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是燃烧的。
京井在小的时候，经常听老人们这么说。他知道老人们说的是秋天的枫，漫山都是看不清形状的火红色，从山上飘落的叶，像极了柴堆燃烧时四溅的火星。但每当京井踏在那一片火红的毯上，他总觉得枫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描述的东西。虽然有着这样的想法，一天天长大的京井却始终没能找出自己觉得适宜的那个词。
“京！”母亲在庭院叫着，提着一个花布包裹的篮子“把这个送到你祖母那里去。”正在庭中石头雕塑上发呆的京井却没有动。
“又是给芳子的衣服？等下次祖母来的时候再给她不就行了？”
“天气慢慢凉了，你祖母得等到快要冬天了才会下山来呢。”母亲一边解释着，一边把篮子递给依旧一脸不情愿的京井，“加件衣服再出去。”
京井不太喜欢去祖母家，虽然那里有一起长大的小芳子。不知道是不是经历过战争的缘故，祖母习惯于用冷漠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人，她脸上密布的皱纹、干枯如柴的手臂，以及满头的白发中总是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这种味道弥漫开来，将山中的小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冢。京井知道祖母并不是故意这样阴沉，很多和祖母同时代的长辈，都是如此。京井没法完全理解他们阴沉面孔下隐藏着的痛苦与悲伤，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还是个懵懂不能记事的孩子。
看了看还留着些蔚蓝的天空，京井决定从香山道上去。香山道最出名的景色便是枫，蜿蜒陡峭的石板山道旁，连绵着不知多少的枫树，平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盖，而在如同当下的秋季，它们就像褪去了青涩的少女，风一吹过，飘飘洒洒的枫如同舞女上下翻飞的红裙。京井很喜欢枫叶环绕的感觉，一个人登山的时候，他经常觉着自己在欣赏一出只为自己呈现的舞剧。沉浸在这种氛围中，京井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自己也融入了舞台，成为了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是以往，京井会在这种喜悦的包裹下，一路不停地行到山顶祖母的小屋处，但今天不一样。京井看着山腰观景栏处的女性，感觉自己想象中的舞女来到了人世间。秋已经到来许久，再过一个多月，香山便会从热情的舞女变为白头老妪，然而这凭栏的女子，在深秋的凉意中只着了一袭红裙。薄薄的裙纱裹着她还算曼妙的身躯，裙摆在秋风中如流火般荡漾，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美感。京井看到了她的眼睛，有些浮肿的眼袋撑着一双疲倦的瞳，漫山的火红在她眼中仿佛成了飘飞的柳絮，又像是清冷的梅花。
京井看着这个矛盾的女子，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这是香山的枫”。仿佛被火灼了眼，京井突然移开了目光，面前的红枫突然变得和祖母的白发一般冷寂，深吸一口气，他脚步不停地冲向了山顶。
京井到的时候，祖母正在屋前扫枫，枫林中的小屋难免会染上枫的颜色，祖母虽然喜欢枫树，但不喜欢那些飘入屋中的枫叶，秋天的她不时便会用扫帚将那些不请自来的枫叶赶出去。看了眼气喘吁吁的京井，祖母放下扫帚进屋泡了一壶茶，芳子正在屋内看书，书页夹着几片枫叶，那是京井上次带给她的书签。京井将篮子放在桌上，捧着泛着热气的茶水，心稍稍静了一些。“你见到良子了？”祖母突然出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京井愣了愣，用迷茫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不理解。
“良子最后一次见到星野就是在山栏那里。”祖母并没有解释，反而继续说着，“他们订婚很久了，良子是当时京都数一数二的舞女，多少人倾慕着她，星野只是个农夫的儿子，却莫名得了她得芳心。”
京井这才反应过来，良子是山栏处的那个凄美女子，“后来战争开始了，星野为了配得上她，主动加入了远征军。是啊，农夫的孩子总不能一辈子是农夫。只是苦了良子，为了跟星野在一起，她甚至和父母断绝了关系。”祖母说着，惯常冷漠的眼中仿佛多了些什么，“然后呢？”京井其实心里已经有些猜测，“后来，星野死了，他父亲三个月后也死了，良子的父母同月也被强盗杀害了。”说到这里，祖母的声音罕见地颤抖起来，“你祖父当时在良子家的布坊当管事。”
天边一抹橘红慢慢取代了蔚蓝，小芳子挥舞着手中的书，“哥哥慢走！”，几片枫叶在摇动中渐渐飘落。京井的脚步破天荒有些沉重，到了山腰，栏处已经空无一人，一双如枫般的布鞋静静地呆在那里，几片枫叶环绕着，像一个坟包。
京井的心突然抽了一下，就像柴堆的火星溅到了心上，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