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讣闻晓彰以来，近日神络愈虚，难得沈眠，偶时更是寤寐辗转，耽湎於梦魇缠葛，尽赴疆场烽狼柝鸣、剑拔弩张之险。】
【适枕倚御榻，因惫乏悴羸，不觉间微阖虎目；而是时臆壑再入潜梦，神绪圜游所遐见，又是南疆雁断云翳、荒峪穷虚之景：烟瘴四起，遍处疮痍肃杀，马革裹尸；霜翎与殷赤织构，兵弁浴血鏖战，势如彍弩，耳廓边鼓鼙击响，矢簇镝鸣——】
【所视景况如斯真切澄明，宛似夙昔西陲构兵，前锋麾军追剿而受困叶尔羌时，正身处其境。梦溟中影廓交错，眼见逆酋攻势愈蹙，将士难当而尽涉险境。眉山因而渐第严攒，掌倏攥握成拳，唇微翕，全无意识地喁喁絮语】博多衡奥……
“皇上，皇上——”
【直至熟稔话音数度传入耳畔，须臾，眼睑稍抬，傅肇东关忱神色落目。膺庭鼓擂之势，渐为偃缓，臂轻支榻侧，目色惺忪，犹存蒙愦地开腔询道】……何事啊？
“午前您召二阿哥入觐，现下已在外头候着了。”
【眉峰渐平，闻言轻颔首，凭其掺扶而徐缓起身。眼风掠过紫檀嵌玉案间，所置素楮一封，是自临阳堪明谣诼后裁量，继而搦管落笔於数月昔前，欲择定储嗣一建。而今仍尚未镌誊颁晓於寰宇天下，胸中却渐生犹疑踟躇。】
【意绪渺回，则又追溯至廿余载前，亦恰逢阿尔哈图骤薨，朝中储议渐盛。思忆蓦顿，不由猜度起畴昔彼时，汗父筹定锡命所托之际，又当是心境何如。】
【但彼昔的悲讯来之溘然，不比今朝的无从抒解、无从恕宥，以至数日以来，浸溺於授命二子西伐靖逆的翻悔与惘恸，涓涓不壅，愈见沉痼。微不可闻地嗟出又一叹，掌拊诏摺其上，继而微展目垣，待黄门亟步，引素膺懋眷的嫡次子近前。】

【这些时候，我常问自己，三月十五那一日是否只是做了一个长梦。那夜我不曾见过他，也不曾于夜半惊醒，耳廓雀喧鸠聚，满目萧然，总也听不清那个“薨“字。可我又真切地记得，我曾重三迭四地祈愿他期颐之寿、天长日久。他不知道，我其实，什么也不为。】
【他还是不愿我如愿，恰如他的脾性——这是枯坐漫长的一夜之后，拂晓的第一缕清辉漏过轻纱什锦窗，投射在脚尖前儿一寸的砖地时猛然发觉的。这一夜啊，回过神来，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也好似冥冥灭灭，魂灵出窍，将畴昔二十余年的路重走了一次。第二缕、三缕顺着光阴接次往上，耀了半个身子，却仍觉日薄虞渊，周身寒冰凄然。再过一刻，叫人更衣。这一路并不太平，甚至心力不足，短绠汲深，连连在几个门槛处摔了跤，最后是叫曹严扶着一步一步走进英王府的，也只来得及看清眼前漫天的素白，就陷入靡所底止的漆黑了。这样也好，我并不想见他。】
【胜者为何要为败者悲伤？大清去了一位巴图鲁，从今此，我便是唯一的那个了。如往常一般料理朝中诸事，见兔放鹰，兢兢业业，却少叫人伴我身侧，见不得他们眼里不慎露出的一丁点儿关怀，会叫我颓然垂下手，承认曾几何时，我的演技足以和他比肩。】
【宣正二十六年春，养心殿传令，自荣府遽尔谒觐。】
【中和淑韵，晷景慢移，辉光慷慨的落在身上，生出面前花攒锦聚的错觉。然近养心殿一步，心便沉落一分，十五那夜的鹰睃狼顾、声嘶力竭的言语字字句句的明晰起来。直至踏入养心殿的那一刻，身子倏然佝偻，盈出些暮景桑榆之态。亦是此时，鹰胸里有弓断之声轰然转腾，似穹隆落千尺。方知那不是梦，而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孤恩负德、恰如其分。】
【步声悄然，殿内阒静，嗅知圣体难安。跪下做礼，鉴影度形，亟盼言出】儿臣问汗阿玛安。忧思扰人，您该保重圣体才是。

