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殷殷随着的宫鬟低着颈，捧着白瓷瓶。是我要送与贺世的立秋礼）
（引真斋与寅清毗邻，亦不过廊庑下、行几步的脚程；何况，与贺世既是闺中旧识，眼下便是在这深锁梧桐的掖庭里，是不愿拘着尊卑泾渭，也不必遣人通禀。宫鬟搴起珠帘，这厢业已笑盈盈地、对着那轩窗前窈窕坐着的影道）
想你镇日里最爱这些花草上的热闹劲儿，却又是闲不住的（与她隔案对座，奚娥便将那瓷瓶细心地摆在案间。天光明朗，透过蓬松的花枝，疏落落地映在她眉眼间）
这是新莳的宝楼台、奇花露霜。你这伤才刚愈，女孩子家手最是娇嫩，倘处理得不熨帖，想是轻易便能落疤的。且莫说润水，怕是连花枝都不能轻易碰的。
（向她探出半截霜腕，关切道）我瞧瞧。

（当堂而坐，分咐朱琉辟了通明牖，小半截晞光便就时攲倾而入，成了引真斋中为扑亮的一处。仰腕横在月桌上，不愿去眄掌侧那咂啄的一痕，另手则支着颐颌，昂张着螓首睹光而胡乱翘思。）
（非是矜伤惋切，只是近来时能翻想起那日情形——那招展揽风的越鸟，便如斯径直地厮勾、扑犯而来。）
（金轮疾雷、火龙衔烛，犹还在绛台玉斗上纵横星散，似如揭天鼓吹地喧拥万春——然而那欲堕星河、将陨的天碧，俱不足我掌纹里蜿蜒的殷红著眼。于众人只管笑、只管闹的片刻里，我唯一沈记的，却是那副细腮尖喙。）
……（直待素腕上的相触，才将我远曳的思绪援扯归位。依言予她瞧，离案的臂间始感凉意，元是于此间呆坐了太久）姐姐几时来的？
（辗眼乜见当央的瓶玩，歪首去拨弄花枝，笑道）这是什么新玩意儿。
（浑然是未曾听见她适才的话。）

（这厢话音顿了许久，她才似俶忽晃神般——）
（概因与她交情深厚，很晓得那些纠缠着她的魇。轻轻叹息道）又在想那日的事？（不必她答，她意欲藏在心里的思绪，实则皆篆在她轻颦着的眉间）你也莫多心，既中秋筵上皇帝已责过贞嫔、又严罚内宦，必是心疼你的。如今啊，养伤才是头等事。
（因她并未递手，探出的春纤便空落落得搭在膝头，惟金霓落在掌心；并非是急躁的性子，此际轻柔地去捉她细瘦的腕，垂着颈，细细凝瞩着那伤处）
（虽已不似那日、冒着殷红血珠，但仍是落了一道新愈的、圆似满月的疤，平素该很难被捕及，但因着是细嫩的掌侧，并不能被金钏翡翠镯遮蔽住。倘是添香侍墨时，将那截袖挽起，或是帐喜香烟暖的承宠、与帝王坦诚相见时，仍是能被轻易瞧见的）
唉（这厢愁绪便被嵌在我眉头；虚虚指着那处）怎么还是留了疤。

（拨蕊的玉指便就此一停，哧哧笑了两声，很是轻快地）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怕它好不利索，在皇上那处怠慢了。
（连日来的向轩叹邑，确然是垂情于养心殿的缘故，时常瞥映掌侧的末陋，便转而栾想、此痕倘若入落圣目，该何其引人嫌憎。）
（俄尔展转思绪，又念起一桩来）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可有耽搁到姐姐？
（宫中绮宴胜事，多是经从庄妃的名号，何况今次她更有心分忧，如此，便不知这一节外生枝，究竟是替她添忧添烦否。）
（贯来是不见外的慵疎，况兼青阳时倦，便越发自在着欹曲身段。偏首笑睃，见怀璧姐姐不肯放眉，自个儿却是疏怀了，犹要反过来抚辑）太医说这且得花些工夫呢，一时半刻许是除不去，可是时日久了，配着那软膏自会淡去的。

咱们都是多年交际，哪儿还需提这些虚话，有什么耽搁的；何况啊，贞妃这般一闹腾，皇上已然裁撤了那花炮作，想是慈宁那儿也再翻不出别的、太过僭越的花样，养心殿也得安生。
（托着她的春纤，指腹终究是轻轻擦过那处淡疤）
我曾听归月讲，暹罗女子会在手臂上绘花纹，约也是如咱们般、夜捣守宫金凤芷，用那花汁子来描绘的，是以经日不掉、遇水不散（而这些有别京城银印花骢、星拱紫垣，与番邦物件一并舶入广州府的新闻，本是洇在雨夜里、聊以度过夤夜的雅谈）
若在这处绘上一朵花（极认真地斟酌，是以也便顿声少顷）不拘是甚么样式，大抵摊掌时，栩栩而绽，都是有一番似钩弋夫人展现小玉的雅趣风致的。
（仍是细声地询）我丹青虽称不上佳品，但描摹是尚可的；倘使你信我，不若我且试试。

