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为疯狂的决定。
邝露站在人群中,轻声吐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紧张。
年轻的管家绷着一张俊脸,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最终,脚步声在邝露身前停下。
“你,抬起头。”
邝露闻声抬头,露出一张肤色微黄,看起来极为普通的脸庞,唯有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干净清澈,不染尘埃。
“就你了。”
虽然长得普通了些,好在不像其他人一样,东张西望,看起来是个守规矩的。
管家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指了人群中的几人,道:“这几个留下,其他的带走吧。”
邝露就这么留了下来。
管家简单的说了一下她平日里需要做的事,就不见了踪影,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邝露也不急,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顺带观察着府内其他人。
或许是府邸的主人喜欢清净的原因,府内的仆从并不多。
可即便如此,仍少不了勾心斗角。
邝露已经尽可能低调,却还是免不了被人盯上。
这日午后,邝露便被人堵在了花园的回廊之中。
面前的男子容貌虽不差,眼中却闪烁着算计的光,邝露满脸戒备,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男子的眼神在邝露脸上流连一圈,随即轻蔑一笑:“丑丫头,我问你,想不想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
邝露:……
怎么回事?
她都已经那么努力的把自己往平平无奇里打扮了,怎么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大概是邝露脸上的震惊之色太过明显,男子误以为邝露是不相信,并且看不起自己,不由咬牙:“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是花园里的花匠吗?
难不成和自己一样,还有其他什么身份?
邝露带着满心的迷茫,老老实实的摇头。
男子也不意外,冷笑着接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人!”
邝露眉心一跳,面上却恰如其分的露出几分恐惧与敬畏之色。
男子见状,不由得意的轻哼一声:“你也不用怕,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跟着我做事,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邝露心中一动,微微低着头,声音喏喏的道:“那,需要我做什么?”
“监视夜王的一举一动,全都呈报给我。”
邝露一惊,也顾不得可能会暴露自己,抬头讶然道:“这,你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人,又为何要监视夜王殿下?难不成,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没想到邝露反应这么快,男子表情一窒,虽然他接到的命令是如此,自己也心知肚明,可天家之事,哪里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置喙的。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就说你干不干吧。”
虽没有直接承认,但如此态度,已然是默认了。
看来是真的了。
邝露眉心一皱,早些年便听说皇后一直针对夜王殿下,没想到太子之位已定,殿下也出宫建府,皇后却仍不肯放过殿下,甚至在夜王府内安排人监视殿下。
心中思虑甚多,面上却半分也未曾表露出来,邝露挤出一丝假笑:“这,就不必了吧,小露一介女儿家,胸无大志,这种事情实在是做不来,您还是另觅人选吧。”
小露,是邝露在府中的化名。
男子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似乎是没有想到邝露竟会拒绝,不由怒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邝露并不惧怕他的怒气,平静道:“您还有事吗?若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先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邝露一直注意着男子的反应,见他没有恼羞成怒,动手打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快速离开。
但这并不代表着男子会如此轻易的放过邝露。
自那日起,邝露明显感觉到和自己一同入府的几名女子,都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并把本来该她们做的事情都扔给了邝露。
邝露心里明白,她们定然都被那人收买了,故而都来针对自己,可邝露除了在心里嗤之以鼻,半点没有妥协的打算。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可以虚与委蛇,但她更清楚自己乔装打扮来此的目的。
一切欺骗和隐瞒,都有违她的初心。
更何况,不过是几个随时都可以抛弃掉的棋子罢了,自己难道还对付不了?
但邝露并没有轻举妄动,她想着先忍上几天,指不定背后之人会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万万没想到,她没等来后招,反倒是先等来了管家的吩咐。
“什么,派我去书房伺候?”
惊喜来的太突然,邝露一时间反而愣住了。
管家斜睨她一眼:“怎么,不想去。”
“不不不。”邝露急忙摇头:“一切听从管家的吩咐。”
只要能见到他,她怎么会不愿意去呢。
管家说到做到,不仅第二日就让她去书房伺候夜王,其他活计一概不用再管,还另外拨了一间房,让她单独住下。
邝露直觉哪里不对,这待遇是不是太好了些?