【许是因迩来耽溺於悼思与轸恸，又抑或是因晷影愈见寡情，教形骸每况愈下，膺图廿余载来，识海中诸多畴昔不尝假引为意的溯思，竟皆似爿裘细絮般经久盘桓。为君，励精图治，运筹帷幄，自诩无愧国祚社稷、寰宇黎元；但为父，迩来扪心覃思，亦渐明悟绝非无暇完满。】
【祗受祚命，恪行自修，亦以绳度觉罗、束胤息。如今胸臆渐为恻怛与痛惘填覆，日薄崦嵫，彼昔经年谟训裁量，再细思来，竟觉不啻稍显苛令，而至夙时令月起怨，扎克丹生忤；甚是今时博多衡奥遽殒，细究锱毫，或亦可源追於其时平叛谕命的未尝顾惜……】
【疾生的惮扰与积郁迭累膺间，难以药石为解，遑论孤执因年事愈深，有增无减。饶是旁观者尽付规谏与劝慰，也不过徒劳无益：沉疴渐肆，竟已似积重难返。】
【闻言唇弧微提，却难见冁意，只循言应道】是啊，国事冗繁，岂能轻易放任。
【虎目漫递，眼风徐缓地逡回，仿若暌违已久，郑重其事地甄鉴着相与卅岁的次子之变：元初时尝诘喟其飞扬浮躁、欲速不达，后来则是内帑肃政的师心自用、懈意疏怠。再至今日，虽庭下群鸿无计，但殊为繁多的荣勋懋绩，仍使他拔擢其中，庙堂经久的磋磨，亦缀添出资禀以外的虑周审慎。】
【是以宝祚继体之属意，分明已精度细忖，书落於掌下诏笺，然又诚因骤至的悲讯，愈摹刻出胸廓间仍存的夷犹天堑，以至望而未前。】
【尚未尝示其平免，掌轻抵於案侧，目光微凝，声线沉穆】牧克登啊
可曾抱罪怀瑕么？【不曾明释言指为何，深意却可为其毕晓】你如何作想，朕要听实话。

【我总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养心殿一尘不染的砖地总渗着彻骨的寒凉。非是宸殿历百年而老旧不堪的过错，也不是往来其间的人沁了气性与冷寂在里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年也不曾真正明白，但琢磨出这里边的好处于我是大有裨益的——无论来时心中是惴惴不安或沉溺于懊丧而不自知，这恭敬的俯跪后，神思总能顿然清明，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离那明黄宝座更近些才好”。】
【我仍低着头弯着腰，这样子难窥上边容颜，只能依着徐徐的声调去揣度汗阿玛这四个字的意思，这本身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纵今日已可称而立之年，仍有几分敬畏于这煌煌扈扈的皇权与天子。】儿臣，确有。
【畴昔的许多事从心头掠过，有陈年以贵胄之身辜负贫友的惘然、有为谋大局徇私被揭后的报复，更有雷州、台/湾时针对英王的狠戾与暗中阻他掌权兵部，这桩桩件件都是他想听的么？可辰光不允许我再静默不言了】初登庙堂，感怀得生皇门，荷多光宠却难一展宏愿敷佑四方时，难免顾景惭形省己之过、也有专务持重养痈贻患，掩宗亲之过全己之功的时候。
【这些过往皆与他共同织就，琐闼里见证青云直上，至今仍可聆他敦敦教诲如在耳旁。然今时此刻，还有什么会比这些如今看来再温情不过的事儿还要令人深刻？洞心相究，丧明之痛、失弟若锥心，不外如是。】还有…回疆一战中，儿臣不该与六弟定下先锋突袭之策，更不该以为周全无虞放他离去，以致今日噬脐莫及！
【言至尾声时气不属声，已然泫然流涕，躬着的身子亦在极力忍住颤栗。无论他生前或长辞，我不曾施舍一滴眼泪，未曾想这头次淌泪哽咽，是为了给这兄弟怡怡的假象镀上真金白银，叫往昔的肝胆相照、竭诚尽节腾升飞实奉于上座，毫不犹疑的策马相援是我为兄最赤诚的彰显。胸中之痛蔓延周身，低低绵绵】
儿臣追悔莫及……【声音低沉，隐去无声的悔寤中去了。】

