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日头起的快，江上波光跳动如乱花般迷了眼睛，足边野草拂得小腿微痒，周身冒起细汗来。十袋瞟了一眼，架起的钓竿还没动静。
看来今天还是没有鱼，自从上月起，云梦城的士兵们便在北渚设下大网，拦得鱼一点不剩，红的白的绿的花的鱼，肥的瘦的长的短的鱼，产仔的母鱼，刚孵出的小鱼，牛马一样大的青江豚，指甲盖大小的小刁子鱼，龇牙咧嘴的食人鱼，都被一网打尽了。江陵县内，还有鱼的地方，怕是只有锦鲤湖了。
不知明天还能否去锦鲤湖呢。
到每月十四，十袋便会心慌慌的盼着，因为第二日便是他可以堂堂正正去见陆小溪，还能跟她待上几个时辰，但每次大伙儿散的都早，毕竟捕鱼是个辛苦活儿，特别是在锦鲤湖这般宝地，风险还颇高。
十袋摘了片土荇草的叶子放在眼睛上，挡住渐渐辣起来的阳光，让他能微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在眼前描绘出陆小溪的样子。
陆小溪并不算美，这云梦城不知有多少比陆小溪好看的姑娘，但是每当十袋谈到陆小溪，那笑脸就跟那笑鳖一般，但凡有些情商的人都该看出来些端倪。陆小溪人如其名，便是那山中缓缓流淌的小溪一般，个头是小巧的，爱穿蓝色衣裙，偶尔穿一双精致小黑靴，蓝色夹克，也学学云梦城里扮酷的少女，头发是又黑又长，她总是用三个锦鲤发箍将头发束起来，分成四段，垂在腰间，这也好让她能蹦蹦跳跳，脸盘也是小的，尖尖的下巴，就是眼睛没那么大，她是爱笑的，笑起来的时候小小的黑眼睛便眯了起来，跟猫一样，十袋会想，要是陆小溪眼睛再大一点，那是不是咱们云梦最俏的姑娘了呢。十袋不敢多想，不敢多说一句话，陆小溪就像是那南海珍珠，仿佛一碰就碎，他远远看看小溪姑娘，就满足了。
“我说，十袋大哥，你咋还来钓鱼呢。”
这是竹郎的声音。
“阿竹，你不是……去当兵了吗？”十袋摘下眼前的青叶，坐了起来，回头看去，竹郎穿了一身软甲，脚上也是皮靴，加之他壮硕的身材，隐隐有了些军人的样子。
“我入了辎重营，前线粮草吃紧，德洋统领要我报到之前自行预备口粮，我才想趁这时候看看你。”竹郎说着，拂开地上沙土，坐在十袋旁边。
“我来的路上，看见陆小溪了。”
竹郎没去看十袋，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扔到江中。
“她说，明天还会带大家去锦鲤湖。”
十袋默然。也丢了块石头，却不如竹郎扔的远。“真好。怕是，最后一次了吧。”
竹郎问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啥也不会，不像你这般高，这般壮，离了云梦，我不知还能做什么。”
十袋说的是事实，他是老李在椒丘旁边捡来的孩子，襁褓里居然有十个袋子，便给他取名十袋，他自幼随老李捕鱼，攀山采药，除此外别无所长。江陵家家户户捕鱼，但自从东边歌离的大军打来，一切都变了样儿，哺育了江陵人千年的石兰江，再没了鱼，江陵县也没了人，年轻些的，都出去讨生计了。
“阿竹，你要保重。”
“说啥呢，十袋大哥，打退了歌离的野人，等我当了军官，再请你喝酒！”
竹郎爽朗的声音飘散在江上，惊起些飞鸟，却没有鱼儿倾听。
“那个……阿竹，你知道慕雨航将军吗？”

二
慕雨航这几日伤透了脑筋。
辎重营的德洋统领今日已经三次派传令兵前来催促，可他还是没能找到半点补充粮草的方法，本来粮草之事斥候营是不该插手的，但德洋却向城主建议“城中坚守，斥候之用甚少，不如派去侦查下何处可以补充我军余粮。”
看着眼前的卷宗，他心头有些发凉，粮草是现在军中的头等大事，按照一人一天八两米，城中守军五万，再加上二十万城民，一天的米便要一千六百石，辎重营的资料显示，存粮只有五万石，此时刚刚初春，远未到秋收时节，按此等守法，一月之后便会断粮。
卫兵小烈推开营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统领，城主传令，主帐议事。”
慕雨航走进城主的大帐，却发现所有统领都在，今日并无战事，却忽的召集所有统领开会？
他满腹狐疑地坐下。
德洋手持一本小册子，立于城主身侧，笑着环视了下帐中诸将。“有件事向各位报告，直至今日，城中存粮仅有一万五千石，菜果肉食已近告罄。为稳定军心，之前所报给诸位的，皆为虚数。”
一万五千石！这话不啻一个炸雷，人人色变。说是虚数，三倍多的差别，哪有这般报法！
“城主！我们派出的信使可有回音了？”公羊豹立即站起。
城主百里折鹿捋了捋他的白须，轻悠悠地说道：“青阳城也在遭受歌离攻击，我们恐怕得等西边西京城的援兵了。”
