头,沉默不语地扣着手套的暗扣。
                *
                沉夜这次回去的比往常要早一些,西洋钟还差大半圈才到十二点。离开吵闹的歌厅和繁华的区界,住的地方四周都已熄灯,归于静寂,只有家家户户门口的夜灯还三三两两地亮着。
                顾月笙原本是和她同车的,但这次沉夜回来的早。车里只有梅菲斯特猫打着哈欠迎接了她,然后把体温偏高的毛绒绒、软乎乎的身躯塞到她的怀里。
                沉夜脑他:【金琛来了,你是不是光顾着睡觉都没注意到?】
                梅菲斯特说:【这可真是万分抱歉呀——金先生现在是什么身份?】
                【不坏,说是个少帅,但我瞅着也是实权人物了。还跟我装样,他还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一肚子坏水的小变态。现在说什么被派过来的,肯定是得到可靠消息了才过来的。】沉夜烦闷地撩起鬓发,缕到颈后,用手链束了起来,【小时候被他妈妈虐待过也就算了,难不成他还真被搞出来斯德哥尔摩了?我觉得应该是被搞出来疼痛习惯了,还用那伤口来骗我同情。】
                梅菲斯特也虚情假意地感慨:【您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幼年时有家庭暴力经验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发生一些喜好上的异常化,在数据上也是常有的,您的推测一定没有错呢,沉夜小姐。】
                梅菲斯特在这个世界原本是一个怀表,但是郦家家破人亡,沉夜为了生命安全,蛊惑仆欧带她逃命到s市的时候并没有机会收拾细软,而梅菲斯特也随后脑她自己被下人趁乱偷走倒卖的一系列悲惨遭遇,不得不放弃宿体暂时脱离世界再重新投入,变成小猫来找她。
                而在他重新登入世界内部的这个过程中,沉夜已经跟鼎鼎有名的杜家帮的老大杜春铭有了交情,在他的暗中支持下混成了一流的交际花,名流都爱捧她的场,却谁都没办法对她出手,真是风生水起好风光。
                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就是杜春铭的儿子杜漱之。别看他现在不过是个文人,之后就会成为革命的号召者,他的文章警醒世人,他的观点能流芳千古,他不愿参与政事但政客们都对他恭恭敬敬,只盼他说一两句同立场的话。他会是文坛巨擘,是这个时代的良心。
                看似充满偶然的关系,也都是梅菲斯特不在的时候沉夜谋划出来的。
                车子到达沉夜的住处,开门下车,门口的昏黄的电灯球下正依立着一个男人。样貌看上去已经是四十岁后半,体格精悍,头发剃得很短,鬓角几乎没有留下几分,低低地戴着帽子,穿着长袍,披着风衣;只是比起他温文尔雅的名字,他倒是有个很有几分凶悍气的长相,倒符合帮派老大的身份。
                不过身为帮派老大,他倒不是惯于穿金带银的,他的衣着都是朴素的,并且常年使用,看上去也不算富裕。除掉那身长袍,说他是码头的车夫,恐怕也是有人信的。
                他看上去蹙眉闭目,像是正思索着些什么。沉夜也不去与他打招呼,只是去推门。金属的声音惊醒了男人,他睁眼回头,看到梅菲斯特从她的怀里跳出来,一溜烟钻进了内室。
                他的声音是很低哑的:“怎么,又带着你的小猫出门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04-12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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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夜抬头看他,轻笑说:“啊呀,哪里来的这么大这么凶的野猫,在我家门口?”说完,自顾自地推门走进去了。
                  男人便也自然而然地随着她进来,摸黑坐到沙发上,将外套扔在一边。
                  沉夜拉亮了灯,自己也坐到沙发上,踢掉了鞋子,又去踢他。“帮我把炉子烧起来,衣服也挂好。”
                  他便懒洋洋地捉住她的脚,在怀里暖了一下,又站起来,嘴上应是,却忍不住又说一声:“怎么,野猫又老又老又凶,却比你那娇生惯养的小**听话,是不是?”