【静聆玑词追咎，鼻间溢出微顿声息，是极轻的哂】你近来倒着实愈见乖觉了。【识绪中渺怳地攫过畴昔旧事，却并未再兴怫色，只穆然评道】养痈贻患，席藁自咎……若在往昔，你又如何肯轻易退步称过呢。
【垂首影姿兀陷於潸然，话音亦骤赴沉邃，而难乎为继的阐语，踵续声线的颤觫，似皆明彰着其刻下五中悔篆之甚。原已略为平敛的膺绪再起抑结，眉心轻蹙，任耳畔堂内西洋彩钟漫行寸晷，才又轻展无意间已蜷攥的数指，翕唇复言。】
追悔莫及么？【下颚轻颔，诚却不尝全然信服】寰宇与朝堂跟前，也确该是个追悔的样子。【一顿，不疾不徐地续】你长兄与你，皆是潜邸时朕亲自育诲，他一向是寡言规避些，你呢，则贯来更知讨巧。这话眼下朕听了，虚实真假几何，也不必再作赘论。
【自受箓膺图，贯是擅用阖捭权略，凝意审时而行筹措衡度；实意忱言，亦仅在额涅与知深当前，才偶得托付一二。如刻下这般向次子直抒警诫，恍若经久暌违，亦竟似终末之机了。】
你自幼即受渥眷，许正因如此，意猷踔厉卓荦，却罕知屈抑，以至屡失其“度”。【探思平昔疑虑与耽郁所在，揆定此言】
便譬如夙昔内帑罪魁之弊，彼时朕已膺惩於你。而回疆靖逆一役，虽已凯旋，亦勘明因逆酋围囿，至驰援前锋不及，但摧损既铸，况乎你仍有责治前鉴，与往时谏班嫌隙奏劾；是以，时至今日，纵欲做清澄，也难抵严廊訾责浮议，与黔首悠悠之口。
【移目向其，言出坦静】牧克登，你还自觉担得么？

【狂喜、衰颓、驰念、快活，我已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或许泣血捶膺并非只是作戏，不愿承认罢了。可虚实之外，尤重座上人的信疑评定。】
【在那段无言的审视中，蓦然想起尝有人评荣王师心自用，鲜见往昔谦恭之态，肆于人上，虽荣曜当世，定有大患。那个时候我听了未置一词，却于次年元日送了他一份白身归乡的大礼，好叫他明白何为大患。如今想来，他或许是说对了。只是不知这从千峰万岭里滋长而在腾觚飞爵里得以肆虐的流言是大患，还是今日祥风祁祁时皇父将信将疑的申饬是我命中注定的隐患？稍敛神悲】
年岁虚长，经事愈多，才懂得进退有度、业业矜矜方为人臣之道，更不敢有所欺瞒。
【覆军杀将有法可循，琐闼里无影无声的中伤却难以捉摸。纵有真相在前，我仍不得不将此事再横梗于我同他的面前。即便此刻看来都是荣王霁月风光，真相如何、清白如何，皆彰明较着，但失子之痛何能解之？屡变星霜，从今时至往后的岁月里，犹未可知此事不会被酿造的醇深悠远？在漫长的冷夜里，座上人是否会真的有一瞬间心疑，当年的荣王是否真有意去晚了半步？若能再早一刻，爱子是否仍膝下承欢？何况雍王虎视眈眈，百足之虫，断而不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我不能再陷入到鼎鱼幕燕的境地了，生死荣华，不该由过往之人去调唆。匍匐再言，几次呴呬间，心有定论。叩首显诚，声扬且硬，大有无惧风霜雪雨的劲势】
儿臣担得！儿臣虽心中有愧，愧在轻念天意，亦愧未曾替之先行，却无愧战场上的将士兵卒与四方黎庶。谗口铄金易，儿臣立身于朝堂，只需心内明白身行为何，鞠躬尽瘁为何，多年坚守为何，便不会以人言为重，求兄弟和乐、如埙如箎，亦愿允执厥中，民和年稔。皇父明鉴。
【若那时身入战火的是我，今朝汗父又当何如？于此事心中执拗渐增，前为人臣之道，我却不仅是他的臣子，更是他有抱负希冀的儿子。】
当尽人事，却无法退而求全，叫每个人都相信儿子。今朝名声难定，十数年间，是同室操戈，还是同盘而食，或可一证。

