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诣天阙，距孝宗殿外那场风波，已过久几，元皇帝已奉安于景陵，受万世的酹奠。行穿连檐通脊的廊房，在拐门处逢晤正面行来的曹嬛，恭持呈放御笔与龙牋的紫檀托盘，她已非闺门内的妮子，副一身宫中穿度，却与我同侪于御前称臣。】
【我们未及暄煦便擦肩而过，形色匆匆各付各处——这是我第二回踏过养心门，却仍无暇去数照壁上绘了几条龙，因大殿内的皇穹真龙，在清早时分谕知天使传召我进宫殿陛】
【这是不常有的事，即便我跻列从龙臣中，居微的官职使叩殿聆训成了侈念。我由殿直指引躬身行进，停在御座稍远的位置，跪行君臣之礼】
臣曹邃，叩见陛下。
【刻下我低目斜瞥旁侧，并无第二位臣工同我并排跪着，由是起了疑念，兼有些不安，拢藏在袖口内的手指挦撦边料，颅内预想着将有“祸事”降临，低声问道】
不知陛下今日召见微臣，是有何事吩咐？
【我的心绪如此，起因是与太师的一场争执，我未能接任冀愿垂渴的奉宸院卿，顶撞了掇青拾紫的三朝老臣，倘有谏工要罪我，僭礼恣言则其一，不尊师保是其二。由此不待得座上回膺，遑论骧首窥视，就连鼻息也未敢张声。】

【正观元始时，我已承得十月的簇呼“万岁”，却仍不得笃定有几分是因我，有几分是因皇权倾轧。溯昔养心殿中辰景，除却经年知付的旧部，亦不乏权变锋出的新知——自然也能记得那奉宸院的曹邃，箓图纶音尚未落定终章时，他的忱烈刚直实是难得】
【是以，内府总管上奏时，明为训点其刚极易折，实有一番提携之意，要以故岁从龙之诚来为其宦辙陈途。皇考在时我便因躬性狷率而受训，只曩景不识君王弦外音，而今自临黼座时，方喟彼时年轻气盛，错失了教引良机】
【可和光同尘，从不是腾兀庸碌，反为敛锷韬光、砥廉峻隅】
【是故朝会散后，惦记着这样一桩，待归养心殿未几，便着人将曹邃传来。曹家侍奉御前的女官将殿中打点得周妥，连龙涎香也烧得少，同殿中阒默而肃穆的晷景相得益彰】
你起罢。【又睨了眼其如临大敌姿态，颜色稍松】不必拘着，赐座。
【他待上的恭谨同朱云折槛时很不相类，由是揣想着那封折子，择来个温煦的话头】近来南苑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拜恩切谢，半身直起仰视高坐御殿之人，视线仅存瞬瞚之交，我瞻视两侧不知该往何处落座，殿监颇为抬迭地为我指了指，促步坐下，身子仍旧挺杆似的，与近来我的硬劲极符】
【及询南苑诸事，方徐徐移目至当中龙案，那摞起有序的牋疏之中，必定不乏有陈议近日奉宸新政、新主官的折子，顿首应答】
元年正月，臣请抛荒并补栽树株，以符旧制，现下南海子内违制增垦地亩，均已抛竣；苑内户口，除守视鹤群、獐鹿的海户以外，租垦户口也尽数迁移，给资安置。
另，裕亲王修筑工期亦到，海子崇墉复耸如新，请陛下安心。【备述始末结论，于我并非一桩难事，难则难在已议定的院卿之位，纵使刻下我生了心思要夺，不管何种自陈都显讷怍，只好再添补叙】周氏去位，太师与大司徒厘定新章程、择选新院卿，一切皆符制而行，苑内庶类蕃殖，俟明年春搜冬狩，恭候宸瞩。
【一气呵成的答述后，间隙陡有片霎的噤默，复觑他目眦内玉剑寒鋩，与畴昔孝宗陛廷危局，睿亲王独挡诸王裔时的峭厉无异。即便今时已临驭宸枢，夤制氓宇，他要广覃仁恩】
【我仍敬畏、甚至于要闪躲他的那一对鹰目，由是再启口时，虽含着对老师的赌气，音也平和。】
南苑诸事，还是赖蒙明太师劳了些心，而今这位新任院卿，【稍一顿，不疾不徐地】想是不会让老师他失望的。