公羊豹怒拍桌面，“西京？城中这么点粮食，我们只能再守十日，要西京派兵，怕是早就成了歌离人刀下的孤魂野鬼！”
沈啸大喝：“大胆，议事之时，竟敢顶撞城主？”
沈啸乃是主将，饶是公羊豹性烈如火，也闷了口气，坐了回去。
西门折鹿呷了口茶，缓缓放下杯盏，又转向左边，道：“钱参军，你意下如何呀？”
钱参军欠身站起，抱拳道：“城主，沈将军，在下以为，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守还是不守。”
“不守城？歌离人四面合围，弃城出逃，又有几成人能逃出？”
此时说话者乃是左路骑军将领阮文玉。
钱参军又道：“我是说，歌离人未必是传闻中那般野蛮嗜杀。”
阮文玉怒道：“未必？你岂能寄侥幸于敌人？望海城陷落之时，歌离人屠城五日，十万城民无一生还，钱参军难道忘了吗？”
钱参军漠视了阮文玉的怒气，自顾自说道：“昨日歌离派使节前来，表示愿意和西门城主谈判，在下之愚见，或可与之和谈。”
西门折鹿听罢，笑道：“好。钱参军，你去联络歌离使节，就说我西门折鹿愿意谈判！”
德洋忽道：“另外，寻找粮草一事，慕将军可有眉目了？”
慕雨航听了许久，没想到话锋突然转向了自己。
他只能无奈的起身抱拳，说道：“禀城主，沈将军，在下还没有眉目。”
说这话时，他脸上仿佛在发烧，他并非脸皮薄之人，只是这么久以来，他从未能给军中增添一粒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难道，真的只有去那个地方，去找她了吗。

三
陆小溪在涧边跑着跳着，又忍不住拿起腰间露笛吹了起来。
方才撞见十袋，他带来一个让陆小溪心儿都飘起来的消息。
那位“官爷”又来了。
其实陆小溪初识慕雨航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她在涧边吹着笛子，却忽的见到锦鲤涧上漂来一个男子，身上的甲胄都几乎要被涧中的鱼咬干净了，他还挣扎着，陆小溪赶紧喝令涧中鱼儿停下，将他救上岸来，所幸只是精疲力竭，并未受伤。
她所见到的慕雨航，和十袋，和竹郎，和老苗老李都不一样，穿着战甲，脸上有些风霜的痕迹，却掩不住那股英武。
陆小溪还记得慕雨航那时惊叹的语气：“鱼都听你的话？你是…湘夫人？”
她“噗嗤”笑了。“我是守涧人呀。”
她还记得慕雨航的赞叹：“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可有名师教导？”
“没有，是我爹教我的。”
“怎么…不见令尊？”
“他去年，捕鱼的时候被青江豚叼走啦，所以现在我是守涧人啦。”
她见慕雨航那惊叹的表情，仍是盈盈笑着，这大概就是守涧人的命格，生死无常，守涧人已经不会奇怪了。
她还记得，临行前，慕雨航拿出行囊中的露笛，赠给了陆小溪，道：“小溪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也爱吹笛，这支笛子便送给你吧。”
便是她现在吹着的露笛，翠青如竹，温婉如玉，清凉似水。
慕雨航又来过几次，原来他是云梦大营中的将军，对江陵县的人们说是“调查驻防周边军情”。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江陵巡查的士兵也多了起来，人们都说，云梦城在打仗了。
陆小溪却没想这么多，那时她想着，打仗关我们什么事儿，但打仗好像也挺好的，这样可以再见慕将军几次，多和他说几句话，和他讨论一下笛技……
慕雨航在江陵巡查半日，忽然间又听到悠扬的笛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那个跑跑跳跳的蓝衣少女，不就是陆小溪么。
“慕大哥！”
还有那清脆的呼唤。
“小溪姑娘，我有事同你商量，待会能否去你家中？”
陆小溪脸颊惹上一抹绯红。
“噢，好，好呀，但我今天还要带人去锦鲤湖……”
“不妨事，我等你。”

四
十袋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过涧的船上，今天船上，竟然只有他和陆小溪两人。
已经没人来捕锦鲤了。
小溪姑娘在甲板前沿朝着那水面挥着手，唱着歌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小溪姑娘声甜而清脆，比百灵鸟有过之而无不及，阳光正起，空气中的水汽渐渐消散，照的水面波光粼粼，遥见连山叠翠，佳人歌唱，是个入画之景。
　　十袋听得恍惚了。这是《越人歌》，每次小溪姑娘过涧都要向着水中唱不同的歌儿，说是要告诉那涧中的灵物她来了，但这《越人歌》是头一回听她唱起。