                  沉夜说:“我可只说了野猫凶,没说野猫老。野猫怎么想,却不关我的事情了。”
                  野猫乖乖地把炉火点燃,又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整理好挂起来,才重新回到沙发旁边,把她抱到怀里坐了下来。
                  沉夜像摸猫一样从喉结摸到下巴,又捏了捏耳垂,轻抚他的侧脸。他试了一下模仿她那只小猫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却没做到,含笑看着她捂住嘴笑起来的样子,低头轻轻咬住她的手指,“别笑了,嗯?”
                  她便渐渐地止住笑,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见到你儿子了,长得跟你可是毫无相像之处,啧啧。”
                  杜春铭说:“漱之么?他像他娘,弱不禁风的,小时候总担心留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这么大了。他脑子比我好,读书能读出个样子来,倒也不错,比起他爹我有出息。”
                  沉夜便提醒他:“你那长大的儿子,比我岁数还大呢,杜叔叔?”
                  杜春铭叹气,“好,好,是我又老又不知羞,嗯?”
                  他说着,却忍不住去吻她,握住她的手,唇齿交缠间轻声呢喃:“除了我的儿子呢,嗯?你是不是还见到了你那个未婚夫?和你年纪相当的人,是不是?”
                  她受不住他痴缠,推开他的额头,“一叠声的问,你是哪里来的长官?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再说郦家已经没有了,我也不愿想过去的事情。如果可以,故人全都死光了我才开心。”
                  杜春铭便说:“你若是恨金家那个老头当初无情无义,我倒可以帮你出气。”
                  沉夜却从他身上坐了起来,踢踢踏踏地上了楼。
                  “用不着你。再说我还不知道你么,说什么为了我出气,说到底还是对你有利,不必把我当幼稚的小女孩来骗。”
                  她推开房门,对一路跟上来的男人说:“你去帮我叫醒玉兰姐,让她给我烧水送来。你若是不走了,就自己去住老房间,别来吵我。”
                  杜春铭握住她的手,亲了一口说:“还说我是野猫,你比谁都更像猫儿,只是使唤我。”
                  走廊的光线不太亮,隐约能看到男人眉目神态,如沉静蛰伏的猛兽,狞猛都藏在柔顺光滑的皮毛下的骨肉里。
                  沉夜挣脱出来手,瞥他一眼,似真似假地笑语:“瞧见你儿子了,便没心思喜欢你了。”
                  说完,就关上了门。
                  “……‘喜欢’我。”男人轻声笑了一下,“反正本来就是偷来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04-12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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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混乱的时代和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代表着他们的夜晚持续到天亮以前。
                    沉夜的灯熄了, 杜漱之却换了另一个场子和他的旧同学们饮酒谈天。一场为他办的接风洗尘的宴会, 最耀眼的人却不是他, 而是另一位才子林服风。
                    ——不过,这也理所当然。
                    他很有文采,很会说话,也很能喝酒,所以遍天都是他的朋友和读者。
                    和他锋锐的文才不同, 他的样貌略显得平凡, 个子也算不上高大,只不过五官端正, 举止清朗而已。
                    林服风喝酒很快就会醉, 但他醉了之后又反而更会妙语连珠;所以人人都爱跟他喝酒, 听他讲话。杜漱之是他的挚友,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璀璨的灵魂。
                    杜漱之不是非常有才华的那一种类型。
                    年少的时候朋友们戏说结社写文章作诗,他和林服风的差别就很明显了。
                    从古至今世人爱追捧有捷才的文人,林服风就是那样:诗文社论都是谈笑间就可摛文掞藻,成作都是云霞满纸。
                    他拥有最古老翔实的知识,也知道最新潮先进的观点。那个时候, 那个意气风发的林服风的身影让杜漱之甚至感觉到胸口灼烧一般的嫉妒。
                    ——才华。
                    人的天赋是不平等的。
                    杜漱之幼少时也被不少师长夸过神童相, 说他将来必成国之栋梁。但是他的天赋是比不上林服风的, 可他却不愿意让嫉妒去烧却自己的品格。他嫉妒林服风的同时也佩服他。
                    他们是最好的对手和最好的同士。
                    可是他杜漱之留英归来, 一别多年而重逢的这一夜, 林服风表现得和从前在酒宴上的样子都不同。
                    他最初只跟杜漱之说了一句话, 就忙着跟人谈笑。
                    他问:“漱之,你刚刚那场宴,是不是见了沉夜小姐?”