（索思开惑般一颔首）那便好。
（常有人声言议论我的天性曷如，岁时长久，便也渐从眼色辞令之中，窥察出一点匪夷来，须知秉性天然固然紧要，却决不能独独凭倚这一桩，手腕、心肠、能事，俱不可偏废。而今虽未必通明，却好在仍有来日尚可徐徐图之。）
归月……（沉吟移刻，登时怀忆起红螺寺门的际会）是卓多穆家那位？入宫前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开初便觉得是个顶剔透的人物，没承想、竟还懂得这些门道，姐姐座下到底是能人辈出呀。
（齿锋上的翫噱向来不设拘囿，且起初更有信口开合之时，跮踱至今，纵是有所斟盘，然却照旧是脾性使然，不忌着半字一句的参差。）
钩弋夫人的盛名可不敢当，不过能教皇上看着舒心些，何妨一试呢。

（云树深深的椒宫掖庭里，虽妃嫔宫鬟繁似星辰，但在那些声色鲜活的年节佳筵间，总是能相逢的。是以也曾在贺世初进宫、归月侍于寅清的第一个中秋宴后，听闻归月提说这段交际）我晓得的。曾听归月说起你与她在红螺寺前、因“小佛手”而起的缘。
（仍是与她春纤轻口着）如今虽是藉着我的话，倒又是你与她二人间“牵”起的缘。
（这壁因她应约，宫鬟业已机灵地、将红檀小妆奁启开半扉。因她深得帝王宠渥，头面首饰惯是不缺的，眼下便躺在屉里，在诸般宝琢珊瑚旖旎光里，挑拣得那用以描蔻丹的小罐）你喜欢什么花样。
（实则已为她思量着。纵皇帝爱重卉木蒙蒙的松筠，但太过英气；而倘是春水桃花海棠，红蔌蔌簇簇，却太过繁杂，未尝不是掩尽女儿家天然娇媚）我瞧着，还是羞玉颜的莲花衬你（——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般才与她最相洽）

（三两相言的逢会，也被旁人沈记在了心底——便有很微妙的欣喜在黯自鸣啭）
彼时对她援手襄助，她同我打了一佛偈：我既救她，因果不空，定会得一苇渡航的。
（万古长风，所见一朝风月，这大约是佛法里的人性，并不空照，非类虚匮的指点灵均，而是实落的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我尝于如来尊前合十，却不执于世间解，慈心禅那不能宽我膺怀，甚而以为这所谓的神助，实则俱是人的自助——可人总得有点相来装。）
这不正是她来渡我？因果也终究不空，我那时所期待的圆满之身，而今算是遂愿了。
（昔时言中圆满，意指亲近所欲亲近之人，我的运气大抵太顺遂，元以为是会纠绕至往生的夙念，却在元年的头春里，早早地看见了落英。）
姐姐这莫不也是在同我打偈语罢？（是故笑意愈加畅惬）莲之于佛，是花开见佛性，澄净而不染烦恼，姐姐这是盼着我开悟呢——

（自笔山上取一根细软的狼毫，因镇日所临丹青，皆是在白宣上，是以这厢先润过一道清水，以使笔锋更细些，才蘸取些蔻丹用的燕脂红。一壁笑盈盈）这分明是盼着你终作熏风第一花，怎便被你解作高深的佛偈。
（因奚娥恭敬侍在旁侧，此际引真斋里便是极静的，惟我与她轻柔悠长的兰息、夹杂着祥风吹晓动珠箔的声声脆响；而自个儿弯着颈，在她掌侧细细绘摹时，那股子认真诚恳的劲儿，实则是更胜于畴昔金銮殿前、献绘星宿图时）
（鎏金小座钟笃笃得、响过清脆接连的三道磬韵。笔端花也成）你且瞧瞧
（将狼毫搁在砚间）这朵静客哪里还需添笔。

熏风第一花……
（甫一聆取，确然教人心膺稍动，然而字眼上的迷阵，向来只在咀吟三两回后，便尽失其滋味了。）
出枝夺色的花，总是要被蜂鸟惦记的，不如开悟，做个清闲自在的风标公子呢。
（螓首即时轻晃，举腕仰在离光里近瞧一眼、远瞻一回，果真是觅不出分毫陋痕印记，仿若是水芝凭空盛放，连载以的绵掌，也立时显得不同寻常。）
这添之一笔则嫌媚，减之一笔则嫌淡，不能更好啦，姐姐当真妙笔。
（适朱琉奉上新茶，茗香甫迭，便顷动神思，明了这瓯中正是臻品。遂亲手推了雀盏去，见她手上笔墨俱收，这才正经作了个还酬礼节）新到的石亭豆绿，先孝敬姐姐——
（两厢脆生相笑，又央着她同我讲一些夙昔的寻常闲事，依依如此，将过了半际午茶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