　　十袋注视着陆小溪，发现她今日所穿的渔衣，好像与平日也有些不一样。
　　过涧的时候，是定要穿渔衣的，这渔衣是特制的，不沾水，表面滑而坚韧，，内里布绒，那是因为云梦泽里，湖上江上山中，水汽氤氲，温度难免低了许多，也要做保暖之用。今日小溪姑娘的渔衣却格外不同，她收紧了腰身，然后截掉了一点儿裤脚，那衣服上边还点缀着好些锦鲤的鳞片。
小溪终归还是个爱俏的姑娘。十袋这样想着。之前可没见她这般打扮。
唱着唱着，小溪跑着到旁边篮子里边抓了一把什么东西扔进水中了，估计也是给那些灵物的，但十袋并没有看这些，跑着跳着的时候她那纤细的腰肢儿，还有洁白的莲藕般的脚踝让十袋心旌飘荡。十袋忽的有了些跟涧上氤氲的雾气一样迷迷糊糊的想法，盯着陆小溪看了几许，看到陆小溪仿佛要扭头，他赶紧低头擦起手中的鱼刀，虽然这鱼刀早已在三天前便被他磨过，又擦得锃亮，在这锃亮的刀背上，十袋看到自己的脸上仿佛弥漫起一阵红云。
我这是怎么了。
十袋恍恍惚惚着，船已经过涧靠岸了。
这锦鲤涧，说是涧，实则是条几十米的河，两岸皆是高丘之山，若不翻山而过，便只能从锦鲤涧过去，过锦鲤涧却要问问那守涧人，守涧人不在，管你是游是坐船还是坐水兽，云梦大泽的不知名凶兽总会从这锦鲤涧底下出来吃人。那这涧这么凶险，为何非要过？不为别的，只因锦鲤涧那边山峡的里边，有一锦鲤湖，四面皆被高丘的山团团围住，湖面大而天上的开口小，便似将个漏斗倒扣在湖面上。而这湖中不是别的，全是锦鲤。这锦鲤便是高贵的，吉祥的鱼中贵族，一条锦鲤总能活个十年八年，一两岁便通了灵，其鳞片千奇瑰怪，色彩缤纷，色泽质地不亚于任何宝石，所制之工艺品繁多，便成了云梦城乃至天下收藏者之珍宝，而且不管是养锦鲤，还是用其鳞片制饰品，传闻皆能给人带来好运，一时间人趋之若鹜，然锦鲤湖之锦鲤皆通灵，钓之不咬钩，抓之也会因其力量而挣脱，没本事的人下湖，会被锦鲤们当点心吃了，所以抓这锦鲤多半还是凭运气，拿网兜儿找有没有昏了头的锦鲤上当。
十袋却不同，他是唯一一个能抓到锦鲤的捕手，他的眼睛总能在锦鲤靠近湖面的瞬间捕捉到它们的踪影，而他的身手和水性甚至比锦鲤更好。
“十袋哥，到啦！”
是陆小溪清脆的呼唤。
十袋低着头闷闷跟在陆小溪后面，缓缓地走进山间峡道，四周忽的暗了下来，渐渐可以嗅到山间特有的水汽，一种略有些涩，有些凉的味道。一月没来，两边岩壁上的怪木竟有些开了花儿，即便那些花儿只是藏在山崖边，颤颤巍巍的，十袋还是注意到了。
他也注意到了陆小溪腰间的露笛，每次陆小溪拿起这露笛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得温柔起来。
是他没有见过的眼神。
这笛子一看便是名贵之物，陆小溪是绝计没有钱，也不会花钱去给自己买的。她爹在江上出事儿之后，便仅剩下她和老陆，而老陆年事已高，受不了山间多变的气候和坎坷的山路，住进了江陵城里，陆小溪自然成了守涧人。
十袋印象中，陆小溪一直是爱笑的、坚强的、透明的，还从未见她有这般少女心事。
十袋正想着，陆小溪走到十袋跟前，拉着自己的衣角，局促了一阵，缓缓开口道，“十袋哥，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呀。”
　　一听，十袋慌忙抬头道，“噢，小溪，你说便是，我尽力而为！”
陆小溪又顿了顿，那水灵灵的眼睛流转，“今天，你早点回去好不好，慕将军要来……”

五
阮文玉拎着手中的器皿，即便他久经战阵，这个桶状容器也太重了些，听说是巧匠以精钢打造，内层中空，嵌有火灵石，装入热食可保温七日之多。临行前多次嘱咐他“千万别弄洒了”，骑马时，他只得小心翼翼用力攥住那个把手，不让桶中汤水晃动，仅用一只手勒住缰绳，这种姿势属实有些累人。
阮文玉胸口如有一块大石，他下马时，仿佛有东西压着他下坠般，居然点了几步才站稳。不知是这食桶太重，还是心乱了。
今日所谓和谈的地点，是歌离人指定的，正好在咸池一侧，这几日歌离人的战线向前推进，到了咸池，已经接近了江陵县城，一旦江陵县城失守，歌离大军将兵临云梦城下，西门城主竟轻描淡写地说“不慌”，似乎根本不知战事吃紧，一心只筹备和谈之事。
歌离人显然已经扎好营在此地等候了，目力所及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便是战阵之上让他们吃尽苦头的修罗骑，这队骑军之战马皆是力大无匹的黑驹，披黑色钢甲，铁蹄上皆有倒刺，传闻此马一脚可以踏碎山石，马上士兵披三层战甲，每人身后之枪匣中有八把长枪，其中两把是投枪，还有六把，分钩、刺、捻、挫、挑、砍六种不同枪型，最令人恐惧的是，修罗骑的每人都能随意在六把长枪中切换，速度快到像是三头六臂。今日歌离将修罗骑派来此处，明显是为了威慑，用这战无不胜的修罗骑来威慑人心。