【养心殿内燃香徐升的鹤雾里，落下他掷地有声的一席话，业不容分毫辩驳地捧出他发硎新试的赤心。难怪他文师有心提携，翛竹易折，不及松柏长青——少年人未经沉淀的锐气纵然可贵，到底要周旋于人心鬼蜮的庙堂；于此阔论初心，便有求马唐肆之嫌】
既然你提起明太师，【俄有须臾阒然，复启口时拈来他语中关隘所在】朕恰好看了他的折子，陈说种种推任新卿的因由，写得很是恳切，确如你所言，应不会叫明太师失望，亦不叫朕失望。
你应知晓朕没甚么好性，朝中文武数众，若要一一察谅，朕没那个慈心，更没那个耐性。直截了当地讲，假使今日你要因此记恨明太师，你的仕途也不远了。
【眼风于他敬默的面上稍停，饶有兴味地】不妨猜猜看，明太师给朕的折子里写了甚么？

【我早前辟用内府武备院，因惑伏膺太师门下，他以父辈交谊及我，赐言亦多是剀切，五年间几度挺擢也仰其推助，于此我由衷地感佩——但，当我待用天道勤酬，稳坐其位，一切皆如同阪上走丸，且备预不虞时】
【内务府阖门会议的定论，却是择定一个驽马钝刀者，这无疑使我陷入窘辱，成了人前的笑话。】
【未敢再将怨声潜音，面色愧惶道】太师推介之人，是好的。
微臣更不敢因此衔恨，家君与太师几十载世谊，先生待我亲厚如父，我当铭于心。
【不愿多提新院卿，是我心底蔕芥仍未拔除，要我将手握控鹤的筹码让出，我暂不甘；而与老师由歧见所演的不快，因闻他多日未出邸所，所生的忧惴和惭忝，渐将悒郁心结冲淡，两难的陵窘左右着我的心绪。】
【幽炬缓向枫陛探去，眸光闪过一丝慌乱，膺内猜惧老师这封折子将我那日的僭恣禀上，惹得手腕轻颤】
想是，学生做错了事？【明太师事于显庙，是朝堂中可称瑚琏元老的臣子，眼前这位新皇不论出于器、抑或敬，都不容我有犯忤师表的作为，试探地问】乞陛下明示，好让做晚辈的知道，也好去给老师磕头请罪。

【居高下睨者能洞秋毫，或有不体之失，然究极目广浩怀，比困局中人更能辨析好歹。我坐于畴昔皇考之席时，终能品悟出彼时一番自认恳切的话由何触了逆鳞，一如观曹邃与其外傅的隙憾：他或确然无恨，然落入旁人眼中，便作了赌气的自艾】
倒不曾。大白若辱，大方无隅——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抬目觑向他面上的真假未辨的自若，悠悠述及后话】明太师央请朕将你外放磨砺，好挫一挫锐气，来日离了内务府他照拂不到之处，不至、也不该由是折陨。
【世间本是各人下雪，我无心料理琐常，连提点也轻】于此上朕不好勉他人所难，故而今日召你，便要问问你的决心。

【圣诫如同轻辙剪掠而过，四字诲饬，由耳穴钻入颅腔内未及耽思，重道轻器的话将至唇边，却听后句敷述而来，猝然地打了个冷怔，五识顿地沉陷在懵憧之中，从未料到蹇厄来得这般不及防。】
微臣明白。士有匹夫之罪，承有天子上德谅宥。
【本是一副瞠愕神情，在逢上那最后一句瞷询时，我极竭了一身的气力在掩覆我的沈懑，这壁厢离座起身朝向那面炳煌禁额，摄袂跽跪。瞩望御案前坐拥整座大殿的人，脊背已沁着薄薄一层汗，我的隐饰显得尤为寡白，惟将身再徐徐俯下，叩颡道】陛下——微臣，愿到地方上去。
臣工抱材，得君挈提，方可以有施展，既是老师他央恳的陛下，臣也算捧奉纶恩出的皇州。
【我久不骧首，概因我畏惧被人望穿我的野心和不甘，于是就这般跪着。我将这数载师生厚谊回演一遭，于此途中太师的扶挈、指点，我原认定他意存谆戒，待我析肝沥悃，可这向时他的作为，令我愈至不解】
【究竟，是要折我的刚戾、傲岸？还是说，匹夫本无罪——】
但，且容臣仗胆再询，曹邃此一去疆州之垒，不知再还殿庐承侍陛下，将是几年?

【京谓人所绝之高丘，诚为我碌碌半生最切乎命题的注解；而京师为四疆拱卫的星主，亦乃士夫骋耆奔欲至末的角场。横金拖玉的官绅无不愿盘桓京畿，好仰赖天子脚下的恩泽，是故他有此问实在算不得稀奇，笔下将要落定的调谕也于膺内草成】
【目也不抬地】疆州之垒也好，殿庐丹墀也罢，你总要都见过才知何以栖蛰，朕觉得明太师亦是此意。
【朱字于素笺上敲定了终章，盖因昌箓权重，每一笔皆胜过擂擂磐宫。君威不啻草行于我笔下，更要黼熠八表、光禄社稷】
若是有心，山河何处非帝乡？——朕信你的忠恳，你也要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