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昨夜疏风降霖、银钩晦暗，那绣闼雕寰浸於春夜露泽中显得静谧且幽长。而我满身芳洁是便于这般寂夜中，悄无声息的送入养心殿，复又悄无声息的完璧归春。）
（是日雨后初霁，人如往常般赴两宫请安，或因昨夜波折，闲言碎语於正观元年的春末如西风一般旋进耳涡，此是我入宫以来所承的第一份议论。实则…我亦鲜少在意飘渺虚无的讥讽，身落金玉堆儿里，哪能不摩挲出当啷响呢。）
“夙夜在公、日昃忘食，皇上总是如此么。”
（携一方食盒候于养心殿外，目色随轻询一并睇向殿前黄门，妄图由他的答复中得到心中应有的答案。盖因少时多习典籍，瞧过许多勤政向明的字眼，故而此下，我极自然的将他昨夜未至之故、今日未宣之因，全数归于九五至尊的勤勉与疲累中。）

【夜半的骤雨如注，随蛰雷而至的，尚有江苏巡抚的一篇急奏。社稷八表如残局一方，不论先祖行棋如何妙睿，终有难顾之瑕，次第露出蠹国患民的面貌】
【我自孝宗承祧，有励精图治之拳拳，虽不称有补亏穹庐之能，却恨不可事必躬亲以弥万事无虞，是以早时敬事房递来的绿头牌翻了谁、是否到了召幸的时辰，皆因此事延推。乃至夤夜伴雨小寐片刻后，今晨早朝散了，养心殿外有人问安时，还劳庞寿提了一句，才记起这失信之约】
娴贵人？【寡情已成潜识，丝毫未虑其所受谑讽便拒了】道朕躬安，叫她回去罢。
【未几内宦便将话递去，折归时捧来一方食盒，道贵人恤虑，嘱曰躬政之余还望顾及龙体——绛阙中的风沫，于我幼时便已领略其锐芒。昨夜的完璧归赵想来已是妃御中嚼舌的资本，只不曾想，盛氏倒不同于一般妇人，很显出些顾识大体的淑德，也避了我平生最厌怠的贪餍无足、不知斤两】
【食盒启开，内里所呈近雪酥状貌，却又同京中常见的糕点略有歧然。瞥罢未动，令庞寿置于案上，又启口道】
罢了，你去看看娴贵人可曾走远，若不曾，便请她来同朕说说这点心。

（闻圣躬安，遂将丁寜与糕盒一并交由殿中来使，然人尚未至阶下时，则聆得庞公公一声——小主稍候。）
（昨夜尚可借风波之故自我吹嘘，道一声盛氏无畏无惧，便抵圣颜也当从容如宜、持节而答。只是待那宣见真切抵於心口时，人却又同天下凡夫般生出些仓皇来。杏色春衫随黄门入殿，玉手自腰际佩囊划过，悄悄捏了捏囊中菩提以充胆色，而囊上一株清盛的木香花正扬首探春。）
“盛氏恭请皇上金安。”
“两件儿中上件为甜，当配得绿茶。下件乃酸脯，饮红时作衬最好。妾身不知您正吃什么茶，遂…多备了些。”
（妙声漪於静殿委实清明，空谷潺水般的澈澄与心房焦灼纠缠厮闹，似要将人神思具拧作乱麻，一方天地中小窗未掩，燕雀由窗棂踏上枝尖，歌出极骄矜的音儿。我虽不可侧目而探，然时下雀鸟与海棠幼朵依傍向光的模样却如旧画般在心底晕染开来，生机盎然之色无疑使殿中小女子朗怀，此刻那本不敢睇向明上之容，已然蕴入和风，而檀口翕动间所露的柔盈，正与靥上春色一并映衬在午间微光下。）
“茶虽醒神，吃多了却是要醉的。但您若尝了阿节的鲜花饼与杏脯，许就无此虑了。”