歌离入侵中原之时，阮文玉曾作为先锋阻击修罗骑，可他手下五千骑兵被修罗骑的一支分队——八百人给冲的七零八落，竟死了数千人，归来的士兵，都失去了战意，再也不敢提起“修罗骑”这个名字。
这次，织田五郎竟将修罗骑尽数派出，虽不知总兵力，但以城中目前的情况，若真是摆开来野战，这几千修罗骑足以冲杀城中饥饿的五万守军，幸好云梦城和周边附城的城防尚算坚固，在攻城时，若以弩箭投石配以火炮，骑兵无法靠近城头，在破城时，骑军也无法发挥其野战奔袭的恐怖威力。
只是，这些就是西门城主如此悠闲自得的原因吗？
阮文玉走在西门折鹿身后，城主穿一身长衫，甚至微笑着从两边夹道欢迎的修罗骑中间走过，甚至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修罗骑。
这便是城主吗？当日由帝君直接指派来云梦城，没上过战阵，自然不知道战场的残酷。只是，阮文玉不明白，为什么城主执意不让沈将军来谈判，城主和钱参军究竟有何妙计？
“这是送给织田将军的礼物。”
阮文玉将那食桶交给卫兵。
“嗐，还拿什么礼物，马上你们的东西，都是我们的，见外了嘛！”
织田五郎大笑，接过食桶，随即将盖子揭开。
那是一阵极为鲜美香甜的气味，阮文玉带来的几个士兵都咽了咽口水，他们好久没有迟到肉了。
织田五郎扬了扬眉毛，惊道：“居然这么香？这是何物？”
“织田将军，这是锦鲤。”
“锦鲤？就是传闻中的吉祥之鱼？哈哈哈，好，没想到云梦的传说是真的，我倒要尝尝你们这宝贝鱼的味道。”
织田将军抱起了食桶。
状如饕餮。

六
慕雨航帐内。
“十袋，今日敌军的动向如何？”
“慕统领，今日北阵之前有小股敌军列队，约五百步兵，三百骑兵，兼有攻城器械十数台，已经传书给沈将军了。”
“又是佯攻吗？”
慕雨航放下手中的笔，今日之报告，与昨日并无不同，佯攻，未果，四字足矣。实际上，这是对歌离最好的做法，直接攻击坚固的城防可能造成部队的损失，这是莽夫，现在云梦城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们在城外可以获得给养，只需慢慢等候城中粮草耗尽，城不攻自破，而间歇性佯攻施压，是在慢慢压垮守城士兵们的心理防线，加快这慢性死亡。
慕雨航长叹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统领，我也觉得歌离人大约是不会攻城的。”
面前的少年一抱拳，正色道。
说他是少年，其实慕雨航也大不了他几岁。从江陵回来，他意外的得到了另一件宝贝，便是现在他的亲卫兵十袋，德洋将这个小伙子拉过来的时候，起初他不以为意，直到看见这个少年矫健的身手，迅捷的速度，他才知道，这个名为十袋的少年，是个惊世的奇才，天生便是斥候营的材料，若假以时日，即便不成为名将，也能成为军中高手。
“你说的对，我们还得守下去，守下去……”
慕雨航仰倒在座椅上，眼前的火光开始有些模糊。还得守下去，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限将至，恐怕这无休无止的防守，换回的还是一样的结局。
“走，随我去夜巡！”
慕雨航穿上战甲，十袋跟在其身后。
守城第四十日。
斥候营分为四组，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夜巡，和城外夜巡的兵士不同，斥候营夜巡的目标是细作、叛军和逃兵，慕雨航作为统领，则带着十袋巡查城中高级将领的营房。
夜已极深，黑色天穹笼罩了整个城池，各营都只能听到火堆噼啪作响的声音，慕雨航看过这些营帐千百遍，今日并无不同。
要是真有什么不同的时候，那便是城破的时候。
他没来由的一阵恶心，又像是倦意袭来。
怕是城中的每个人都被磨得没了心性，只盼这炼狱般的日子结束，即便结束带来的无疑是灭亡。
“统领，有异动！”
十袋忽的拔出了佩刀。
慕雨航才发现，已经巡到了城主宅邸。
“在哪？”
十袋指了指上面，“统领，去那方屋顶便看得到了。”
二人纵跃至屋顶，却发现城主宅邸后门，有一队黑衣人鱼贯而出，借着那队人马的火把微光，走在队伍中间的，有着标志性白须的老头，分明就是城主西门折鹿。
有人劫持城主！
这是慕雨航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可他随即发现，西门折鹿被簇拥着，搀扶着，却并非劫持。
城主出逃！怎么可能！
不管如何，百里城主千万不能离开，一城主官离去，士气定然大乱，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十袋，放信号弹！”
