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春意远不比南国温柔，前有严寒、后有暑夏，只能在少见的碧云天里迎争一派繁花似锦。贵妃娘娘莅抵三宫晨省，我便落得清闲兀自坐在碧纱橱里，侧颐瞧窗外横斜的海棠花架，偶尔探指出去拈一枝垂曳在眼前，略松了手那花枝又顷刻弹开了】
【回顾之间听闻路经偏阁的宫鬟说至今岁芍药已开，颇有些曲径花荫的意蕴，闻听这话后自己也往藤萝小苑踱步，果不其然望见花木掩映中满丛重瓣芍药】
【香风沉酣，沉浸其间采撷花枝，未几多时粉白、绛红芍枝已满篮无虞，意趣甚高地提篮归宫笑与掌事姑姑说此事，她却轻蹙远黛说道，娘娘历来惜花，如我这般肆意折枝，只怕明岁的芍药难以芳华庭院了……虽约略猜出些缘故，只不过尚是十一二岁的金钗年纪，娇稚活泼像个不知世的小姑娘一般，清润眸光在姑姑身上转来转去】
那可怎么办才好？娘娘快回来了，她若瞧见了会不会生气？【声虽清脆，遣词却有些犹疑，耳畔已传来半卷湘帘外一行人的脚步声，袖笼指尖捏得微紧，默然望了姑姑一眼，不知她会不会为我护过饰非】

（这般的暇辰，是惯爱聆归月讲些广州府的趣事，如碧眼金发的西洋神甫、嵌珐琅鎏金的小座钟、亦是物华天宝、有别于京都，是一番玉钩挂海笙歌合的气象.......）
（珠履抵在青阶前，人尚还未进得亭，便模模糊糊地聆见几句似担忧的问，还能睃见正中、窈窕纤细的一道影。珠帘被搴起，显露出的便是一张娇俏的芙蓉面）
（侍在后妃身畔的，泰半是自钟鸣鼎食的贵女间精挑细选，便如归月，是因卓多穆是簪缨氏族。只是祝宜这桩事，说来也巧，她是敏嫔内侄，但被内务府指来寅清时，却是万春献茶宴后了，倒一时拿捏不准，这是慈宁或是长春的主意。但实则，并不能叫我生出抵触之心）
（眸光落在那簇在篮里的、尚掬着露珠的芍药）
这捧芍药花是你摘的？

【少女的心事像缱绻绵绵又愁肠百结的情诗，只是上天半点也不照顾这般心情，轻盈身影遽然折回望向来人，睫羽微颤，隐约浮光掠过】
娘娘您回来啦……
【欠身微福，猝不及防一句极其寻常的问，好似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一时间说不出口的回话儿，颇难为情地瞧着姑姑，眼神中带着求助之意，她却在旁悠悠摇头，想来并无藉由为我托词，纵是再华美动容的辞藻，也掩盖不了这件事本质上的差错。支支吾吾地应道】
臣女瞧见您窗前的美人斛里空着，后苑芍药又盛开了，便想采撷几枝衬春光的【手腕翻动，雪指握住提篮，虽然俏脸还是愁容不减，但还是真挚地承认道】
重瓣芍药甚美，一时采得有些多，倒有些伤了春【不迭灵巧赘续，说的乃是心中实意】不过您放心，赶明儿我就回后苑侍养花草，明年依样可以开得很好、绝不少一枝的

（捕及她侧鬓求援时，嬷嬷的矜声摇首，而旁侧，归月亦是低垂着颈，春纤绞着绣珮。晓得她俩是师出同门的情谊，倘使是儿郎，便该算是江湖共张弓拔刀、短剑旧曾交的豪气。便也是因此，叫我想起我与贺世与之相似的金兰情、还有畴昔初侍坤宁时，亦也有这般张皇的时刻）
也不必。这些侍养花草的把式，本是内务府的事儿，他们更精于此。
（顿了声）前几日本宫还与容嫔道，这翊坤里的芍药占尽春光，倘万岁来了，或许还觉得太闹腾，这重瓣殿春本就太重，摘下也正好（稍向她倾身，雪指拂过那爿芍药）既已被你摘下，不妨便莳在瓶里，以春水浇灌。兴许还能再多开几日。
（自潜邸时嫁与皇上，便将傍身的、十年才修成的琵琶搁置，愈爱重自得意趣的插花一道，是以寅清乃至翊坤宫里，常摆得只疏刺刺地插着几枝菖蒲文竹、松枝的青花瓷釉瓶。这厢宫鬟献得巾栉，仔细拭过指）
（偏过颊，对上她的秋水瞳）在家中可做过这些？

