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不是天生爱干盯梢这类的工作,只不过他盯梢素来勤勉,又从来都不曾解释过原因,才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他乐趣的一部分。
其实,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坐在山顶俯瞰而下的风景。
就像此刻,午夜将近,黑色的海潮拍打上岸,由远及近,在听不见风声的夜色中这声响显得格外富有韵律。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却并未朗照,撒下一簇迷蒙的光亮,被静静揉碎在海面。
周而复始。
崎岖山路上亮起一丝微光,料想到银时不会那么早来替他,左不过是哪位同伴上来例行查看,桂也就没在意,继续欣赏眼前独享的美景。
因此,当他真正看清来者的面容时,对方已经完全不顾他的错愕径直坐在旁边的空地上了。
“你怎么来了?高杉——”
“不如问银时那家伙为什么没来吧?”似乎很享受桂眼中的疑惑,高杉有些居高临下地说道:“他估计在营房里睡得正香呢,这可是你的失误啊假发,盯梢这种任务还是该安排给有些自律能力的人吧,我的意思是至少不会在晚饭前就醉倒不省人事的那种。”
“说得好像你很自律一样。”对于抓住对方话里的把柄这一点,不知为何桂总是乐此不疲,在面对高杉的时候尤其如此。好像他们的脑回路生来就是要针锋相对的一般。
“那你也不必来这么早吧,说好三点才换班的。”
“我对换班没兴趣,只是好奇这荒芜的山顶有什么绝世美景,让某些人一看就是一整夜。”
这回答竟然让桂有些不知所措,天知道高杉是怎么发现他时常呆坐在这里直到清晨的,虽然从鬼兵队的训练场确实可能观察到山顶的情况,但那么远的距离……桂脑中迅速闪过无数种可能性,还同时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淡定。
“现在你看到了?大失所望吧?”
“还不错,至少我并不讨厌。”高杉无谓地耸耸肩,“只是太暗了,有点烟火就更好。”
“你想什么呢高杉。这里可不像长州,每年有那么热闹的祭典,又是舞蹈又是烟火大会的。”
或许是想起久别的故乡,桂也少见地流露出怀念的情绪。
“高杉,你还记得安政六年的祭典吗?”
“你是说有人在神社扮鬼把银时吓得屁**流的那次?”
“没错没错。我记得祭典前几天你因为在道场比剑输给了银时,一时气不过就偷跑到了笠山山顶的神社,彻夜未归……”
高杉心说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日大雨倾盆,倾泻而下的豪雨似要将整个荻城都吞没。他原本打算在日落前折返回村塾,谁知山道因暴雨变得泥泞难行,必经之路上有些台阶甚至都被冲毁,露出斑驳的泥土。屡次尝试下山的结果仅仅是,手臂收获了好几道刮伤而已。
躺倒在神社湿冷地板上的一瞬间,无力感几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高杉淹没了,大雨后泥土深处散发出的浑浊气息让他打从心底里厌恶。
然而他最厌恶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说,你知道那天老师带着我们找了多久吗?挨家挨户的询问,沿街搜寻,差点没把村塾附近的地皮都翻过来……”
即使多年后回想,桂的语气中仍带着一丝来自少年时代的负气,当然只是娱乐性的。这一点高杉早有领会,跟普通人把大多数心思都写在脸上不同,桂对于情绪的隐藏力在高杉眼中始终是个谜。他那温润的眉眼像一潭深水将一切涟漪都掩盖了。
银时也曾玩笑说:“想真正惹怒假发大概只能把他的马尾剪掉再把刘海剪成一刀平。”
说法是夸张了些,不过高杉大致认同。
正因为如此,当他浑浑噩噩在神社躺了一夜,睁开眼就看到桂小太郎颇为狼狈的脸,高杉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次终于能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了吧”。
然而他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清晨初升的阳光斜照在少年的侧脸上,他向着高杉伸出被割破还未完全止血的手掌,就像他无数次在道场训练后所做的那样。
“我们回去吧,高杉。”他说着,眼角的笑意如春阳般温暖。
回到松下村塾的当天高杉就大病了一场。
高烧迟迟不退,那些他不愿回想的童年记忆趁虚而入,以梦境的方式搅扰着他本就不安的睡梦。在那些噩梦频发的间隙,唯一还能记起的一线清明,便是并排放在门边的几个饭团,总是捏成最规整的形状。
他用脚趾也能想到又是梅干味的。
伤风痊愈后,日子也照旧平静如水地流淌。前次的失利迅速就被高杉抛诸脑后,他迅速投入日复一日的训练,同银时的胜负之争还在不断进行着。
以至于从松阳老师口中得知,桂的双手因为受伤而缠了好几个星期的绷带,已经是祭典过后的事情了。
“其实我们找到笠山脚下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因为担心大家的安危,本想让银时把所有学生带回村塾避雨,我独自上山寻找就好。但桂始终坚持要跟我一起,他说你一定在山上的神社里,而且山路他走过很多次,早就烂熟于心。”
那还能把手伤成那样?这算哪门子烂熟于心?
“那个笨蛋。”高杉暗自腹诽道。
“总之,这次你是真的得好好跟桂道谢哦,高杉。”松阳的最后一句话萦绕在少年脑海中,经久未能散去。
于是,同年的六月二十六日,桂终于收到了那份迟来的道谢,尽管高杉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
那是以生日贺礼的名义送出的,一场绚烂的烟火。材料是之前的祭典用剩下的,为了请小店老板换给他们,高杉同银时还当了一阵子的免费劈柴劳动力。
“假发要是知道我们拿武士刀砍柴的话,肯定又会啰嗦什么刀寄宿着武士的灵魂之类的吧。”某日,劈柴劈到挥汗如雨的银时这样说道,而后恶趣味地模仿起桂说教的口吻道:“你们俩这算是在玷污武士的灵魂吧!”
而高杉只是悻悻地答了一句——
“谁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