红色信号弹尖声啸叫着升空爆炸，这是营中出事，需要支援的信号。
“统领小心！”
十袋从屋檐上一个鹞子翻身，手中刀尖也跟着划了一道弧线，在黑衣人刺中慕雨航之前，精准的切断了这个凶徒的咽喉。
慕雨航惊魂甫定，正欲追去，却被十袋拦住。
“统领，我们追上去，也只是送死。”
他不得不承认，十袋的判断更加冷静，放出信号弹之后，黑衣人便分成两批，一批继续掩护西门折鹿，另一批则朝他们二人杀来，这黑衣人武艺高强，与战阵之上的刀枪之法全然不同，招招直指要害，他力战之下解决一人，却险遭另一人偷袭，若非十袋援救，他已身首异处。他也没想到，十袋的武艺竟进步如此之快，才入伍不到二十日，顷刻间便除掉让他苦战的杀手，还是以一敌二。
这时，各营的援军匆匆赶到，都面露疲色。
“慕将军！”最先赶来的，是骑马的公羊豹。
慕雨航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西门折鹿……他逃了。”

七
守城第四十三日。
“直至今日，连同慕将军找到的食物，城中余粮仅能支持三日而已。”
德洋竟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可如何是好？”
“援兵还没看到影子，天亡我也！”
“这还如何防守？以修罗骑的威力，我们不能野战，怕是只能巷战了。”
营帐中一片惊惶。
“肃静！”
沈啸的怒喝，勉强让众将安静下来。
沈啸文德洋道：“德洋，看你镇定自若，难道已有妙计？”
德洋拿起手中小册子，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以我之见，城中之城民尚有二十万，这些城民对守御毫无作用，而城破之时，也难逃一死，不如杀而食之，成年人足有七八十斤肉，足以我军守御之需，坚守至西京派兵，不在话下。”
“不可！”
慕雨航自己都没想到，拍案而起的竟然是他。
“我们口口声声说抵御歌离野人，若现在杀人而食，我们自己便成了真的野人，这样苟活有什么意义，究竟又守护了些什么！”
他发现众将都以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德洋道：“慕将军，既然你反对，可有妙计解此困局？”
“我…没有。”
慕雨航再次低下了头。
“诸位将军以为如何？”沈啸沉吟片刻，环视周围诸将。
公羊豹站起，“沈将军，我有不同意见。”
他也反对此事？慕雨航不敢相信，生性残忍的公羊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杀人取食，也需讲求方法，城民二十万之众，若公然杀之而食，恐群众暴乱，届时内忧外患，城必破，故应派遣一批秘密行动的部队，暗中有计划的抓获城民，务必不使其发觉……”
原来此人已经在想着杀人的方法！
“将军！此事……”慕雨航还想说点什么。
“既然有不同意见，那就采取投军令表决吧。”沈啸一挥手，他的亲卫拿来一个木匣子，随后给在座所有人分发一支军令牌。
“有赞同杀人取食者，将令牌投入匣子的左边，不赞同的，将令牌投入右边。”
沈将军揭开匣子的顶盖。
右边只有两个令牌，左边已经堆满放不下了。
慕雨航感到一阵晕眩，那白色令牌和红色“令”字纠缠在一起，就如同一团模糊的血肉，触目惊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沈将军的营帐，忽的又是一阵恶心。可能是近日吃的食物油水太少，连肉都没有，腹中一直虚空，他只得扶住帐前大旗，暂且休息。
“统领！你怎么了！”
原来是十袋，他还是如此忠心耿耿，一直守在门外等他……
“扶我回营……”

九
慕雨航一直躺到晚上，醒来时，头痛欲裂，似掉进了冰窟窿一般，忠心耿耿的亲卫十袋还守在营帐外。
“十袋！”他唤了一声，就连这叫喊声都让他的嗓子一阵刺痛。
“统领！”
十袋听见，立马奔进帐中。
“您躺了一天，沈将军特意差人送来，要您补充营养……”
十袋端来的，是一盆炖肉，热乎乎，香喷喷的。慕雨航不知多少天没闻到肉味，唾液泉水似的从舌下涌了出来。
“这是…什么肉！”
“统领，今日辎重营的兄弟们去城里觅食……找了一户人家……”
“我不吃！”慕雨航想发作，身体的力量却不支持他完成从床上跃起的动作。
如今的他，虚弱到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还谈何守城，谈何守护城中百姓，谈何守护那涧边的一抹蓝色。
慕雨航苦笑。“你吃吧。”
十袋也笑了。他手一挥，将这盆炖肉全部倒在了火坑之中，不一会，便被烧得焦黑，发出些焦香气来。
慕雨航一怔：“你……”