【若非主子在前，帘外严敬的嬷嬷已然对我施以一连串儿的铿锵咄咄，方能令人以事为鉴、知守规矩。原本急遽沉坠於迷障的心神，不迭因她善解而化作清浅一笑，犹似菱花窗格间折近来的春晖，秀致容廓飞红几分】
从前倒是跟着额娘修剪花叶，只不过我是在旁打边儿的副手，之于如何莳花弄草懂得却不多
【北国风雪的严寒已过，忘却兢惧，如是胡闹一场，聆见那未在意料之中的嘱咐，默立随侍的宫娥便随我将芍药花篮搁在香案，又取来银剪修花的物什，我与归月分付左右正拣看花枝，慢慢半抬了眸光，耳畔钳珠微微摇动】
这里数枝芍药，眼下想来可以东阁、南窗与廊下皆摆满了，令人寻香而来了
【白玉般的脸略垂着，照例想了一阵，又问道】要搁在哪一只宝瓶中呢？我先去取来

（概因指尖下，那捧殿春花尚是纤嫩的。亦是温柔的吐息）
这莳花亦是一番门道，春花风月，便似天宫掌得的中馈，或是顺应着生死一处、亦或是为着生机，删繁就简......（在我眼里，这便似人世羁愁如织，但她年岁尚稚，是并不期她有醍醐的想法。也便在此际顿住，添补道）女孩子除却女红，总要懂些的。
（畴昔曾随姐姐们习画，是与插花一般的道理：红间绿花簇簇、粉笼黄增胜光。但因晓得皇帝喜静，连着自个儿喜好也变，总觉得清疏二字最妙，自此更爱重理念花。是以聆见她所想，轻摇螓首）
皇上最厌浓馥，常与本宫道：海棠无香，未尝便是值得抱憾的事。既如此，不若将这芍药散作疏刺刺的几枝，分莳在瓶里，算作天心；但终不能比瓶还瘦削，再添补些拂尘与草花。
（又谛她脆声的问）你随意去挑个吧（——是有心让她一试）

【略作一想，寅清堂的槛窗底下时常奉养着君子竹，或有邻宫娘娘相赠的兰草，悉心至每一处的布置皆是清明敞亮，此中便蕴藏着主人的心意。除却莳花弄草，又忆起往日与嬷嬷摒挡暖阁，尘封在盒的曲项琵琶，只是自我入宫以来，再未见过主子拨弦调音了。心念微转，讶然抬起眼来】
这些道理好似与书中讲的不同，繁华争妍，便不能共生兴荣？【这般回应算不得知情识趣，尚未明悉深闱中那些潜移默化的规则，是她知道的、小姑姑也知道的，而是我百思未解的】应是我疏漏了学问罢，待回去了再瞧一瞧书
【因不见她示意，隐隐有些难以捉摸的缘由，微微侧过莹然雪面，将指间那支芍枝剪去繁叶，横搁在漆盘间。其实绕过围屏后即是碧纱橱，偶然一只青花缠枝观音瓶踱进视线里来，心下当即属意端起那瓶子又折身而返，履声伴着更落滴答的声响，自斑驳的光影里走回来，大多时候是天长日久的习惯，但凡一件事做得久了，即便不解其中深意，也会循着她期望的方向去完成】
【不迭望见主子正持银剪分枝拂叶，无论何时都是一派安定清逸的气象，又问道】花枝繁重，只怕要分莳在数个瓶中，重瓣不妨配以净瓶，兴许更相得益彰一些？
【似在征询她的意见，实然心间七上八下地敲着小鼓，更甚抬睫与在旁的归月对望一眼，归月亦颔首回以笑意，金玉般的声线虽没有甚么透彻道理，却也有着自己的主见】我……也想捧一束回偏阁去，便搁在南窗底下，也算占得一枝春光啦

【承倚世族袭至如今，扬佳邸中住着的兄姊们，不论书屉、妆奁里皆是金玉满簇，祖母总惦念着说闲来读书陶冶，只是真正将这话儿听进耳里的人寥若凤毛麟角。我亦是不曾寒窗刻苦的众生之一，是故不解其意……对于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来说，依样画葫芦容易，信奉箴言却很难，她的话里仿佛卧藏着的万水千山，只待今后许多年慢慢察明。眸光微凝，心思衡量，复应道】
青史里的故事，或则浓墨重彩的几笔，实则一生那么漫长，岂是三言二语就可以写完呢——他们的故事太难懂，大抵这些道理，须我慢慢悟出来吧
【我与归月原是同窗闺友，往日描鸾刺凤、拆字猜枚的偏好尽为她所悉，除却寻常课业之余概莫能外去往报国寺边上的书市淘些古学文籍，倘或运气好的话也能寻见几册孤本，即是晦涩难懂的道理，大抵只有胡子花白学问深厚的老先生才能看明白，但这丝毫不影响自己品读浮于明面的文章字句，足见流彩华章之美】
【亦是桃蕙花盛时节，似乎连风声也缓缓说着绣帘翠幕的好光景，罗裙鬓影在眼前掠动，如她分付那般，应声拾剪修饰芍枝，因是莳花的手艺微欠，费了许久的力气才将花叶收束，又添了两枝尤加利叶，方高低错落地搁进观音瓶里，也颇有别致簇新的想法。清婉脸庞一抬，眉开眼笑道】
这样如何？如果算不上好看的话……请您再指教一番
【又与娘娘鉴美品香，至暮始将满篮重瓣芍药花枝莳在一个又一个的净瓶，依照她的心意，有的搁在南窗边儿，有的便置在廊庑底下，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