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可诣晋尚书馆书耳。仰凭至鉴，大不可言。弟子李氏卫和南…”
（檀口喃喃，寸管蘸墨，少顷《稽首和南帖》最后一笔书成，委实使人心驰神松。盖因贺世之故，永寿翊坤时有往来，久而久之恰春与寅清亦生出几分亲昵。譬如刻下正临摹的卫夫人拓本，则是半旬前庄妃所赠，而今描成，自需往寅清堂一呈。）
“娘娘正於殿中么。”
（青娥入殿通禀，人立院中等候，然簇拥盛放的娇花不肯教你移去一寸目色，它们以锦绣芳华宥住你的心神，直至花期尽时才肯逐渐罢休。永寿与翊坤一墙之隔，春海棠将谢时恰迎来芍药盛放，那香阵经风透入长街，已然成西六宫极盛的芬芳。实则不论是春日杏色亦或夏日芍药，寰中四时总有娇艳可独占鳌头，获万千青睐。）

（日高犹自凭朱栏。因隋珠往翠云馆、秦衡业已立府开衙，寅清堂便总是极静的；这壁正在轩窗下提笔描摹，却闻得珠箔的脆响，继而是宫鬟恭声道）
“娘娘，娴嫔娘娘在外间候着”
（两年风霜过，翊坤宫里业已现出分阵的泾渭，慧敏二人总往慈宁，我与贺世、容嫔则在裙幄宴里，交情愈深厚，而在这些鬓云香衣的筵席间，亦常常有永寿娴嫔、储秀宁贵嫔的身影。实则与娴嫔的缘，概因着贺世牵线，在不算浅薄的几场交际后，赠得她一簿稽首和南帖）
（此际聆得奚女的通禀，毫锋搁在砚间，白宣上是一笔未竞、极骨肉雄赡而肖似帝王笔触的一撇。整饬着轻薄的春衣袖幅，一壁道）快些请她进来。

（少时执著於棋事，鲜于笔下费心，如今愈发较真起来，却有些无从入手，惟奉以善此道者为恩师，方可谓是云程发轫、青云万里，然庄贵妃之墨，显然是金帐闺闼中的佼佼者。）
（少顷碧娥打帘，漏入殿外辉色，那辉光温暖的使人慵懒，而我藏起慵懒行礼问安时，正见她依偎着春光睇来。那是碧瓦雕寰中，极温柔缱绻的一副云卷，我若为帝王，大抵也难以抗拒此番清丽姣好。）
“午间摹成卫夫人之帖，特予娘娘评之。”
（而实则，此帖来的颇迟了些。盖因先前误下时日的羞赧，人此下正一壁将目光递向案几，一壁柔柔的将晚至因由诉明。）
“将夏时人脾胃最易受损，前儿尚思量着，作些不贪凉的清爽物送去养心殿呢。因是腹欲之事繁琐，适才晚了些日子。”

（与慧贵嫔几次交锋后，业已晓得：汉军旗也未必尽是婉约乖顺的，概因娴嫔这番拳拳系于帝王的冰心，才使我愿接下这桩、由贺世引介的缘分。待邀她落座，才笑盈盈接口道）倒也无妨。要论对养心殿的诚挚用心，你是亦不输本宫与贺世的。
（因事涉皇上，此际斟酌得片刻，极恳挚地为她提着主意）曾听归月道，汉人风雅，你们南面是有雪泡梅花酒的，只是想来、皇上白日忙于政务，约是不能贪杯饮酒的；倒不如做那道凉水荔枝膏呢；你若怕太凉，却也不必湃冰。
（这厢她恭敬递得字帖，宫鬟转而递来，摊陈在案首）
卫夫人的字娴雅婉丽，称得上是“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本宫虽擅摹临，但到底（话讲至此却是顿声，咬咬唇，燕脂擦过的雪颊下，飞起两片红晕，终是露出些女儿家的赧意）
——到底泰半时候是摹着皇上的字儿，骨气深稳些。

（年少时代萌生的痴狂孤勇，本已成尘埃散落雪峰之下，然于仲春旖旎的某一瞬，它却不可预料的又一次飞入心海，蕴出宸中无暇的仰慕。只是此般绮丽虽与庄妃、贺世的珍贵炽爱有些许交汇，却终究难以与她们捧心来见的执著比肩。啻因我的仰慕——颇含些点到即止的清醒。）
（随庄妃目色循去，只见砚间搁置寸管，帖旁宣纸已染墨色，而伴着雍容颊上浮起的云霞，我亦极细微的捕捉住了那一笔撇的精髓。它与妆奁中珍藏的“纨”有异曲同工之妙。）
“逐笔情深，极具风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只一瞬，此句便涌于心口之上。她摹着他的字，递去含蓄、温柔的爱恋，即便是笔锋间含带的相似，亦可使她欢欣。我于这欢欣羞色中与她分享三分柔情，亦藉着这柔情吐露来意。）
“隋姜年岁渐长，我颇憧憬着母女同书的缱绻，只惜少时并未灌注多少功夫，是以如今——全赖您多多指教了。”
“若是今后随娘娘笔锋摹来几分皇上的字骨，便更是要捧心来谢了诺。”