“统领，我就算饿死，也不会食人肉的。”
十袋扔掉了手中的盆。连日的守城，加上缺乏营养，他原本就有些瘦，此时脸颊也变出了些棱角来，但他眼睛里却冒着一团火。
“好小子，是条汉子，哈哈哈……”
喉咙太干，慕雨航已经笑不出来。
十袋将最后的干粮熬成一锅稀粥，慕雨航吃了几碗，才缓过来，虽然驱了寒气，腹中却毫无饱食的满足感。
“我说，十袋，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统领，我是江陵县人，捕鱼为生。”
“捕鱼么……好，真好，你有这般本领，让你捕鱼是埋汰了，窝囊废般饿死在这里，却更***难受。”
慕雨航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若是没有战争，陆小溪仍然是锦鲤湖边那个爱穿蓝色衣裙的少女，这个叫十袋的少年也许可以成为名将，或是演武堂的教习，而他自己呢，或许可以去西京的教坊做个笛技老师，终日见些形形色色的姑娘，教她们吹笛，教她们如何用笛子诱惑男人……
都是痴人说梦。也许一觉醒来，什么帝国，什么歌离人，什么云梦城，全都消失了，他还是西京城中的公子，舞枪弄棒之余，也钻研些乐理，然后正常的娶了个姑娘，成家生子……不过这样，他也就不会遇见陆小溪了。
他胡思乱想之际，十袋说话了。
“统领，你为什么不愿杀人为食？”
“那当然……”
“是因为陆小溪吗？”

“她是为了你！不是你口中说的什么大义，只是因为你去求她，小溪才会答应，你知道锦鲤湖到底守护着什么吗！”
慕雨航没想到，平日里内敛谦恭的十袋会这般和他说话。他也没想到，陆小溪守护着的锦鲤湖，有这样一个秘密，有这般的厄运。
“没办法……”
“你一定要救她！我们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救下她！”
十袋抓住了他的衣襟，用狼一般的眼神瞪视着他。
“我会的，我一定会救她。”

十
“十袋哥！李大叔他……已经不行啦！”十袋刚刚撞见陆小溪，却从她那儿听到如此噩耗。
其实十袋天天来看陆小溪，江陵陷落后，城民转移至云梦城中，慕雨航每日都差人将自己的粮食送些给陆小溪，这些都没逃过十袋的眼睛。可陆小溪还是一日一日消瘦，她圆润的樱桃般的脸颊没了血色，明若秋波的眼眸也干涸了，她身上的季节，从三月到了腊月。
从前天起，城中士兵再也不给城民发粮了。老李终究没能熬过。
十袋奔到给老李等人临时搭的棚屋，瓦砾间围了三两个人在奄奄一息的老李身旁。
老鲍懂些医术，搭了搭脉，也是摇头叹息。
“十袋啊，老李昨天饿的不行，不知在哪找了罐给鸡鸭吃的谷子糠，他全给吃了，这人的肠道和鸡鸭怎么比得，全给塞肠道里了，现在是神仙难救，神仙难救啊……”
十袋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悲伤”这种感情好像从他的大脑中删除了，他见过太多死法，太多饿殍，多的大脑都麻木了起来。
老李本就瘦，此刻便似烧火的柴薪一般，嘴唇哆嗦着一开一合，十袋侧身附耳过去，却怎么都听不到一个音。
他一转头，眼睛正撞上从棚屋间隙漏下来的阳光，如此刺眼。
现在竟然是白天，阳春四月的白天。

十一
阮文玉第一次接收到“怪物”的报告，正是在会议最终决定杀人取食之后的第二天。他跟着慕雨航，在匣子右边投入了令牌。
他赶到不可思议，会议过后，众将都似松了口气一般，谈论着人肉可以坚守几月如何如何，仿佛城中民众是二十万待屠宰的猪羊一般。他开始怀疑这些人已经疯了。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卫兵大木过来报告“有怪物”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吃到肉之后，精神出现了幻觉。
“千真万确啊！好几个弟兄们都对付不了，现在正在中帐附近！”
看到大木这张皇的神情，阮文玉决定去看一看。
真的是怪物，有着人的形状，却好似把人的四肢拉长了两倍，周身光秃秃没有一根毛发，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围着它的士兵中间，时不时有兵刃戳中这怪物的身体，它却像没有感觉一般继续窜跳，长臂一挥，便有几个弱不禁风的士兵倒地。但这怪物好像有点害怕火光，窜跳之时一直避开着营火，影子被火光映射在营帐上，这让场面更加诡异，夜晚的营帐周边，真好似有个鬼影在跳舞。
“取我枪来!”阮文玉大喝一声。
大木将长枪扔给阮文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个有这般怪物出现，难道是帝国气数已尽，天降异象？不管怎样，若不解决这怪物，必然军心大乱。