【半敞户牖外，分明是晴晓南薰初转蕙，阳和启蛰物皆春，燕语鹃唤，偶时捉过耳廓，聆来却觉全无常日神逸，甚似托谓箴言规语，教人陡生抑塞懑烦。】
【口沸疾言入耳，欲鉴其虔敬胸臆，恰也澄示着现下心境的遑急。如此蹙迫，实与曩年博汗父委任的心迹无异，甚与去岁扎克丹托膺的求谅无异，只同致或殊途，皆尽然秉握於紫微的揆度之中。】
【轻拊胸廓欲平顺宗气，复吁道】又何尝不知你意气慷慨。朕此言不只在问，亦是诫。你浸於疆场日久，也愈发锋锐，可还明上善若水，至刚易折？须知国事饬治，与烽柝之争有别，虽不可柔荏过甚，却也要懂节止。
【目色寂穆，蜷指轻叩檀案，若践极元初亦曾如此施训於他时】桩桩件件，岂不都是你的前鉴。
“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若体道合德，或可无惧一时诹议；但风宪谏班，清流诤言，仍不容轻易偏废。
【许也恍如积晷前与汗父行弈，蓦然受其托寄一般，纵近来周折颇多，膺庭如波澜潮生，衡器度尺数摆，终仍是不可名状地，徐缓落至信字一端。】
【再启唇时，已更为语重心长】出则四夷咸服，河清社鸣，入则观化听风，伯埙仲篪。你既矢言担得，便莫要辜负阿玛，更莫要有负宗祧列祖，社稷黎黔。
【托嘱既罢，再向其谆诫须臾，如心间重负得卸，眉峰轻蹙，略显疲顿地稍敛眼睑】好了。【轻展臂挥腕，徕其近前】你来扶朕进去罢。
【肘支案间，亦凭其借臂掺扶，款缓直身，久违而又恰如情理地与其骈肩，转过黑漆平金九龙座屏风，而徐步践过日影拓落御砖的三交六椀。】
【锡命授付，王朝迭易，原以为繁难，而数度疑忌忖思的筹定，亦如此归定终章。】

【半敞户牖外，分明是晴晓南薰初转蕙，阳和启蛰物皆春，燕语鹃唤，偶时捉过耳廓，聆来却觉全无常日神逸，甚似托谓箴言规语，教人陡生抑塞懑烦。】
【口沸疾言入耳，欲鉴虔敬胸臆，恰也澄示着其现下心境的遑急。如此蹙迫，实与曩年博汗父委任的心迹无异，甚与去岁扎克丹托膺的求谅无异，只同致或殊途，皆尽然秉握於紫微的揆度之中。】
【轻拊胸廓欲平顺宗气，复吁道】又何尝不知你意气慷慨。朕此言不只在问，亦是诫。你浸於疆场日久，也愈发锋锐，可还明上善若水，至刚易折？须知国事饬治，与烽柝之争有别，虽不可柔荏过甚，却也要懂节止。
【目色寂穆，蜷指轻叩檀案，若践极元初亦曾如此施训於他时】桩桩件件，岂不都是你的前鉴。
“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若体道合德，或可无惧一时诹议；但风宪谏班，清流诤言，仍不容轻易偏废。
【许也恍如积晷前与汗父行弈，蓦然受其托寄一般，纵近来周折颇多，膺庭如波澜潮生，衡器度尺数摆，终仍是不可名状地，徐缓落至信字一端。】
【再启唇时，已更为语重心长】出则四夷咸服，河清社鸣，入则观化听风，伯埙仲篪。你既矢言担得，便莫要辜负阿玛，更莫要有负宗祧列祖，社稷黎黔。
【托嘱既罢，再向其谆诫须臾，如心间重负得卸，眉峰轻蹙，略显疲顿地稍敛眼睑】好了，也乏了。【轻抬臂示意，徕其近前】你来扶朕进去罢。
【肘支案间，亦凭其借臂掺扶，款缓直起身形，久违而又恰如情理地与其骈肩，转过黑漆平金九龙座屏风，而徐步践过日影拓落御砖的三交六椀。】
【锡命授付，王朝迭易，原以为繁难，而数度疑忌忖思的筹定，亦如此归定终章。】