（掖庭椒宫的流水远春里，昔时娇滴滴的、梳着髻的金枝玉叶，业已随着岁时初初拔穗。但纵观她们，却惟有娴嫔膝下的隋姜、眉眼间生得最肖似皇帝）
晓得你是婺宿沉芒寂夜台的慈母心肠，但这翠云馆里的女师傅亦是不差的，自然便是本宫提点，实是称不上指教（一壁娓娓道，春纤一壁抵着白宣，将那卷稽首和南帖周正熨帖地收拢。霜腕自袖中稍探，又将字帖递到她眼下）
（秋水瞳与她的相对）倘使你真有心摹皇帝的字迹
（自圈椅间起身，从楠竹书架里取下几轴，单瞧一眼那不曾因曝在天光里而渍黄的颜色、便知是悉心珍藏的书卷。添说道）这些字帖或可拿回恰春堂，暂且一观。只不过、这些帖子却也不过是本宫潜邸时，自皇上那处临摹来的，虽有七八分郁拔纵横的风骨，但到底学不尽似。

（素手承接已拢的稽首和南帖，须臾间却见她自南竹书架中，取出泛黄却熨贴平整的旧卷，那是她口中隐约流淌的旧日时光，我几乎可以由这珍藏的书卷，将彼时少女临窗摹字的静谧呈于目前。）
“有三分肖似，已是幸事。娘娘将珍物藉与一观，嫔妾当悉心爱护，妥善安放。”
（而我所珍视的除却帝王字骨，更是眼前女子曾赋予旧卷之上的深情。）
“那您从何时起，便摹皇上的字了呢，这些卷册瞧来，已是许久许久的时光。”
（潜邸时便已存的帖。她的执著显然比我思绪所及的更久。我由衷的敬佩重情重义之人，亦由衷的敬佩她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在我眼里，这确然是一桩、能与为他生儿育女齐列的幸事）
实则，适才瞧你的字，业已有三分肖似御笔风骨了。待你再摹上小半月，估摸着也便愈像了（此际倾身递与，她也便双手接过；二人皆似待珍贵的隋珠和璧般）若是你不嫌永寿翊坤脚程远，镇日里或是有何疑问，也都可常往翊坤来。
（又谛见她的问。俄顷思量间，唇畔衔着和煦的笑）真真正正的描摹，那便是嫁入睿王邸后吧（其实分明是自掖庭里。玉树人间老，珊瑚海底生，但勿论宫鬟或女官，到底仍是娇俏年岁的云英，状元榜眼、帝胤贵胄的诗藻皆会口耳相传，倘有些门路，便如自个儿般，将那些英挺的字迹细细描摹）
（只这些深藏在心里、满含着缱绻女儿家心绪的旧思，到底不肯轻易现人）
那时皇上虽为朝政奔忙，但也常得闲暇，那时总爱往纯一斋或松远房写字儿的。

“嫔妾十余年来痴好乌鹭之事，以致它事上无甚所成。惟一可颂于口的，大抵便是作小食的功夫尚可。”
（棋事尚还有一雅称为木野狐，出自北宋邢居实的拊掌录：人目棋枰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我虽颇为赞同，却觉云棋子用以拢人心的，并非初初接触时的美丽皮相，它真正使我沉沦深爱的，乃是其纵横捭阖中永无尽头的“慧”。人亦如此，当内雅远胜于皮相时，便将使他人生出由衷的爱慕、赞许。）
“是以时常叨扰翊坤的情意，约莫要先以凉水荔枝膏来回馈几分。”
（夏风送回思绪，檀口将先时未尽之语道出，我所能及之事，业啻是为丹楹间的孩童携来珍馐。或许寅清有需时，我亦将倾囊相助，旁人的三分情意，总是要以七分回馈才不算辜负，无关寰中倾轧，只是舒心而已。）

（勿论是自己的顿悟、亦或是从旁人口中，都很晓得：自个儿从非善棋之辈，是以独收万籁心的暇辰里，是从无石榴花下薄罗衣、睡起却寻棋的意兴。除却与识虚对座时）
识虚姐姐亦是爱博弈的（和识虚是闺中旧识，交酬浓似酒，是以也不避谈“姐妹”二字，抿唇笑道）元年时，不过是瞧着你娴静知礼，而识虚姐姐爱静、是很厌女子间吵嚷的，这才将你分去永寿、居于恰春堂，未曾想竟有这般因缘际会。
（概因颇不在意满汉别，于那些宋时逸闻是很爱捧读的，便如事林广记里的吃食，总能成落灯花的冗长夤夜里、聊以解馋的谈资。眼下聆得她话里的“凉水荔枝膏”，一双眸滟滟的）
那正是好。隋珠惯爱吃甜，前些日子出宫时，在北京城里瞧见汉人开的饮子，尝了些药木瓜；这几日又闹着要吃甚么桂花糕，只眼下却不是时令，倒还需劳你。
（余下二人间的燕谈便掩在窸窣的、风拂林枝的声息里，坐待天光侵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