方才看了片刻，这怪物虽迅速又力大无比，但攻击毫无章法，且丝毫没有防守和闪避，大概是因为寻常的攻击无法对这东西造成伤害。
那这招如何！
趁着这怪物对付前方的几个枪兵，阮文玉纵跃而起，一个懒龙舒爪，那长枪径直刺入怪物头部，枪尖都完全没入。
“好！”
旁边就有士兵开始叫好。
刚想收枪，可这怪物的行动出乎他意料，居然转身过来，抓住了阮文玉手中的长枪！枪尖已经没入头部，这怪物强行扭转身体，脑袋也被枪尖绞的皮开肉绽，几乎裂成两半。
阮文玉未曾想到怪物被刺中要害竟还能行动，他身形疾闪，飞起一脚踹向那怪物的头部，并不是为了造成伤害，只是为了拉开距离，并将长枪拔出，面对这样的怪物，丢掉武器便意味着死亡。
“兄弟们，封他后路！雁形阵！”
阮文玉大呼一声，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兵也举起长枪，结阵架在怪物身后。
这怪物的巨爪袭来，阮文玉横枪一格，堪堪挡住，竟觉虎口一麻。他的力气在军中算是数一数二，这怪物的袭击竟让他有些力不从心，究竟是何方神圣？
“扫下盘！”阮文玉又一声大喝。众士兵将长枪合为一股，向怪物的腿部扫去，那怪物正与阮文玉角力，这忽然的袭击将它扫倒在地，灰尘四起。
阮文玉再次跃起，长枪刺出，直接将那怪物钉在了地上，枪尖没入土中。
“大木，去叫钱参军来看看，这究竟是何物。”
阮文玉从来没见过钱参军这么惊恐的表情。
“伥鬼！伥鬼！真的出现了，真的出现了，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见到那怪物的形状，钱参军竟开始掩面痛苦，高声哀号。
“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十二
“伥鬼，在同类相食之时会出现的鬼，附着在吞食同类的人身上，令此人变为人形怪物，理智尽失，力大无比，凶狠暴戾，并继续吞食同类……”
沈啸拿着手上的文书，又望向身旁枯坐不语的钱参军，此人素来善谋略，有南军第一智将之称，守城这么久，他竟毫无计策可破此局。原本精明强干的钱参军，此时形容枯槁，了无生气。
也罢。沈啸心里苦笑。他征战二十余载，还从未有过如此困境，这已经不是用计谋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钱参军，你所说的，属实？”
钱参军一抱拳，“沈将军，下官所说句句属实，以前我在九歌派的时候，曾阅读过《异兽志》，其中记录了这种怪物。”
“那这怪物，在我们食人之时，便已经出现？那岂不是你、我，军中所有人都会变成这种怪物？”
“大人，暂时不知这伥鬼的数量多寡，亦无法判断多少人会变成怪物，但是这怪物一旦食人，便会繁殖，像此等怪物，只需五千，便可血洗全城。”
沈啸沉默了。经过月余守城，城中士兵消耗了许多，原本号称的五万强兵，加上从望海城逃出的几千人，昨日检校的统计也只有四万五千余人了，不知有多少人病死，多少人饿死，还有多少人自杀而亡，剩下的士兵早已失了战力，能活下去亦是奢求了。
“沈将军，我们已经派出最后一批信使了，传令营再无人可用了。”
钱参军颤抖的声音。
最后一批。也不知前面的信使是被歌离人截杀还是自行逃命去了，已经和帝国失联太久了。
“总会有一个信使到达。西京连一只信鸽都没派来，怕是……”
沈啸长叹，望向钱参军。
“弃子。下官有过此等想法，只是怕乱军心，未敢向将军禀明。”
此人果然善谋断。望海城和云梦城皆在云梦大泽的广袤平原之上，歌离人极善野战，绵延几百里的野战战线，本就极难与之对抗，西京前来增援之路上，难保不会遭到歌离人阻击，更不提那恐怖的修罗骑。若弃掉望海城和云梦城两城，固守天牢关，此地群山连绵，崔嵬险崛，歌离的骑军怕是会止步于此，而云梦城守了月余，早已完成了使命，为西京争取了足够时间完成天牢关的防御部署。
忽的，帐外传来士兵的急叫。
“报！狼行营从东门冲出城去了！”
一众修罗骑排成极整齐的方阵，似黑云压城。
修罗骑碾过的地方，是数千具士兵的尸体，狼行营全军阵亡。血和沙，土和肉，混合在一起，汨汨流动。
城头之上，沈啸放下望远镜，叹息。
钱参军附语道：“马六前几日曾对西门城主出逃有异议……”
沈啸怒喝：“混账！西门折鹿卖了整座城才苟活，区区一个狼行营，竟如此鲁莽！”
是的，常言道，兵不厌诈，可沈啸万万没想到西门折鹿将这计谋用在自己人身上，也没想到最先背弃城池的竟是城主。将云梦城中防守舆图献给织田五郎，以换取性命，这个交易，怕是和谈当天就已经商议完毕。
传令兵奔至沈啸跟前，屈膝行礼道：“沈将军，有些士兵问我们能不能去打扫下战场，狼行营数千士兵也有几千斤肉呢……”