【自二十三年金天起肃杀，狼子宵小搅动四方致千里祸乱，京畿里亦以此云谲波诡无尽，摧嗺争恩，汲汲图谋，历经两年金戈铁马与无声厮杀，终于今朝拨云别雾，议断乾坤，诸子之来日亦尘埃落定。而我，是这场以天下为筹的赌局之胜者。】
汗父之言，儿臣字字铭刻于心，一日不忘。
【数十年精心筹谋尽数覆于今日一举眉、一转眼、一叩首、寥寥数言中，是今生最诚的一次。山河之主交替，朝代更迭千百载，是天下沧海桑田的另一见证。原以为石泐海枯，皇权难穷极，从今观之，不过是万年不变的明昭昏蒙中众万黎庶繁衍生息。而总该有褎然无双者厉精更始，开拓更好的未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因那和璧隋珠的宝座掀起的血雨腥风。君王膺箓受图，再穷其一生呕心沥血，期庶民仰拜流水朝宗，愿民殷国富，亦念此身皎如日星，后世不忘。千百年的辰光，也只是由一朝、一朝的君王彼此交付天命而流逝。】
察纳忠言、修明内政、乾乾翼翼以轻君王身。
【唇齿开合，无声之言，只说与自己听。幼时初闻世事，学周情孔思，先生悉心训言聆于耳廓，其中多人臣之道，奉为光日洁玉，常求度德处之，量力行之。恍然三十年，明君、暴君之行却不再只是掌中谈论，品评空置的几卷妙文了。如今皇父言辞恳切，授命之意昭然，自己听来却生庄周梦蝶之惑。这无疑是我念了多年的东西，此刻却有几分近乡情怯，更陡生一问：瑕訾我可担得，他日后人相评，重熙累洽之功，或万世唾骂之罪，责有攸归，我皆可担得么？】
【辰光有一刻被我错辩，以为这一跪历经了数年。再于黑邃可藏星辰的砖石之上起身，膝盖骤离冰凉时，袭上心头的却非对可掌权天下的狂喜的自抑或花暖柳绵拂身的适闲，而是几近压得我直不起身来的沉甸甸。】
【于是悉力挺直脊背，亦做一回寡言实诚之人，唯以往后光阴来答今日扪心一问。】
【来日之名，从今始。】

【许是因迩来耽溺於悼思与轸恸，又抑或是因晷影愈见寡情，教形骸每况愈下，膺图廿余载来，识海中诸多畴昔不尝假引为意的溯思，竟皆似爿裘细絮般经久盘桓。为君，励精图治，运筹帷幄，自诩无愧国祚社稷、寰宇黎元；但为父，迩来扪心覃思，亦渐明悟绝非无暇完满。】
【祗受祚命，恪行自修，亦以绳度觉罗、束胤息。如今胸臆渐为恻怛与痛惘填覆，日薄崦嵫，彼昔经年谟训裁量，再细思来，竟觉不啻稍显苛令，而至夙时令月起怨，扎克丹生忤；甚是今时博多衡奥遽殒，细究锱毫，或亦可源追於其时平叛谕命的未尝顾惜……】
【疾生的惮扰与积郁迭累膺间，难以药石为解，遑论孤执因年事愈深，有增无减。饶是旁观者尽付规谏与劝慰，也不过徒劳无益：沉疴渐肆，竟已似积重难返。】
【闻言唇弧微提，却难见冁意，只循言应道】是啊，国事冗繁，岂能轻易放任。
【虎目漫递，眼风徐缓地逡回，仿若暌违已久，郑重其事地甄鉴着相与卅岁的次子之变：元初时尝诘喟其飞扬浮躁、欲速不达，后来则是内帑肃政的师心自用、懈意疏怠。再至今日，虽庭下群鸿无计，但殊为繁多的荣勋懋绩，仍使他拔擢其中，庙堂经久的磋磨，亦缀添出资禀以外的虑周审慎。】
【是以宝祚继体之属意，分明已精度细忖，书落於掌下诏笺，然又诚因骤至的悲讯，愈摹刻出胸廓间仍存的夷犹天堑，以至望而未前。】
【尚未尝示其平免，掌轻抵於案侧，目光微凝，声线沉穆】牧克登啊
可曾抱罪怀瑕么？【不曾明释言指为何，深意却可为其毕晓】你如何作想，朕要听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