但能和夜王殿下朝夕相处,无论是不是陷阱,邝露都舍不得拒绝。
此刻,邝露站在书房门外,深吸一口气,几次试探性的抬起手,作势要敲门,最终还是作罢。
门内,润玉端坐在书桌后,望着门框剪纸上投下的人影,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姑娘,看起来傻乎乎的样子。
“进来。”润玉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
邝露吓了一跳,随即咬了咬唇,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那日在花园中发生的事,润玉是知道的。
若是连自己府邸内的情况都不能完全掌握,他早已不知在皇后手下死了多少回了。
那人的身份,他自然也清楚,这样的事,在府中发生过不止一两回。
润玉本以为,不过是又多一个眼线罢了,毕竟他与皇后之间,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却不料,那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名叫小露的姑娘,竟拒绝了这个听起来十分简单的要求。
润玉不解,于是在小露身上,留下了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超出常人的关注。
他知道小露后来被其他人针对,每天都要干很多的活。
他以为,小露拒绝了监视自己的要求,也就是拒绝成为皇后的人马,即便只是做给他看的,这个时候,也该来向他表示忠心。
否则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小露已经得罪了皇后的人,又没能得到自己的庇护,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
然而,事情再次超出他的预料,他隐在暗中,亲眼看到过小露每到深夜,才干完那些活,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休息,每天天不亮,又要起来干活。
可即便如此,小露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找管家告状,或者表露忠心的意思。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小露竟然做过伪装——或许是以为周围并无旁人在,小露丧失了警惕心,在浣洗衣物时,可以明显看出,她手上的肌肤肤色与脸上差异极大。
润玉心中生疑,暗自吩咐暗卫去调查小露的身份,结果带回的消息与那副画像,让他再次惊讶不已。
小露的真实身份,竟是平南将军邝巳的独女,本名邝露?
邝巳一生只娶了一位夫人,而那位夫人在女儿十多岁时重病而亡,此后邝巳再未娶妻。
邝巳只有邝露一个女儿,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且邝露本来的容貌虽说不上倾城倾城,却也是端庄秀丽。
她又为何要刻意扮丑,进入夜王府,为奴为婢?
更何况,他的父皇疑心极重,对手握兵权的将军们极为放心不下,无一不是在其身边安插密探,确保他们的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邝露此番作为,虽不知目的为何,但若是让他那疑心病极重的父皇知道,怕是又要脑补一出手握重兵的将军与皇子暗中勾结,欲要谋反的大戏。
润玉心中暗自嗤笑,随后他唤来管家,让其将邝露调到书房,贴身伺候。
他倒想看看,这姑娘为何会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反而到王府中吃苦受累。
邝露自然不知润玉心中所想。
书桌后的白衣身影,一瞬间与她记忆中璀璨花灯下的白衣少爷重合在一起,邝露不由红了脸颊,立即掩饰性的低下头去。
润玉:……
眼前这姑娘的眼神,因着他的容貌,他见过不少。
可邝露身份不同,又是乔装打扮入府,润玉已在心中默认其中必有阴谋。
却不曾想到,她的每一个反应,都超出了他的预料——她看起来,和她如今的容貌一样,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但润玉从小在深宫中长大,他见过父皇的妃子,妩媚,清纯,活泼甜美,各色美人应有尽有。
可无论是再美的皮囊,背地里的所作所为总是让人恶心的想吐。
他再不会轻易被人迷惑。
且待以后。
自那日起,邝露便正式在书房开始伺候。
润玉生性喜静,并无过多的要求,不过是端茶倒水,外加磨墨罢了,时间宽裕的很。
只是,润玉在读书时,往往会感觉到邝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待他装作不经意间看过去时,邝露又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立即低下头去。
饶是润玉素来冷静自持,被人这般时时盯着,也难免觉得有些别扭,终于忍不住道:“若是无事,这屋内的书,你可以随意翻看。”
邝露眼睛一亮:“可以吗?”
“自然可以。”
润玉看着邝露在得到自己的应允后,欢快的奔向书架的背影,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摇头不已。
这姑娘,看起来果真没有半分心机,若只是寻常侍女,又哪里有机会识字?
在自己面前竟半点也不加掩饰。
润玉一时也说不上自己的心情为何。
因着幼时在宫中的经历,润玉表面性格温和,实则内心淡漠,最不喜与人接触。
虽一开始是抱着便于监视邝露的目的,且为了让人更快的露出马脚,润玉这才将人放进书房伺候,心中却难免不惯。
但渐渐的,润玉发现,邝露真的是一个,让人很难提起戒心的姑娘。
与她相处,会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邝露从不会打扰到他,每每他抬头时,总会看到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在角落里看书。
但无论何时,他伸手触摸时,茶水总是温热的,刚好入口的温度。
而且,邝露有着一手极好的做点心的手艺,每天都不重样。
邝露细心,每每见他对某些点心不甚感兴趣的模样,下一次,那点心定然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书案上。
甚至,邝露不知何时,发现了他口味偏甜的秘密。
于是这一日的糕点,比往日里更甜上几分。
润玉只尝了一口,便讶然抬头,正对上邝露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温柔,期待,还有隐隐的羞涩……
唯独没有不屑。
润玉还记得,母妃知道他喜甜食之后,曾强拖着久病的身体,告诫过他。
他是堂堂皇子,不可以如公主一般,喜爱那些应该是女孩子才会喜欢的甜食。
这样只会让父皇对他失望。
彼时他尚且年幼,并不明白母妃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只有女孩子才会喜欢甜食?
为什么父皇会因为他喜欢甜食,就对他失望?
可他知道,母妃身体不好,自己不可以惹她生气。
于是他什么也不问。
宫人大抵是得了母妃的吩咐,甜食一律不再呈上。
他自此再不吃甜食。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就如同今日,被邝露轻而易举的发现。
但,没有不屑,甚至不带丝毫疑惑,就如同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简简单单的就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