十三
地狱变相。
这恐怖的场面，十袋平生所未见，那些人形怪物攀附在已成残垣断壁的房檐之上，有好些口中含着人的尸骨，有些木制的房子已经烧成黑炭，天已黄昏，在这火光当中，疾驰哀叫的老弱妇孺，正在与歌离人巷战的守城士兵，火炮和攻城锤的震动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烧焦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这些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陆小溪不见了。
“十袋哥，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好，依着我顺着我宠着我，但有些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种感觉总是让我想着他，读书的时候想着，拉船的时候想着，捞鱼的时候想着，吹笛的时候想着，睡觉的时候，走着跑着跳着都想着他。”
“十袋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陆小溪的声音在耳边不住的回响，十袋在房顶上飞身跳跃着，他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跳的这样远，这样快，比他攀山采药的时候还要快。
远处沉闷的巨响掩盖了他耳边的回响。
北门也破了。
踏着滚滚烟尘袭来的，张牙舞爪的黑色铁骑，在这暮色中，真个像是修罗现世，只是旋风般掠过，便留下一条血河。
终于，他在昏黄的火光、刺目的鲜血、断壁的灰、无迹的黑之中，看到了那一抹蓝。
那是陆小溪！
慕雨航策马在城中疾驰，他在找陆小溪。他躲开飞矢，格开伸过来的长枪，勒马跃过废墟，只为寻找那个女孩。
他终于远远望见了那穿着蓝色上衣的女孩。
他又看到，几只伥鬼疯也似的向那个女孩扑过去。
前面的危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下马跃上房顶。
他看到第一支伥鬼被十袋斩得四分五裂，他看到十袋抱着陆小溪逃离伥鬼的追击。
他听到了令人畏惧的铁蹄声。
后有伥鬼，前有修罗骑。十袋和那抹蓝色卷入了修罗骑的烟尘中。
慕雨航觉得一阵恍惚，自己的身子忽的一轻，仿佛要飞向何方，随着那抹蓝色的消失，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倾倒，在灰飞烟灭，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啸叫，在呐喊。

十四
“慕大哥，你久等啦！”
陆小溪跑着跳着朝慕雨航奔来，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上衣，藕青布带裤，轻喘着来到他身前。
“好，咱们走吧。这儿离锦鲤湖是不是还挺远的。”
“没事儿，我带你过去吧。”
“我骑马带你去吧，来，上来。”
马蹄的踩踏似乎带着韵律，江陵城中的景飞驰而过，飘着酒香的张家酒窖，五彩的布匹店，还有长长的连绵的鱼市，鱼的腥臭味儿在轻啸的风中，让慕雨航才尝了一口便消失了。还有路人讶异的目光。阳光，不热也不炫目，马儿跑的不快也不慢，慕雨航稳稳当当的驾着马儿，天有些热，他解开了胸甲，又故意让马上下摇动一阵，陆小溪便有些惊慌的，自自然然的靠在他怀里。少女的身子有些温热，他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歉疚。
我真的是个卑鄙的人。他想。
看着怀中少女怯生生，又欢喜的神色。他这样想。
“小溪，你先住在这里，等打完了仗，我再来找你。”
“慕大哥,你会带我走吗？”
陆小溪温软的纤手，拉住了慕雨航转身离去的步伐。
他有些不知所措。仗真的打得完吗？带她走，能去哪？
转身看着陆小溪的泪眼，他才发现，自己对陆小溪的感情竟如此的深，在这饿鬼道般的城中，只有她是人间，只有她是春。
他再难自抑，将陆小溪拥入怀中。他干涸多年的眼睛，又流泪了。
“小溪，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小溪，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小溪，我带你走，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