【御膳房时也备糕点送来养心殿，天南海北的样式，泰半甜腻太甚，常常分毫未动便叫庞寿撤了去；除此外，妃御中善烹鲜手艺者亦有之，便是畴昔仍居潜邸，式殷也三不五时送了她做的点心，久而久之，遂只将此看作拙劣的讨好。是故待眼前人娓娓叙起一番别出心裁的用意，因心不在此，只匆匆瞥过，遂应道】
甘涩相濡，你有心了。
【盖因经年慎守，除赉一句夸赞外，也并未就此动口。帝星黼曜下，紫闱声动皆系风云，我深知口壅若川之苦，遂才对她面上的温切、语中的淡泊尤加探询】
【略拨过手中的佛串，眼风逡巡于人敛眉默待的皎靥上，稍一踌躇】听庞寿说，你此行来除却问安，还嘱了一句政务之余爱重龙体——
倘若朕御驾别驱，故而失信于你呢？

【虽一心揽辔澄清，业谙知丕图烈重难驭，尚需洪荒打磨才能对得起身上这一席明黄；通德、谋兵胜、察道、明一，参通这帝王术，乃我余生至关重要又如履春冰的一章】
【我并不急于朝夕，盖因曩昔孝宗为佞人所祸，有命膺天无福承箓，乃为建昌十八年风云惊变后我久久梦回的魇景。圣躬于国祚之重，亲历的风雨飘摇早为我镌下印记，只难免顾虑太多、堪任者又太寥寥，才屡屡破例，业枉顾了内廷。于此妃嫱间岂寡怨声，左不过碍于天家威严，便作了碧瓦下不足道的嘀咕罢了】
【京门高阀、四疆紫芝养就的女儿多有盛氏对答如流的从容，然她善体多思、宽怀敛妒的胸襟却非人人堪效。我避宸闱本也有骨性中一味怕闹，眼前人倒很能叫人心绥神宁——眉心惯拢的川字不动声色地平了些末，接过她素手呈上的果脯来尝】
是朕失约在前，反该你来恕朕才是。【顺势扶托她秀致的下颔，好使女人的面容入目】君子一言九鼎，朕可偿你一诺。

“秾丽最宜新著雨，君子今夜愿一赏永寿海棠么。”
（下颏有温热抵近，是别于女儿家软玉的硬朗，较於旧日发乎情止乎礼的朦胧，此刻那枝命途坎坷之花，再一次寻得了它的春日。尚待闺闼时，也曾探听帝王神态，是手持两把宣花板斧的李逵之态？还是提笔锦绣的小公子情状？直至今日丰神抵目，那素日里掩于云雾的寒廓方才明朗起来。嗯———丹墀之巅的君，甚爱拨弄个翡翠串儿。）
（耳承兰言，中心藏之，我并不欲求他允赐金银玉石，只因君子之诺应深留于妆奁内侧，作我与他仅有的羁绊。）
“少时只知弈棋，十足做了痴子，如今诗词歌赋颇是凡凡，故而欲学众姊妹择个小字时，倒不知该从何而起。您不妨为妾赐字，权作允现兰诺吧。”
（或许我该深藏金言留待日后，但明上的三分眷顾，从不应做娇儿掌中筹码。）

【她言下捺下的后句，分明是“娇娆全在欲开时”。瞬霎间，肤踵相接亦炽灼，不啻夜赏海棠的约，闲敲棋子、红袖在侧，皆是她递来的邀迎中娓娓不提的幽欢，更是碧瓦飞甍下难觅得的情致】
【觉罗胤脉的贵胄早通达人情，是故我允她一诺时，尚抱有几分揣想：是来日用以谋成，抑或怜求赉赐恩典？可她独提了无足轻重的一桩，似几分耽于风月情痴，亦更有白水鉴心的淡泊。我虽觉拿捏人之欲求甫可掌铚万物，但论人情相与，便不足以叫我交托真心；然她此言连讨一分真心都不算，于此上靳直吝啬，又难称我夸夸在口的“君子”之尊了】
【将她眉眼细打量，尔尔笔成翰墨，书定一个“纨”】
纨质由来兼黠慧，传神岂待秋波媚。你闺讳单字“节”，赉封又着一娴字，更多是赞喟蕙心，朕却觉这样太单薄了些。
【音一顿，携人素手引得近些】纨字很衬你。小纨，纨纨，你喜欢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