                    杜漱之点头了。
                    然后,林服风就不停地在喝酒,同来来往往的人推杯换盏,涨红着脸谈天说笑。
                    他喝得太醉了。
                    他喜欢李白,渴望有醉而可挥笔成章的风采,所以一般他爱喝酒,却只会让自己的神经活跃起来就开始浅酌,但是他今天喝得太多太多了。他喝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视线都移动不了,大声地用方言唱着跑掉的歌,拍着杜漱之的肩膀不停地大笑,然后发出稀奇古怪的嚎叫。
                    夜深酒酣,宾客们三三两两散了,鼎沸的人声都如同月光一样凉了下来。
                    最后只剩下不太能喝酒却留下来照顾挚友的杜漱之、睡过去的酒鬼两三只、还有醒着的酒鬼林服风一个。
                    林服风抬头看了看炫目的灯泡球,然后从座位上跳起来,踉踉跄跄摸索着到处乱跑。他真是能跑,一路扶着墙逛到天台上,手里晃悠悠提着细口粗瓷的酒瓶,烂醉在地上,仰头看着天。
                    杜漱之想拉起来他,但是他却往后一使劲又躺下来。银亮的月光打在脸上,他怔怔的看着,忽然说。
                    “漱之,月亮……嗝……月亮好大。”
                    他伸出手去抓月亮,当然抓不到。
                    他握紧拳头,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咽起来,“……月亮大得像是要砸下来,但是月亮就是不肯照我。”
                    杜漱之心底隐隐一动。
                    他知道林服风在说的是谁。
                    之前他通过国内朋友的信件或者电报隐约有听说,林服风被一个欢场女子蒙了眼,脑子都转不动道了,一个劲地换着笔名刊登情诗——“像春天晚上的野猫,一刻不扯着嗓子嘶嚎。”
                    林服风有着天才的文才,也有着天才的怪癖。他的创作都是要完全顺自己心意来的,一定要天时地利人和地顺风顺水才可抒发胸臆,而与之相比杜漱之的每一次创作都是折磨自己的苦修。
                    林服风自顾自地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云飘过来,蒙住了月亮,他便嗳气:“啊,你要走了,月亮,我的灾厄,美丽又凶险的恋人……”
                    云一飘走,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仿若少女的羞涩和忐忑。
                    “恋人呐……你这样明亮,莫要看我……莫要看我,只要让我仰望你便是了……”
                    过了一会儿,他直愣愣的视线抓到一旁藏在阴影里站着的杜漱之,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眼镜——没摸到,凑近了两步,仔仔细细皱眉乱看。
                    “是你,漱之……。”他一开口,一股浓重的酒臭气扑面而来。
                    “漱之,”他用力地拍他的挚友的肩膀,“她看中你了吗,那月亮?她那样爱才华,那样爱华美,那样爱人的克制隐忍……漱之呀,月亮今天肯定看到你了。”
                    杜漱之屏住呼吸,避开酒臭气,但是还认真到甚至有点刻板地回答他。
                    “沉夜小姐是和我打了个招呼,但那不过是见面的问候,毕竟我也算是宴会的主家的人。”
                    林服风的身影像一下子被冻结住了。
                    他怔立在寒夜里,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看夜空。夜幕四垂,几乎看不到星子,只有那皎洁而逼近的月亮。
                    他说:“唉,若这月亮肯掉下来,将我砸死就好了。”
