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刀在梦里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深秋的橙红落日和发旧蓝漆窗框,空气里弥漫的花蕊和食物香气粘稠地糊在他的嗅觉上,耳鸣刺痛着他,天空在幻觉里微微扭曲,像锡箔纸被揉出褶皱,他看不清陈诸站在他面前时柔软的脸,可他记得拥抱时发痛的脊椎和接吻时注视他的湖水一样澄净的翠色眼瞳。那样的绿色,汹涌着磅礴的生机,逼近他的咽喉,要扼住他憔悴的呼吸,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波浪仿佛来自前世。仿佛鲜艳的玻璃碎块从墙上片片剥落,光鲜的布景背后露出蛀虫的灰白桥段,从他浅淡的嘴角和陈诸润红的嘴唇里吐露的冷漠与愤怒,后来变成一场弦月夜的冷雨,淅淅沥沥地淋湿陈刀的精神图景。最后的记忆是不交心的情/欲,他们的心脏隔着嶙峋的两副胸骨,隔着放纵的情话和虚伪的示好,各自独立地发出阵痛。有一只白鸽从打开的窗户里飞进房间,变成黏在床头的一块月光,他们在床上或者地板上,感受对方的生命流过自己的身体,像河水流过河床。陈诸明亮的笑声在这时才轻软下来,从暴雨般的阳光变成幽微的花香,钻进陈刀的身体里。甜而粘牙的糖汁从拥抱的表皮下渗出来,他们急匆匆地将它们舔去吞进胃里,生出饱腹感。
热辣的汗液味蒸腾到半空中,被冷气凝固成液滴落在他们起伏的生命里。
陈刀在醒来后很少回想这些片段,有时他以为这些画面是幻觉,记忆在某些时刻变得模糊而不可深信。因为他能够轻易记起的只有破碎的关节、带血的上衣、毒酒般的凄厉眼神和在初夏午夜透风的胸膛,玫瑰花粉飘落在陈诸漂亮的脸孔上,似乎很快就要以他的血肉为养料在那些纤细的骨缝里滋长出曼妙绮丽的花藤。这一刻,陈刀的精神图景就此敞开一个空洞,那些玫瑰花最终开放在他的荒原里。
他长久以来冷漠掩藏与否认的诸多情感,也就此落下帷幕,失去了所有探究真实模样的价值,与垃圾桶里画满歪斜线条的草纸再无两样。
第二年夏天,陈刀在组织里结合了一个女性向导。她的模样有点像他死去很久的母亲,对烟草上瘾的纤瘦女人,拥有蜜糖色的海藻长发和柔软胸部。当他捏紧她的肩膀亲吻她,她的脸像一枚小小的月亮。她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这是什么?女人的直觉?”
“不,是女人天生对爱意的感知能力。”她燃了一根烟咬在小巧的齿尖,眼角很轻盈地挑起来。于是陈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也许陈诸是一个大学生,故事的开头他用了也许,拥有姣好容貌和疯狂的爱情,他会光着脚踩在爱人的脚背上,舔舐年长者突出的喉结,嘴里充满糖果的甜味,午后透明的日光曝晒他轻薄的肩膀,他的侧脸清澈到近乎通透。他往身上喷名为曼恩岛的香水,酸涩的柑橘气味代表海边的夏天,稍纵即逝的苦味散开后是长久萦绕的果香和突然加入却又意外和谐的咸味,让人想到少年的机车和沙滩上皮肤被淋湿的少女。他的爱人将永远无法拒绝他。
“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前世,或者来生。”陈刀露出一个有些戏谑的笑。
女人微微发愣,然后大笑,笑过之后是长达数分钟的沉默。再次回望时,她晶莹的眼里仿佛有泪水:“你并不会向任何人分享你的感情。”
陈刀靠近她,抚摸她柔软的长发,然后亲吻她的眼角:“是的。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见过荒原里的玫瑰。”
他被时间逼着承认,可他不愿意向任何人甚至自己承认,他在这样荒谬的世界里真正爱一个人,他把虚假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换取别人的眼泪,换取别人对爱情的希望与憧憬,自己却只觉得可笑,甚至在独自一人时嘲笑自己惺惺作态的深情。他的故事来自前世或者来生。
可他从来都是无神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