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这所高校的登山部里,绫子是个奇特的成员。
登山部,顾名思义是一群登山爱好者组成的社团,虽然从来没有组织过什么了不起的部活(比如挑战喜马拉雅山之类),但也称得上有模有样,是学校里延续了二十五年的老牌社团。因此,自然而然地,这里聚集着许多与“登山健儿”四字十分相性相合的男男女女,基本个个都是体格强壮、意志坚定、精力旺盛、好胜心强烈,百折不挠到几乎可称是杠精的存在。
然而,绫子则完全相反。她是个慢吞吞、轻飘飘的人,对别人的失礼或自己的败北都不甚在意,学习不上不下,对登山也全无胜负欲,总是笑眯眯地,在走廊里跑步会平地摔,面对着严峻的局面时还会突然傻乐起来。
硬要说的话,大家都觉得她应该去做个动物委员,每天喂喂校舍后那群小兔子小鸡仔什么的。
鸣瓢秋人实在是挺讨厌这个女孩子,看着她那不紧不慢、到处神游的模样就觉得讨厌。
——此时此刻,当他和她因意外而一同在山间迷路的时候,这份烦躁之情简直愈演愈烈。
“鸣瓢君,要吃士力架吗?”绫子笑盈盈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块横扫饥饿。
鸣瓢翻了个白眼:“不需要。”——啊啊,都这个节骨眼了,为什么还是这样悠闲……
绫子不以为忤地将那块香香的焦糖花生巧克力揣回口袋,乖乖地跟在不耐烦的男生身后,但是,还没走两步,就噗通摔了一跤。
鸣瓢停下步子,又翻了个白眼,回过身来,半蹲着向她伸出手:“……你不要紧吧?严重吗?”——喂喂,居然这时候还给我平地摔吗??
“没关系,只是脚腕有一点扭到,”绫子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拍拍土,温温笑道,“还可以继续走。”
由于绫子受了伤,两人的行进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而天边的太阳也该死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沉。一旦天黑,这点迷路的小事故很快就会演变成大问题了。
鸣瓢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恶性循环之间,忍不住开口数落她:“说到底,这只不过是社团组织的一日郊游,你竟然也会迷路,太奇怪了吧?虽然说丢失了指南针的我也有错,但是追本溯源还是因为你在乱跑,如果不是社长强迫我和你搞好关系,我根本就不会同你一组……真是搞不懂,我对你的态度应该表现得很明显了吧,你当时竟然同意这种分组,到底在想什么?你的脑袋是棉花糖做的吗?如果是的话,今天过后就赶紧给我去参加料理部!”
“……噗!”谁知,跟在他身后,欠着脚一瘸一拐的女孩子竟突然笑出了声。
“……”鸣瓢被她这声笑噎住了,简直翻白眼翻到无语问苍天。——出现了,那个搅乱一切严肃氛围的傻笑……!!!
“笑,还笑!”无语过后是更加强烈的怒火,“现在情况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的脚伤不赶紧处理的话可能会发炎,一旦天黑说不定会有野兽出现……就连熊也可能有!喂,听好了,如果真的有野兽,我比较强壮,会尽量引开它的,你趁机赶快跑,拿出截肢的劲儿给我跑!——对了,把你的士力架装好,我这里也有吃的,你都拿上,万一我跟熊一换一了,你存活的几率会大点!”
“——噗,噗呵……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这番紧迫万分的慷慨陈词,换得的回应竟然仍是笑。而且,还是非常嚣张的、全无掩饰的、过于开心的笑。
绫子笑得前仰后合,连肚子都痛了,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擦着笑出来的泪,断断续续地说:“鸣瓢君你,总是这样呢,时不时就会想到奇怪的事,还会像这样认真地说出来……真的太有趣了!”
“你……!”鸣瓢脸上一红,悻悻地收回递出压缩饼干的手,“够了够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你说话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绫子闻言,笑声一顿,难得地皱起脸来,否定道:“我不这么觉得啊,鸣瓢君对我说这些,我很高兴哦。”
“哈……?”鸣瓢向来条分缕析的思路有点卡壳,“明明我对你说了一大堆过分的话啊?”
“才没有啊,”绫子重又恢复微笑,“鸣瓢君是担心我遇到危险,所以才会这么着急呀。”
“明明……明明是我弄丢了指南针的啊?”
“但是,你正在想尽办法地挽回自己的错误,不是吗?何况,向来可靠的鸣瓢君也会犯错什么的,令我觉得很亲切。”
那时还是少年模样的鸣瓢秋人不禁讷讷无言,不知为何,她的话令他有点脸红了,心脏也砰砰地加速起来。——竟然心律不齐了,难不成是低血糖的先兆?他这样想着,有点别扭地哼了一声,道:“等、等到熊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你就会后悔这样说了。”
“才不会呢,”绫子毫不犹豫地说,“因为,鸣瓢君一定会豁出性命保护我的!你虽然嘴巴坏,但总是非常照顾别人啊。”
“……——喂!……秋人!……绫子!你们在吗!”
就在这时,从路的另一头遥遥传来众人焦急的呼喊声。
鸣瓢松了口气,转头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又转回头望着她,不知为何,向来直率的话语竟然显得有些犹豫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后悔吗?”
在夕阳和森林的映衬下,少女仍然温温柔柔地笑着,余晖和晚霞艳丽地染红了她面孔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显得十分美丽。
她摇了摇头,忽然轻轻拉住他的手,笑道:“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是啊,所谓的“后悔”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对鸣瓢绫子来说,那好像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情感。
在她短暂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对哪件事物有特别强烈的执念,即便是唯一心爱且珍惜的男人,也从不曾为她带来过任何烦恼。
她收获的只有幸福,像春风,像细雨,像一首轻柔而清新的肖邦夜曲。多么幸福啊,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永远都只有欢笑。多么怀念啊,在他的怀抱里,笑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当琴弦崩裂四散,当音符扭曲变形,当她的生活支离破碎,当一切都呕哑嘲哳难为听。
在暴雨当中,女儿面目全非的面孔被化妆术虚假地整饬,黑洞洞的棺材落进了黑洞洞的土地,发出泥泞的恶响,她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议论:
“真可怜啊,她肯定很后悔吧,如果当时没有出去,至少可以和孩子死在一起啊!”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伞面上,犹如地震般摇晃,就连丈夫搭在肩膀上的手也是那么的冰冷,像死神低垂的刀镰。女人用手捂住脸,僵直地期待着死亡,但那把镰刀,却又因着残酷的讥嘲而不肯挥动。也许在这份苟活中还夹杂着命运的怜悯,就像葬礼上窃窃私语的人们的眼光。
“我是多么后悔啊!多么地悔恨!”——她居然无法这样说出口。
漆黑的命运留她在漆黑中存活,而那份漆黑甚至连忏悔的言辞也吞噬了。
从那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中产生了什么呢?
那实在是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怪异的,羞惭的,悲惨如凌迟的,滚烫如炮烙的……那样的感情,她猜测着,一定是某种野兽吧,也许是熊也说不定;
而使用着罔象女的人们,则称它为杀意。