                    爱慕是这样威力巨大的事物吗?杜漱之感觉到疑惑和些许的恐惧。曾经那个才华四溢,文采飞昂的林服风,现在却变得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甚至是自甘堕落一般沉溺于酒精的麻醉里。
                    可怖又美丽的爱情。
                    ……
                    大饭店的仆欧收了小费,很高兴地叫了车将他们两人送回了林服风家里。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04-12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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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里祖父原本是个前朝的大臣,遭了政难顺势辞官,只说自己“清贫度日一心待贤”,实际上宅邸豪阔,怎么看都不是清贫样子。老人家身体不好很少从书斋出来,父母辈带上妻妾都是整日在大烟里昏昏沉沉的,也就林服风是个清醒人——虽然他现在是酒醉睡去了。
                      下人给他收拾出来一间客房,杜漱之和衣睡了。过了晌午,林服风来敲响他的门,开口就问他:“漱之,实在是麻烦你,但是能不能托你再向令尊问一问,还能不能帮我搞一些巴比妥(当年常用的一种安眠药)片?实在不行……我就拿家里的阿/片将就一下。”
                      “……。”杜漱之从困意中醒来,沉默地点了点头应了。
                      洗漱完了,饮一杯浓茶,便听到前院里传来喧哗。约莫听的是林父又在抽大烟,林老爷出来逛了一圈,见到他这样子气得开始打骂,下人们战战兢兢跑来跑去,妻妾莺莺燕燕的哭啼不止,热闹又荒唐。
                      眼看着这家里待下去只会引火烧身,一时半会儿估计也静不下来,两人就说好了仍去外面的饭店填饱肚子。从侧边回廊绕过去,一股难言的臭味待着朦胧的白烟飘过镂空的墙砖袭来。
                      杜漱之不由得怔了一下,停住脚步,透过花窗和冬树的掩映,模模糊糊地看到红绿的女人们的身影,是长长的细条。灰色的黑色的长袍,瘫在地上,倚在下人身上。下人们一声不吭,跪在地上,只听得主子们发话。吵吵嚷嚷的,明明有声的,却像滑稽的默剧。
                      林服风拉了他一把。“走吧,再闻着这个身体会变坏。”
                      他们叫了一辆汽车走的——在沪上最好别坐人力车,时局动荡,一时不查就要被拉跑勒索。路过昨天晚上办洗尘宴的大饭店,侧边的一条繁华街里又传来鼎沸的人声。远远能看见高举的白布横条,黑色的大字,涌动着。洋人的警官挤进去怒吼,本地的警官挤进去大喊。人与人之间推推挤挤,却仍然有一股确切的声音,喊着口号。
                      路封死了,有个警官过来逼开他们的车门。
                      司机连忙说:“两位少爷刚从家里出来的,长官!”
                      高鼻深目的警官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们鞋底,才喝令他们赶紧滚开。司机忙不迭地应声,努力在拥堵的人群里找出来一条可以绕道的路。
                      然后是赫然的几声响。然后是失序。呐喊,哭泣,怒吼,惊叫。物体和精神和秩序一起被破坏,远远能看到白布的横幅缓缓地坠落。透过模糊的玻璃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另一种带着臭气的薄烟飘过来。
                      这次没等林服风催促,车子就带着马达的怒吼挣扎出了那块街区。
                      绕过一个犹太教教堂,再接下来就没什么人了。两个年轻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杜漱之低声问:“……那个领着喊口号的人,是陈素君么?”
                      陈素君是他们当年诗社的前辈,比两人都大上三四岁,一直都是个随和的人,平生最好美食,曾说自己的志趣就是能留下一本堪比随园食单的册子。
                      林服风沉默地点了一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向杜漱之嘱咐,“别忘了我的巴比妥片。”
                      ……
                      他们要去的饭店是学生时代就常去的铺子。老板是云南人,很会做菌子,顺带着到了沪上也很快熟悉了处理海鲜河鲜。这店有了不少年头,一直都有回头客,但到底不如饭店气派,所以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沉夜。
                      杜漱之注意到林服风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0-04-12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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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服风犹豫了一下, 却只是涨红了耳朵, 准备换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坐下来。杜漱之在心底叹气, 扯着他的手臂走到沉夜面前。
                        “沉夜小姐, 又见面了。”
                        她抬起眼眸来,漆黑而浓长的睫毛下清凌凌的一双眼按顺序看过他们两人, 红唇翘起来微微一笑。
                        “是挺巧的,杜先生,林先生。难得一见, 不如一起坐下说说话?刚好我今日也没什么安排。”
                        林服风立刻说了一句“我们也没什么安排!”——但整个人还是傻愣愣地站着, 真是像块木头做的人。
                        杜漱之略微有些尴尬地满口应答:“多谢邀请,实在是不胜荣幸,那么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抽出把椅子, 用力将林服风按到了沉夜对面,自己从旁坐下, 趁着桌子的掩蔽狠狠捅了林服风一胳膊肘。
                        林服风这才清醒过来, 刚好店老板的七八岁的儿子跑过来, 稚声稚气地请他们点单,他才为了疏散羞意, 结结巴巴地给两个人都点了一份砂锅馄饨, 再要了一碟鸡肉生煎馒头。
                        小孩子又碎碎念着他们点的单跑走了。
                        林服风这才听到沉夜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在好笑什么, 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扣着有点潮的木制桌子,不敢抬头。
                        杜漱之看着他只知道害臊,简直像个乡下进城的闺秀见到受到文明教育的未婚夫。
                          不知道怎么的连他自己也害臊起来, 左右一看两个人的样子,更是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放到哪里好,只好虚虚地看着墙壁上一道黑色的裂缝,乱想一通。
                        这时便又听到她笑语:“怎么二位男士倒比我还脸皮薄?——杜先生,我就是从林先生这里听说的你,倒没想到一同见面会这么快。”
                        杜漱之有点好奇林服风是怎么介绍的自己,在她心里留下的具体是什么印象;但他又很快按下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礼貌地承担起了对话并融洽气氛的工作。
                        “我同服风是多年旧知了,关系也一向很好,这次刚刚回国,自然是要先跟挚友们叙一叙旧情——昨夜宿醉了,便睡在他家里,今天也是一起出来逛,就巧合碰见了……”
                        “这样么。”
                        沉夜用汤匙撩了一下菌菇豆腐鲜鱼汤,素白的瓷匙,奶白的汤,还有她的手也是那么的白,只有丹蔻染的指甲是红红的。
                        那红色并不纯正,像是偏了颜色的火焰,却仍然烫了杜漱之一下。
                        他不知为何没法移开视线,叫她注意到了,松开汤匙抬起手给他看了一下。
                        “怎么样?今早起来觉得天色都是闷青的,就窝在火炉边上,染了染指甲,想取些小乐趣……没想到反倒是被按在沙发里一上午都动弹不了手呢,只能听人给我读报解闷。”
                        刚染的丹蔻,是不会只乖乖染好指甲的。
                        那花汁肆意的很,溢出到她的皮肤上,连手指上都吞了一片浅浅的粉。
                        杜漱之收敛回了视线,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这时候林服风好像终于不再那么紧张了一点——又或许是杜漱之率先说话给了他勇气,他说:“沉夜小姐,你读的报上有没有见到我的诗?给你写的诗……”
                        沉夜又轻声笑了。
                        “林先生整日换笔名,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位,写的什么酸诗?”
                        林服风知道她一定看得出来,就是喜欢瞧他紧张的样子逗他,却也不敢反驳这一点,又羞耻于自报家门,结巴了一下,只好说:“……不,不酸的!没那么酸的诗。”
                        他的回答不知道哪里讨中了她的心意,让她更有了笑意,连眼眸都闪闪发起光来。
                        沉夜笑起来也不像淑女们闺秀们一样,喜欢捂着嘴低着头,反而是大大方方地笑,红唇的弧线和洁白的贝齿,还有隐约能窥见的柔软的舌尖。
                        林服风直愣愣地看着她,见她笑得开心,竟也不由得忘了羞窘,呵呵傻笑起来。
                        止了笑,她才说:“行了,我知道。负雨亭主人的《月亮》,对不对?”
                        林服风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连连点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若是在诗社里,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好久,又引经据典地讲讲先贤们的例作,或者褒贬皆具地讲一讲洋人的文章的事情,总之是灵思妙才疾如乘之天马——
                        但他现在变得笨拙,害臊,像滚烫的黏稠的药粥,只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杜漱之不再想这些。
                        他只是顺势调笑了几句日后一定拜读林服风的大作,脑子里却一直朦朦胧胧地记着那染着一点红的指尖。
                        突兀地,他说:“我父亲入股了一家专卖洋人的小玩意儿的铺子,那里有不少外国的女人们会用的指甲用的染色油——在外国也是时髦的东西,颜色也鲜亮。沉夜小姐要不要饭后一起去看一看?”
                          他说完,看了一眼林服风,补充道:“我和服风正好也闲来无事,若能给沉夜小姐做陪就再好不过了。”
                        林服风轻轻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但他也很快点头,“是,漱之家的店里的东西都是稀奇玩意,定会叫你满意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0-04-12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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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夜含笑应了,之后便各自用餐不提。
                          ……
                          友情在爱的深情的燃烧状态下都要老实贡献,所以杜漱之就这样把后排的两个位置让给了沉夜和林服风并排坐,他自己同司机一起坐前排。
                          引擎的轰鸣遮住了他们的大部分交谈。后排仿佛一个独立空间:荒野的一场大雪,一个小小的洞窟,两只动物窃窃私语。几乎所有的声音都被环境悄悄地吸走了。
                          抬起头看看后视镜,能看到林服风的神态:微微皱着眉,眼眸是沉静的,说话不急不徐,手指比上一二三四的条数——从前在诗社、文学社见到他这样的样子,那么就一定是在讲述他的什么观点。
                            没有谁的观点会让人永远认可,但是他的观点就算听众不怎么认同,也会觉得有其道理,讲得甚为有趣。
                          在此之上,他的口才又是甚好的,深入浅出地讲解听众不熟悉的领域,解剖历史的骨骼,赞美文学的肌理——一种超绝的演说的技巧。甚至能让那张无甚出色之处的面容都散发出一种魅力的神彩。
                          是他渐渐熟悉了与爱慕的沉夜小姐相处吗?倒也不像。
                          杜漱之把视线投向另一个人。
                          她并不是完全的听众,有时候她也会反驳,有时候会乘着他的话展开,有时候像是他们在一起辛辣地点评什么人,她露出了混合着轻蔑和好笑的表情,微微一眨眼又收起。
                          那种灵魂和学识上的高贵,让她的美貌像是一种过于可惜的包裹——可若是没有她独特的灵魂,那美貌放谁身上都会显得娇媚或者蠢笨,实在是暴殄天物的浪费。
                          车子忽然停了一会儿,前方在封路。
                          杜漱之听到谈话露出来的一两句,像在夜晚窥见一扇紧闭房门地下漏出来的黄色的一抹光亮。
                          林服风的声音是低落而沮丧的:“……到处都在流血。整个世界都满身疮痍。……那些伤口都是旧伤,负伤的都如同牲畜……动荡的时候傲慢的人们却仍然拥有强权……”
                          她轻声说:“……怀着一种莫名的希望,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希望……只是渴望有那么一种希望会在;就安安静静地死去在渴望里……”
                          他说:“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喝酒,不吃巴比妥,怎么都没办法强迫自己睡。……”
                          她便说:“不安和不眠往往相连,但创造和毁灭也是表里一体。”
                          “……其实你从前的一些文章,还有那部只在文学社里传过的长篇小说《废港》,我也很喜欢。——好像在创作那些文章的时候,你在撕裂你自己的灵魂。”
                          车子又发动起来,他们再说了什么便听不清了。杜漱之又瞥了一眼后视镜:林服风抬起手掩住了眼睛,靠在车玻璃上一动不动。
                          杜漱之悄然地了悟了林服风的状态:他只是遇到了一个完全理解他的心灵的所有的人。
                          傻傻的人,狂热地一方地爱慕着月亮。
                            ……但月亮,也有看见这想要奔月的痴人。
                          *
                          那家专门进洋人的各种大小东西的店里确实什么都有。一进门就是一股猛烈的香料的气味。印度的,非洲的,美国的,各种各样的香辛料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店主手写的标签贴在上头,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一整排货架。
                          然后是食材,然后是瓷器、玻璃、金属的小摆件,怀表,小画像,女人用的所有小饰品,翡翠的玛瑙的钻石的玻璃的金的银的铜的,贵的锁在橱柜的最高处,便宜的排在下面几列给人看。
                          然后是洋文书籍的货架,再往后就是乱七八糟摆了大件的厅堂。灯光不怎么亮,老板躲在柜台后面打过招呼就任由他们自己逛。
                          沉夜看中了一个不知道哪国来的玻璃鱼缸。整体呈圆形,有着漂亮的弧线,透明得几乎没有杂质玻璃,最亮眼的是顶上开口的地方,像舞女的裙摆一样荡漾出不规则而华美的波纹。
                          她举起这个鱼缸,对着小店的天窗,吹走了表面的灰尘,仔细看那褶皱的形状。在朦胧的金色的灰尘里,不知为何将那鱼缸套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回头冲着杜漱之微微一笑——
                          也许是微微一笑。
                            她的吐息让玻璃从内部蒙了一层雾。叆叇的雾气里只朦朦胧胧能看到绰约的黑发的美人,乌蒙蒙的双眸,大红的嘴唇,苍白的皮肤。
                          她抬着手举着鱼缸,身影就在那狭小的天窗漏下来的金色的微弱光芒照亮的飞舞的灰尘里。
                          这样美的一个场景,甚至让他不敢呼吸,心脏捶动得仿佛胸骨都要断裂,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甚至因为干涩和灰尘的刺激分泌出生理性的眼泪。
                          比子弹更痛。比坠落更急。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是不懂爱情的人坠入深情的那一瞬间。
                          *
                          表里一体的不仅仅是创造与毁灭,还有动荡与享乐,狂乱与忠诚,淫-靡与克制,暴露与隐秘,嘈杂与静默,恸哭与爱慕——
                          在秩序崩坏的这一切里,她是与之共生的另一面。
                          她是灰色的混乱的无序的淤泥里的孳生的野玫瑰。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4-12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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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怎么了?”
                            她的轻轻上扬的尾音惊醒他, “发什么呆?”
                            杜漱之回过神来, 看到她又将鱼缸摆回原本的位置, “不买下来?”
                            她说:“家里养了猫, 再养鱼未免麻烦事多。”
                            林服风这时候逛完了洋文书的架子,手里抱着一摞书走过来, 问他们:“可看中什么了没有?”见两人都摇了摇头,而沉夜已经漫不经心地踱步起来,又往别处走去, 这才略有些窘迫地问杜漱之, “我可否记一下帐?今日出来的急,身上带的钱不够……”
                            杜漱之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肯不肯,若是不肯, 我先替你垫付就是了。”
                            沉夜此时已简略地挑好了东西, 悠悠地逛了回来,便见到杜漱之怀里抱着那鱼缸, 只是含笑看了他一眼, 倒也没继续问下去。三人互相确认了一下都没有想要的了, 这才一起去柜台准备结账付款。
                            走到一半,忽然听得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缩在柜台里头昏昏欲睡的老头一下子跳了起来, 冲到门口想要拉下门闸, 却叫两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卡住了门缝。其中有一个伸出手来一推,老板就巧滑地锁了起来,滚到了柜台的桌子底下钻着, 不住地喊,“老爷们饶命,老爷们饶命”。
                            “打扰老板了——”
                              一声轻巧地笑声传来,那两个高个子中间走出来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军装青年,身子笔挺,戴着黑色皮手套,“老板尽管放宽心,我是来光顾您生意的,何必如此紧张?”
                            他抬起手,比了个手势,后面的人才后退几步,出到店外排好了队沉默地等着。
                            青年这时才看向他们三人——他的视线锐利得刮人,像评判一样逡巡了一圈,最终还是落点到沉夜的身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但就眼看着他欲要说话,杜漱之率先一步迈到了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金少帅,听闻您宿处暂且定在在城南徐公馆,怎么远途跑来杜家帮这边?可是找家父有什么要事?”
                            金琛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倒是顺着他的意调转了矛头,“昨天见你没怎么说话,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聪明人,没想到却是个臭虫,一不留神就叫你扒上来了——像你这样的文人,乖乖地举着笔等着奉命传旨就是了,轮不到你来同我说话。”
                            “——原来这位就是金少帅金琛?”林服风皱着眉插话,“令尊金元成上个月受命赴疆,强征民兵杀死无辜疆民数千人的丑事,还没到您耳朵里吗?毫无纪律与人性,金家带的都是土匪,哪里称得上是军队!”
                            金琛的眼眸像冷血动物一样转动,凝视了林服风一会儿,似乎是在跟自己的记忆对照,然后才轻飘飘地说:“啊,另一个知名文人,林服风林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瞧我,竟然没认出来您,没能问好,我先赔个不是——至于家父……”
                            他说到这里,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神色也冷了一点,“家父,我也会一尽谏父的义务,劝他今早改善的。林先生放心,在沉夜面前我是向来不说假话的,相信他也很快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日就会幡然悔悟然后改正吧。——只是二位,何必这样如临大敌?金某人到这里,实在只是为了买点东西,顺便跟故人叙旧,万分不敢有一点恶意。”
                            说着,他便放柔了声音:“沉夜,怎么没得跑这么远?我特意去了你的住处也没能找到你,只好费了番功夫打听你的消息,才不得不带上后面这一群人的。”
                            林服风的眉间皱得越发紧了,想斥责他“不速之客无故登门拜访”,却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杜先生,林先生,金少帅说的也对,我同他的确也是故人。”她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回头对两个文人嫣然一笑,说:“今日不太巧,看来是不便再聚了。劳烦二位先走,给我们久别重逢留一个空间。——杜先生,那鱼缸也不必劳烦你帮我拿着了,等下我一并结账。”
                            林服风还未说话,杜漱之就按住他的肩膀,率先应了一声好,将玻璃鱼缸放到了柜台上,又对老板说书先带走了,后日过来结账,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出了店门,约莫走出几十米地,隐约听到身后店内传来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两个人都板着脸忍住回头的欲望,走出几百米开外,才找了一家饭店进去。杜漱之匆匆忙忙叫他们老板立刻拨电话让父亲过来处理局面;而林服风则面色复杂地倚在一边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一面店里,金琛挥手让属下把瑟瑟发抖的下属也带出去,闭上门就留下了两个人,便伸手要去拉沉夜——
                            而沉夜正倚靠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赏玩着人来人往的光线变化下的玻璃鱼缸。
                            他伸出手,她便一挥手,将鱼缸推倒在地上。碎片飞溅起来,落在两人中间。
                            做出这一切,她仍然冷静地看着金琛,说:“你来找我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早太多,场合又过于失礼了,金琛。”
                            金琛顿了一下,但仍然带着笑容,“对不起,沉夜……只是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怎么能忍受又要分离太久呢?”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0-04-12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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